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大不小的餐厅,座位用米白色的绸帘隔开,灯光泛黄,但并不让人感觉郁躁。月光是白色的,如果你仔细看,却发现是淡淡的黄色,安璐璐就好像浸在了柔情似水的月光里,她坐在隔间的卡位上,一体的餐桌有陶瓷质感,洁白如玉。左手旁的落地窗告诉安璐璐她已经飘到了十层楼的半空中,窗外是一片黑色的海,没有高楼大厦和飞流的霓虹。
潮水蹑足走上沙滩,月光下的海是一块铁板。安璐璐转头望向窗外,夜空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模样。她如此普通,不讲面子的说,她简直有些丑。虽仔细地描过妆容,但掩盖不住本质的平庸;虽精心的搭配了衣服,却和这餐厅的奢侈感格格不入。她看到那个女人不禁感到羞惭,垂下眼睑,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帅气的男人。偏分油头梳得利落有致,有一副干净的面孔和一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好像有不断的流水坠入他深邃的眼潭。他的衣着并不惹眼,但藏不住那几个若隐若现的奢侈品logo,这间餐厅里有许多这样的男人,每个都独一无二。
他磊落地盯着安璐璐看,仿佛贪婪地索取美丽。但安璐璐并不美——她没有油亮的长发,在灯下可以反光。她的短发嫌枯黄,发梢纠缠在一起,垂在双肩。她的鼻梁扁矮,双眉稀疏,眼潭里没有流水坠落,嘴巴不大却有两片厚唇。“这样的嘴唇却涂上了亮色口红,夺目得就像熟食铺里捆着的一对腊肠。”他暗想,不露声色。
即便如此,他仍磊落的看着安璐璐的脸,眼睛里除了她再无旁物。那种凝视并非穿透灵魂的深情目光,更像是贪婪地欣赏一道色味独特的美食。
安璐璐仍垂着眼睑。
安璐璐看着桌上的食物,生鱼片、寿司、鲜美的肉排,沙拉酱,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她的味蕾像一个插班生,忙不迭地结识陌生的味道。她努力的记住每一刻的感觉,又在下一刻的新鲜到来时把它忘掉,她努力地记住庄濡说的每句话,庄濡在有条不紊的编织一张网,用他的柔情和挑逗把安璐璐俘获。
这是一个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但庄濡不是王子,他心地不善,人格不端;安璐璐也不是灰姑娘,任她怎么打扮都不是衬得上王子的女人,她知道这点。更重要的是,安璐璐永远保持着她独有的理性。
安璐璐不熟练的将一片枪鱼送进嘴巴,牙齿和鲜冷的鱼片触碰,好像水果冰淇淋在齿间融化,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化作汁水。所谓理性,就是安璐璐并不因此时味觉上传来的新鲜而感到一种错位的幸福,同样,她也不会因为从庄濡嘴里说出一句令她心跳的情话,就认为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
他帅气且举止儒雅,他对安璐璐如此温柔,他扶着她的一只手臂走进餐厅,他为她拉开了椅子,他为她细心地切好了肉排,甚至用叉子喂安璐璐吃了一块。这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人为她做过的事,安璐璐明白,安璐璐感动,她甚至可能在今晚为这个男人献身。
但安璐璐仍垂着眼睑,她保持着自己独有的理性。
落地窗的外是深蓝夜幕下的黑色山脊,冷月和一块铁板似的海。山脊上是坐在餐桌两边的男女,男人英俊帅气,正在讲一个笑话,笑话是蜜糖,情话则是一柄短刀,有人甘心放下防备任它插进胸口。安璐璐动了声色,却不动心;又或者她已动心,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警告:不可动心!
这就是安璐璐。
“相对于你的外貌来说,你内心这套安保系统实在太奢侈了”,我曾这么取笑她。安璐璐也不愠恼,聪明人之间总喜欢说这种尖刻的损话。我们坐在奶茶店外的一张长桌边,她穿着寻常的T恤长裤,普通到我总是记不起它的款式和颜色。她把刘海卡在头顶,狠狠嘬了一口柠檬茶,牙齿在嘴巴里发抖,自虐式的酸涩化解了我的玩笑。然后她白了我一眼,“你看不上没关系,本姑娘最近有帅哥追了!”
“谁啊?”
“你猜!”
“庄濡。”
柠檬茶从喉头涌进鼻腔,出溜成两条清涕。我把纸递给她,安璐璐边擦鼻涕眼泪边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她,小道消息。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却最后知山雨。庄濡和Ava刚分手不久,那是一种无痛的分手,等同于合约终止,业务内容往往离不开玩乐、旅游、做爱和陪伴。甲方是男人和金钱,乙方是女人和身体,谁若是加上了感情的筹码,最后都免不了血本无归。所以大家都成了精明的商人,庄濡和Ava热烈的爱着,让旁人钦羡,让安璐璐嫉妒且失眠。失眠的夜里,隔壁传来Ava放肆的叫声。
枕头和被子挡不住猛烈的冲撞,Ava像发了情的夜莺,木床痛苦地呻吟,庄濡像野兽一样粗喘。安璐璐闭上眼睛,看到了Ava金色的卷发荡漾在双乳前,面目因极度喜悦而难辨,庄濡好似一根烧红的铁柱,冒着白烟,被Ava紧紧夹在双腿间。
枕头和被子挡不住猛烈的冲撞,安璐璐钻了出来。她想,他们不愧是精明的商人,都渴望在合同期内榨干对手的身心,只是不知道,这热烈的爱情里谁会是败北一方?
