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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事
火堆是在我的脚边燃着,热气卷着我,我的腿间垫着一杯热茶;这夜又是长久的黑,反正夜不像白昼有着变化,我不管它。有蛾子在玻璃外撞我的窗,一直撞到光进来,蛾子成标本样死在窗外;我才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紧的梦,但也是一个悠然的梦——我想起来我的家乡。我为了不忘却故乡的美,坐下,铺好格子纸,写下一些朦胧的记忆。
(二)
呼玛河
我在家乡生活了十八年。我的家乡傍着一条河,呼玛河;这河是黑龙江的一条支流,流淌在大兴安岭的中心。呼玛河并不那么宽,但有时也有下河去打鱼的,河也并不那么窄,多少年,这河水都养着周围好几个县的人们。
每到了六七月,那天气是很热的。学校放了假,无事可做,我就爱和一些伙伴们成堆的扑腾在清冷的河水里。傍晚的时候,黄澄澄的太阳躺在云朵里,河水被阳光皱出金黄色的波浪,风吹起来,到处都是夏天的味道;我们这群孩子玩够了,就从小河里走出来,然后把自己埋在河畔的泥沙里,听着野虫的叫声,看着金色的浪花儿,乱七八糟地躺着。
在一些不被人关注的角落,小河又分出了细小的支流,横竖不规则地从不远处的平房之间经过,农家养的小鸡、小鸭、小狗,也总是散养在岔流两旁,无聊着,然后聒噪地闲叫着。平房前面,河畔两旁,永远摇着一丛丛翠绿的庄稼,地里种着小土豆、大地瓜、小黄瓜、大倭瓜、豆角、白菜、甜玉米……;忽然晚风从河畔另一头吹来,阳光下的一切都放松起来,当真是一幅好美丽的河田景色。
冬天的时候,河水透着热气,蒸腾着把远处的房子遮住了;本来的田地现在铺着无限的白雪,白云化成了烟,天蓝得清明透亮,太阳高而且远。四周的山是一个大轮廓,看不出远近,是相互叠着的大轮廓。但河的近处有一座矮山,这山挨着河,也临着城;冬走了,等到春来的时候,土地刚才解冻;山上就开出来无数的达子香花了,和周围一些没有生机的山疙瘩显出来鲜明的对比。后来因为这山在城的北面,人们就叫它做“北山”了,小城里的人取名总是这样简单。等到花开得熟了,伴着春风,花瓣就飘到城里了;城里的路上,公园的长椅上,也都会落满粉紫色的花瓣。
(三)
小城
河城是在中国的东北,正是我的家乡。小城里大概生活着四五万人,城里只有两所学校,一家医院,一条主街,商场是很少的,日常购物都是去临近的小商店。城里只有一个车站,但这座城却是兴安岭的一个的交通枢纽,所有想去省城哈尔滨的人都要从这里出发。因为兴安岭是林区,所以这里也有着很多的野果和山货。
城里有一条中央大街,这条街汇聚了全城的精华,学校、医院、商场、网吧、超市、药店、浴池……,中央大街贯通全城,街上横出来的路口有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还有老街,而老街不止一条。城里的路有的尽头是大坝,有的尽头是林子,有的尽头是公路。每条街都能进城,每条街也都能出城,这正因为河城全城的街道几乎都是贯通的。
中央大街的南头是火车站,北头是公园和呼玛河大坝,街中间是一个市集,如果你在河城听见人说:“走啊,上街里啊!”那说的就是来这里逛街。
冬天的时候,气温低得要命,市集会满地的摆着雪糕、冻鱼、冻梨、冻柿子、冻苹果、冻豆腐……总之,在东北可以说是——万物皆可冻。尤其到了年节的时候这里才最热闹,因为全城的人都会来这里吵吵闹闹地采买年货。这家要买一袋白菜,买回去好给儿媳妇腌酸菜,摊主听了后连忙笑着说——这是要生儿子啦!那一家买回去二斤猪肉,说是要给过年回家的大孙子做锅包肉。还有淘气的孩子,指着货架上的玩具车,不买就要躺地下打滚,大人气得打孩子,可那摊主急忙说给打个折,没法只好买了,买回去就摔坏了,孩子又挨了一顿打,好在孩子穿得十分厚,因此打着也不痛。
中央大街的北头有大坝的水闸,就着水闸又修了一个公园。如果你在晚饭之后听见这里的人说:“走啊,溜达去啊!”那八成就是去逛公园了,公园有水泥铺就的广场,那是乡亲们扭秧歌和打太极拳的地方。
