下午四点,手捧小升初的成绩单——161分,差了19分。这不仅意味着想要上我们这里县农村最好的中学需要缴纳760元的择校费,更与我未见成绩时的自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乜了一眼父亲,他没有因为成绩的好坏而表现出喜怒。
带着强烈的失落感,我与父亲坐上了回家的唯一班车,说是班车,实为一辆货运的长安,两根超长的木板凳置于货箱的两边即为座位,一张大油布做的顶棚可以遮风避雨。
车厢内人满为患,我和父亲索性蹲在了车尾,抓住车尾的栏板。一股黑色的浓烟从车的尾部咆哮而出,混合着烟草味儿、汗味儿,使人有作呕的冲动。
车拖着它老态龙钟的身躯,在高低不平的坑洼道路上竭力而行,每一次车轮的转动都是一次挑战,我的身体随着车左右摇晃 ,犹如我的心情一样飘忽不定。本想用这次参考证明我的实力,但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车正在一陡坡路上怒吼,用尽它全身的力气,想要征服这通向山垭口的如蛇般逶迤的山路。车轮留下的厚重车辙,在我的注目下犹如两条平行的时空,永无相交。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不知是我的惆怅牵动了它,亦或是它牵动了我的惆怅。集聚、不断地集聚,汇拢在深深的车辙里流向远方。
我打破了和父亲之间的沉默,我说:“我还是在本乡读吧!竹园就算了,要缴好几百择校费。”
父亲侧过脸来,沉默的他有些生气地说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叫你在哪里读,你就在哪里读。”
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不是因为父亲的责备,这是我最痛恨的缺点,可它总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就犹如某个秘密的地下泉眼,暴露了我的软弱和伤感。
我努力的吞咽,想让泪水回流,但终有一颗决堤而出,滚落到车栏板外。我仿佛看到了它和雨水混成了小河,流向我不知道的远方和未来。
车终于攀上了垭口,怒吼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车厢栏板的相互撞击的铮铮之声,这破铜烂铁的碰撞,居然让人心旷神怡。
我和父亲在我们乡最边界的一河沟处下了车,雨一直在下,天空已是昏昏沉沉,接下来,我们面对的便是黑夜翻越大重包。
大重包根植于梅溪河畔,说它90度也许夸张了,但70度肯定有。其实,翻越大重包我也不止一次了,每年我们村里都在这片陡峭的山中采春茶,但正是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才有些畏惧,特别是在下雨的黑夜。
我带着稍显沉重的步伐踏上了登山的路途,黑沉沉的天空下,零星的孤坟显得格外的突兀,像一只眼睛盯着人头皮发麻。雨滴打在蕨类植物上啪啪作响,顺着经脉流进了我的裤管,衬托出山林夜晚的死寂。
大重包原先的人工梯坎因人迹罕至,各种灌木疯长,加上长年风吹日晒、雨水洗刷,已经高低不平或已完全成为斜坡。
雨夜,路面湿滑,我在山路上摸爬滚打,带着恐惧,前路充满了未知,每一次抬脚都得小心翼翼。黑暗之中,父亲的身影已经很模糊了,但我依旧时常回头顾看,确信他的存在,给我一个安慰。
也许,父亲看出了我的恐惧,在那少有的不一样的夜晚,父亲给我讲了关于大重包茶山的辉煌岁月。
公社时期,这里茶树成林,整齐而又规矩,茶树生长在这片天空下,一年四季施肥、培土、剪枝。人员络绎不绝,特别是春茶的采摘时节,男女老幼齐上阵,那画面和谐又美好。
听着父亲的讲述,我的脑海里浮现着我没见过的年代,阳光正好,青茶飘香,我闻到了春的味道。天依旧一片漆黑,可内心的那种对黑夜的恐惧被温暖融化了。
仰头一看,不再见模模糊糊的树影,而是满天的星斗,我知道大重包最顶端就在眼前,双手撑住了膝盖,用力一撑,完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攀爬。 雨在我不经意间停了,徐徐的风从四面吹来,我和父亲就这样站在那山顶,远方的灯发着毛毛的光,很暖很暖。
父亲又说:“你应该把今天的经历作一篇文章,在求学的路上,不断的鼓励自己。多有意义的一个夜晚啊!”
父亲的话我一直记得,可我却从未兑现,直到后来辍学,父亲又提到过这件事,好似我的之所以不读书,就是因为我没把这次经历写出来。
一直以来,他的话我都是只听不做,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我忘了,但他会记得,有些事我不做,但他会做,有些困难,我不想,但他会帮我克服。
其实,父亲也很讨厌我的软弱,特别是我爱哭一直让他嗤之以鼻,每当他看到我眼中开始泛着泪光,他便会苛责道:“把你的趴豌豆给我收回去。” 在父亲面前,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不哭,我不哭,哭了,父亲看不起我,哭了,父亲会骂我。
我是真的有好多年没哭过了,当我忘了时间的存在,我已不再是我。可这种坚强并非父亲所期望的,这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那是一段长达十几年的狗屎般的时光,呵呵,十几年,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梦想在刚刚发芽的时候被夭折。
自作孽,不可活,我是死了,在阳光下睡的不省人事。
我连着有六年未见过我的家人了,当我得知父亲、母亲、兄弟都来了我待的地方,我那干涸的泪腺又开始涌动、苏醒。我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在看他们的路上,但我告诫自己坚决不能哭,我依旧记得,哭——是父亲所厌恶的。然而,因为母亲、兄弟的两眼泪花,还是把我的鼻子逗得酸酸的。
我将脸侧向一方,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眼含的泪水。意外的是,父亲在不远处的墙角,粗糙的手捂着脸,止不住的抽搐,那——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哭泣。
原来,父亲也是会哭的,也许事后父亲会觉得很丢脸,在儿子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软弱,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那种在爱的面前的软弱,让我自责。更让我明白,人生啊!有些错,犯不得,因为那些后果和责任,你无法一人承担。
我明白父亲已进入知天命的年龄,许多事他力不从心,在两位儿子面前伪装的坚强,该歇歇了。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不哭、我不哭,我不是弱者,黑暗,父亲陪我走过。今后的黑夜,还有他陪着我。
我不断的告诫自己,我不哭、我不哭,我不是懦夫,大重包上,我接受过风雨的洗礼,我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不哭,我不哭,我哭了,父亲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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