Ava正努力做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她把指甲涂成五颜六色,买了一支紫红色的口红,浓浓地抹在嘴唇上。走上街时,她的嘴就成了整条街上最艳俗的诱惑。她用一种陈述自己午餐内容的平淡口吻说,“我和庄濡分了,和你说一声!”然后露出了一个让你觉得她乐开了花似的笑容,这样,你就会觉得庄濡是个变态狂,否则Ava不会笑得这么开心。这样,Ava就算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她兴奋的拉着安璐璐,用轻佻的口吻评价路上看到的每一个男人,大胆的上去拍一个年轻男子的肩膀,一阵攀谈,这种反常的举动在安璐璐眼里只是Ava恋爱失败的表现。
“她多可悲呀。”安璐璐笑着说,随后眼睛看向左下方,将心思暴露在我眼前。安璐璐每想到Ava可悲的同时,便想到了她的幸运。她多么美丽,多懂得时尚和打扮自己。她花光了所有的钱,还欠着网上贷款,但她拥有漂亮的衣服、化妆品。她拥有虚荣和刺激。她拥有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庄濡走后,她依然带不同的男人回到她们的住处,安璐璐仍在失眠着。她的眼睛从瞬间的嫉妒里醒来,我微笑看着她。
“现在你有机会像Ava一样,得到庄濡。”
“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如果你愿意,和他在一起也无妨。反正是他主动接近,你不会丢了尊严。”
“庄濡为什么会主动接近我?你是男人,可以分析给我看吗?”
我可以,但是我摇摇头,仍微笑看着安璐璐。也许她潜意识里需要一阵浪,将她的小船推进庄濡的港口,她的尊严让她不能主动去做。但我不会成为她的那阵浪,安璐璐是一个理智的女人,虽然涉世未深,但终归是一个女人。她可以继续在深夜失眠,也可以像Ava一样得到庄濡,以她的容貌,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
可是安璐璐仍在疑惑,疑惑是不安全感的源流。在一个不能相信爱情的世界里,不管是猎人还是猎物,都要清楚自己的全部筹码。
安璐璐没有筹码,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她脑中仍然在回想半个月前的一幕:Ava坐在阳光下极其认真地使用着一块磨脚石,仿佛心无旁骛,却忽然不经意地抬起头来,金色的卷发在阳光里扭动身段。
“璐璐,你记得庄濡吗?”这是分手以来第一次从Ava嘴里出现这个名字。
“璐璐,庄濡需要出一份广告策划,我就推荐了你们公司。”
“璐璐,我把你的电话给了庄濡,他会联系你。”
Ava仍旧若无其事的把玩手里的石头,她很机灵、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是个好演员。她的谎言全都写在脸上——当她因欲望而变成一朵鼓胀的花苞,对小事都会兴奋异常,惊咤不已;而当她藏着心事,想要掩盖时,那强作镇定的平淡语气又把秘密暴露无遗。这说明Ava不但在与庄濡的爱情中是彻底的输家,而且还在帮击败她的男人接近安璐璐。这不奇怪,爱情里的输家将变成对方的俘虏,俘虏继而成为最忠实的奴仆。
安璐璐没有筹码,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于是她一次次坐在庄濡对面,餐桌好似赌桌,就像安璐璐想的那样——庄濡把他的爱一掷千金,安璐璐赚花了眼,将柔情蜜意照单全收,却不付一个子儿的利息。她保持着理智,想要赢得这场Ava都没能打通的爱情游戏,庄濡的温柔像一把尖刀,安璐璐是嚼铁的野兽。她巩固着自己牢不可破的心防,抵抗着庄濡无形里袭来的阵阵热浪,她心里面困着饥饿的野兽,心外伺守着精明的猎人。安璐璐像一个持干戚立于城墙上的战士,抵御着城内与城外的重重攻势。
独角兽不是骏马,而是一头满嘴流涎笨头拙脑的巨犀,每到夜晚它愈发狂躁起来。吃过饭,安璐璐和庄濡并肩走在海边,月上中天,仿佛一只肆意偷窥的眼。松软的白沙踩在脚下,安璐璐感觉自己好像沉浮在波涛里的一叶舟,失去了乘风破浪的信心。暗潮默默地为他们伴奏,海浪打着慢板,心却跳起了迪斯科。安璐璐别过头,不敢再看庄濡的侧脸,她拖慢一步,让自己走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走,忽然都不说话,藏匿在白天的沉默伺机窜逃,将两人团团围住。 月色里沉默轻歌曼舞,变成了浪漫的柔光,照亮了安璐璐和她眼前的庄濡。她抬起眼,只是看到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就感到了理智陷落的危险。这狡猾的猎人,早已选好了白沙、暗潮、群山、海浪,邀来温柔的月光,布好一张精美绝伦的大网——那些美味的食物、令人温暖的举动、可爱的笑话,却不过是幌子!