公园的深处,挺立着密林林的白杨树和落叶松。我印象里,在深秋的下午,这里最为凄美;漫天的秋叶被微风承着飘落,有的落在淡蓝色的人工湖上,把湖面都挤小了一大圈;有的落在弯曲向前的水泥路面上,厚厚的没有人打扫,使公园变成了秋叶的世界。广场两旁有几条长椅,上面坐着闲适的妇人,休息的老人,睡着的孩子,看书的学生。金黄的密林里还另外有几座很隐秘的凉亭,那里常是青年男女幽会的去处。
这城里的人们,每天没有什么大事。天一亮,该种地的种地,该上学的上学;天一暗,该遛弯的遛弯,该约会的约会。每一天的太阳都一样,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样,每一年山上也都会开出达子香花,日子是非常的安逸和称心。
然而渐渐的,外面大城市的发展越来越好了,这小城里的日子就跟着起了变化。上学的孩子长大了,这一次要离开家乡了,于是人们就都走了,孩子去上学了,大人去上班了,留下一些老人和走不出去的年轻人,在这小城里寂寞地待着。
再到公园去,发现秋叶扫得干净了;公园柱子上有人用粉笔字写着“某某我爱你”,可那留字的人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了。人工湖好像变成个停车场了;凉亭也凄凄的破败着,荒废了,那荒草都已经长得老高了;公园长椅上也没有人了,孩子在家里打游戏,老人在家里看电视,难得回家的年轻人也行色匆匆,看起来没有什么逛公园的愿望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过年,孩子回来了,大人回来了,也把家里老人的笑容带回来了,每一家都嚷着要买年货了,可到了街上一看,中央大街不再热闹了,因为人愈来愈少,那些摆摊的老板也出门上班了,于是中央大街的商场都关了门,也就没有什么地方给人们逛了。
(四)
老街胡同
河城里有个叫做大修厂的地方,厂前连着一条老街。老街是河城最早修出来的一条水泥路,老街的南头是大修厂,北头是我读过书的小学。街上有理发店、超市、早餐铺、水果摊……,到了夏天的午后,街上会随意横着很多长条板凳和破旧木桌,围着木桌,有的打扑克,有的下象棋,还有抱着孩子坐在一起闲聊的。那是周围人们打趣消遣的地方,那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常常停留的地方。
老街的两侧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很多房子。这些房子看起来大概分了两种形状,一种是半斜顶的门市,一种就是姥姥家那种传统的三角顶;有钱的人家房子用着青砖,没钱的人家房子用着红砖,连砖也用不起的,就用干草和粘土块。青砖的房顶铺着瓦片,红砖的房顶铺着油毡纸,那住的差着的,就在房顶压一层塑料布;房顶的某一侧,会探出来厨房的烟囱,有钱的就用砖垒的四四方方,没钱的就箍一个铁皮筒子就算了。房顶的下面会铺着厚厚的木屑来保温,这就是东北民房常见的样子。
不管有钱的还是没钱的,房子的前后通常都有院子,院子里也常会分割出仓库、猪狗圈、杂物堆、菜地,四周则用长木板围挡起来确定边界;木板通常要比房子矮一些,像是升高的篱笆,但北方人叫它“木帐子”。房间里的取暖全靠火炕和火墙。那时候塑钢窗还没有普及,家家户户都是用刷上蓝油漆的木条和薄玻璃组成的方块窗户,这种窗户保温性能差,到了冬天,每一家都要用塑料布把窗户的缝隙封住,帮助室内保温。
房子和房子左右的空隙就叫做胡同,胡同当然没有名字,于是这里的人就用周围的建筑做前缀来区分——比如大修厂胡同、老街胡同、养鸡场胡同、技校胡同、医院胡同……,如果是深一点的位置,周围没什么建筑物了,你则会听到这里的人说——张三家胡同、李四家胡同。而房子前后的空间就叫做大门口。你也会听到有人说——王五家大门口、赵六家大门口。这种朴实简单的命名是很有趣的,老街的主街就和无数的胡同连接组成了大修厂周围的居民区。
老街的胡同是拥挤但却有序的,它不像北京的四合院胡同那么隐秘和交错,而是非常的整齐方正,四通八达;譬如你如果站在老李家的胡同口朝远处望,那你可能会看见几十户外的王寡妇,她刚刚宰了鸡,杀了鸭,现在正在她家的胡同口向你招手呢。但也不是所有的胡同都是连通的,比如你如果发现哪条胡同的尽头有个破门,可千万不要去随便打开,因为那很可能是胡同两边人家挖出来的旱厕。
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最熟悉这些胡同。早上,太阳刚露出一个金边儿的时候,晨光洒在地上,鸡叫了,鸭叫了,家里勤快的老人起来生火做饭,喂鸡养鸭;你还迷糊着懒在可爱的被窝里,但这时候你是怎么也睡不着了,因为你在屋子里就准能听见外面由远而近的吆喝声——“豆腐——卖——豆腐!热乎的豆浆哎——!”“大,果子嘞——油,炸糕——!”那叫卖的独特韵律让人听一次就难以忘却。接着你可能还会听见不知谁家的新媳妇儿跑出来拦住小贩,说——“豆腐!来块豆腐!豆浆热乎吗,来打上一壶!”
不同的商贩像商量好了先来后到似的,等到太阳彻底升起来,又会有其他的叫卖声了——“枣哎!有黑嘀、有红嘀、有脆嘀、有甜嘀哎——!”听了这声音,不知谁家的孩子就会闹着要吃枣了。
还有——“磨剪子嘞——!锵,菜刀——!”听到这声音的人家就会拎着自家的剪子或者菜刀跑出来,拦住手艺人要磨磨自家的把式。等人家摆好物件要干活了,那物主就在一旁说这东西才刚磨的,可是没过了几天就钝了,要手艺人这次可要磨得仔细。那手艺人一听,就连忙就说上次可一定不是找他磨的,要不然自己可不能不记得;紧接着就吹嘘自己这磨刀石是多么多么好,自己的手艺是多么多么妙。
叫卖的声音会从清晨有到黄昏,等到太阳由东落到了西;还能听见——“破烂——!换钱!”收破烂的小贩什么都要,除了铜铁硒壶废报纸,甚至连破烂的水缸、漏了的茶壶也要,反正他们总有办法变废为宝。
总之,在老街的胡同里,不止有淳朴的乡亲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除了上面那些,卖针头线脑的、卖麻花的、卖葱的、卖蒜的、甚至是卖自纳的鞋底和鞋垫的,生活所用应有尽有。你只要在家待着,不同的时间就会有不同的小贩在胡同里吆喝叫卖。胡同最早就是由他们踏出来的,而现在老街早已消失,平房和胡同也早就变成了小区花园和楼房,小贩的吆喝声自然也就听不见了。
(五)
三轮车
老街的北头是我读过书的小学。
一年级第一堂课的时候,老师问我们:“同学们未来都想干什么工作呀?”同学们大都回答——科学家、警察、医生……,只有我站起来大声地说:“我要去蹬三轮!”于是全班同学就都哄堂大笑起来。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北小城,有一种特别的技能,叫做“会蹬三轮车”。因为在当时,汽车可是豪华座驾,如不是急事,平时是没有人去坐的。而三轮车夫在城里则到处都有。这是一种靠体力赚钱的职业,三轮车尤其喜欢活跃在老街和车站之间,两块钱可以去城里的任何地方。而我小的时候以为这是世界上最赚钱的职业,因为我看见过三轮车夫钱袋子里大把大把的零钱。
三轮车可以载人,也可以拉货,在东北的小城尤其多。以载人来说,它是一种能一次拉好几个人的脚踏车。但是三轮车又特别难控制,因为它是车厢在前,车夫在后的布置,如果你没有见过,那你就在脑海里把自行车的车筐放大一百倍,然后再安上两个轮子,再在里面摆个长凳,就是这么个物件。
三轮车通常铺着龙凤呈祥的红绒布,夏天的时候还会支起一个棚子遮阳,上面常挂着一些福包和彩色飘带,远远看去特别吉祥和讨喜,这是上世纪东北小城人民十分喜爱的一种交通工具。
比如在外务工的青年回家来了,他就会在街上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只要青年说出他要去哪个胡同的哪一家,车夫就会吆喝一声——好嘞!您坐好!然后车夫就会蹬起他心爱的三轮车把你送到你家门口。