“现在你有机会像Ava一样,得到庄濡。”她想起来,现在,这机会近在咫尺。
“我不是Ava那种女生。”她想起来,Ava在阳光下极认真地使用一块磨脚石的样子。
“反正是他主动接近,你不会丢了尊严。”她想起来,虽然是庄濡发动了攻势,但他从未迈出实质性的一步——他们还未曾牵手、拥抱、接吻,庄濡甚至还没说过一句“我爱你”。他做了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来取得她的欢心,一如猎人费尽心机去布置一个陷阱,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安璐璐不能走上前去,如此,她将丢失所有尊严。
理智不过是装饰,她此刻突然明白自己和Ava的不同仅仅在于尊严。她不能够主动,她好似孤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手执利刃,预备好了以壮烈的方式牺牲。独角兽撞了城墙第十七下,她的心防碎裂的像哥窑瓷,庄濡不动声色的走在前面,保持着完美的距离。浪潮屏住呼吸,于是只听到脚踩在沙滩上的细碎声音,像电视机飘满了白色的雪花点,守在幕前的观众等待着一场绝美的歌剧。她在心里祈祷,希望庄濡永远不要回过头来。
庄濡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安璐璐,待她反应过来,双脚已把她送到庄濡面前。四目相对,那是一双在月色里闪动着波光的眸子,毛孔收缩,汗毛似无数茁长的新苗。血液一齐涌进心脏,成决堤之势。安璐璐睁大眼睛,庄濡成为了她所有幸福的象征,又突然变作嗜血的恶魔,月亮化作裸体的妖精,海岸是野兽的洞穴,潮水如同滚烫的岩浆。安璐璐陷入绝望而放弃了抵抗,耳边是城墙坍塌的轰鸣,一头巨犀冲出,地动山摇,沸腾的血让它全身变得火红。
庄濡曾经当着我的面演示过玩弄女人的技巧,那是在酒吧里,他环视一眼,用手指了指支颐在吧台上的一个女人,她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和热裤,一副敬请侵犯的模样。庄濡带着微醺时的兴奋,要向我证明他是个一流的猎手——这猎物似乎没有难度,但我亲眼看到那一晚她连续用耳光送走了五个上去搭讪的酒客。不用多说,庄濡坐在她身边大约一刻钟,那姑娘便把头靠在他肩上哭了起来。
这倒不算出乎我意料,可过了一会儿,庄濡搂着那个醉醺醺的姑娘坐在我对面。她早已停止了哭泣,脸上因得到爱情而微微泛着笑,庄濡介绍我时,她就那么依偎在他怀里,借着酒意毫不羞怯。我们推杯换盏聊了很久,待到准备离开时,他们两人已经如胶似漆,我满以为接下来庄濡会带这姑娘去酒店春风一度。可姑娘拉着他要站起来的时候,庄濡突然双手抚着肩,把她按在座位上。
“对了,柔柔,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姑娘似乎还在醉意里来不及反应,他的语气已经变得生冷,脸上却是放浪的蔑笑:“今晚我看到你坐在吧台那儿哭,还打了几个想揩油的男人,于是我和我的朋友打赌,半个小时内让你死心塌地的跟着我走,你瞧,”他把手机的计时器打开,我只看到那姑娘眼睛里一片茫然。
他拍了拍柔柔的肩,说:“你只坚持了十三分钟,姑娘,以后别来这种地方了。”最后他大声笑着走出门,我回头向卡位里看了一眼,虽然早已记不清那姑娘的长相,但仍记得她木然地瘫坐在那儿,灵魂仿佛给人抽光。
“哈哈哈,诶,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我是不是该找个女人一心一意恋爱?”庄濡很少把脸喝的通红,他歪躺在车里这么问我。人们总是明知故问,就像做了坏事而忐忑不安的孩子,鼓励和斥责对他们都是一种解脱。
安璐璐问我:“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当她这么问我时,结局已经注定。但我不会说。
庄濡问我:“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好?”一个冷血的猎手居然开始怜悯他的猎物。女人和俘获女人的乐趣是一剂春药,猎人收枪的时候,他也将葬身虎口。但我不会说。
紫色的纱罩让灯光变得暧昧,给房间里的一切染上庸俗,此刻最需庸俗。衣服狼奔豕突,肉体纠缠作痛苦状,浪潮退去,男人困倦地倚在床头点燃一支烟——他从不在她面前抽烟。旁边躺着他已无心去看的猎物。安璐璐抱着他的一条腿熟睡,她并没有睡着,却也没有力气思考,她所要的仅剩下身边男人的体温。归来的理智已毫无作用,尊严化作灰烬,安璐璐死命的搂着男人粗壮的大腿,仿佛这是她唯一的战利品。她赤裸的身体漂浮在紫色的光里,心在不住的下坠,并不美丽的脸庞上似有一行幸福的浅泪。
完 2018.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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