说蹬三轮车难,正是因为它的构造——三轮车头重脚轻。所以它不容易拐弯,蹬三轮不止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因为有的人蹬得又快又稳,也有的人起步就翻车。如果你终于学会了蹬三轮,那也别着急开心,因为空车时还好,但假如你不幸载了几个胖子,那你在拐弯时就很容易连车带胖子一齐冲到土堆里去。因为三轮车的刹车只负责一个右轮,它的刹车是靠一块三角铁摩擦轮胎减速的机理,而且性能非常不稳定,所以下坡时就是考验技术和臂力的时候,假如你在下坡时发现三轮车失控了,从而猛踩刹车,那么由于惯性的作用,三轮车会以头抢地,不止会把你撅起老高,还会同时把四个胖子一齐给扔到地下。而等他们爬起来,通常也不会恼,只会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哈哈大笑地说你蹬三轮的技术不行。
三轮车夫不单只是一个职业,他们穿梭在小城里,也是城里的邮差,如果外地的亲人想捎回点什么东西,都常常要靠他们送到家。他们几乎都是善良可爱的,他们的淳朴和热心,很能体现东北小城人民的朴实。
(六)
消逝
我的家乡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周围村落和林区人们生活与经济的中心。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期开始,国家的政策有了大的变化,小地方的人们开始离开家乡,去建设大城市;我的家乡就开始逐渐冷清起来。
后来挖掘机推倒了平房,盖起了高楼。菜地变成了广场了,霓虹把城市每夜都装饰着,忙乱的闪烁着繁华的假象。但其实,这一切都反而更让城里显得冷清了,因为小城里是并没有那么多人住着的。后来有人开过大型的商场和超市,但无一例外都不算太好,因为城里也并没有那么多人消费的。
现在小城里的年轻人愈来愈少了,有很多的人走得久了,便不愿回来了。而有一些老人,吃过晚饭后会坐在门口,无聊着,他们只能寂寞地望着天边渐渐滑走的夕阳,等到夜幕扑来,周身的黑,只有身后的窗里抖着一盏孤灯。
在家里守着的老人是孤寂的,你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就会夸你是真棒的小伙子,是真俊的小姑娘。你累了,跟一个慈祥的陌生奶奶坐着,她会给你讲讲她从前的故事;她就在身后平房的土炕上生下来,她生长的地方也是她结婚生子的地方,也是她慢慢变老的地方。她守着院子里的小田,等着自己的孩子回来;她周围的姐妹有的走了,有的死了。孩子没有等来,她的老伴从地里抱回来一颗白菜送给她。她笑着跟你说这白菜长得真好,她带你看看她小田里的辣椒,是那样红;她看见达子香花又从北山上飘下来了,这就是她的幸福。她说她老了,她不走了,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死在这里。她们这样的老人,能做的只有守在永恒的夜幕下,盼着孩子回家。
我写下这些家乡的事,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但是它们承载着我少年时的记忆。
我极爱的,唯有家乡夏天的午后。我总是能想起——那时和煦的阳光温暖着一切;柔软的风,温柔地照顾着孩子的脸庞;少女捧着满怀的鲜花在河畔上伴着蝴蝶奔跑;文具盒里藏着一块橡皮的忧愁;少年时在书桌底用彩色铅笔写下的秘密;夜晚看着满天星辰,看星光一束一束落下,我苦恼着自己为什么永远都长不大……
我现在又走在呼玛河畔上,浪花儿还是那样响着,山上的达子香花也开着,但我的眼前没有了农田和鸡鸭,而是一望无际的野草和灰土。
我站在河坝上,尝试把阳光装进我的口袋,想带走一点温暖和回忆;然而刺骨的冷风把我惊醒,这一切都是一个短的梦,一个衰亡的梦;这日子又岂不正像小河里的水,抓不住,也带不走;跟着浪花流向远处去的,终于汇聚成了层层掩埋的故事,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去翻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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