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第一章

三号楼是一栋六层老楼，红的砖旧了些，却被四周青的绿的竹林衬映得格外秀气。

三号楼前是一座小花园。花园里胡乱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和树。这些植物大多是从很远的地方移植过来的，移植的初衷是好的，移植的途中也被人格外用心照料，到了这里就要自生自灭了。无论如何，这里一年四季还是鲜花不断：白的红的紫的金灿灿的，各色各样，依次开着，从不曾辜负赏花人的眼睛。现在开得最灿烂的是那几个棵大海棠树，粉的花瓣像娴静的少妇，“一枝梨花压海棠”，怕是压不住的。梨花是少女，与海棠比起来还是少点味道。

无论什么季节，正在开着什么花，只要是晚上，这里总会坐满热恋中的情侣。也有站着的，因为这里可坐的被屁股磨得光亮的大石块儿有限，用水泥砌成的半天暖不热的长椅更有限。但不论什么姿势，谈情说爱时的好心情从不会受影响。反正这个花园被四周高大的柳树包围得严严实实，拥抱亲吻起来不必担心被路人看见，顶多被旁边的情侣斜眼偷瞄，发现了，心照不宣地一笑，尴尬也就消失了。

三号楼是王磊和周倩上自习常去的地方。他们坐在202教室第一排东边靠窗的位置，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窗外一年四季都开得满满当当的月季。自习结束后，他们会一前一后地来到那个被一对对情侣长期霸占着的花园。他们与别的情侣不太一样，不拥抱，不接吻，连手都很少一下。他们似乎更加崇尚精神上的恋爱，默默地并排坐着，眉目传情，仅此就让周倩羞红了脸，王磊也心花怒放。他爱她的羞涩，把它理解为中国式的传统美。也真是的，她红着脸低下头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被三月里的风轻轻一吹，枝头上就粉红起来。

他们认识未满一年，做男女朋友十个月零七天。周倩所在的宿舍有一个规矩：谁有了男朋友就要请大家吃饭。周倩宿舍有一个室友叫李梅，是一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个子，全身都小的女孩。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有了男朋友。他叫张强，一个一米八的粗壮的男孩。他给足了李梅一直渴望的安全感，也充分满足了自己保护女生的欲望。李梅和张强在学校北门的小菜馆请大家吃重庆菜。王磊是张强的发小，尽管没有张强高大，却更能称为美男子。王磊有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眉毛密，睫毛长，周倩第一次见到这双明亮、纯净的眼睛就被吸引了。他俩是好哥们，张强请吃饭自然要带上王磊。就在那天，王磊认识了周倩。饭后，大家玩数字游戏，他俩一组，总输。张强提议惩罚一下他们，让他俩亲一个。周倩虽然对王磊的印象很好，却不肯，她还从未被男孩亲过呢！为了不让大家扫兴，游戏以他俩拥抱一下结束。大家下楼离开的时候，王磊轻声地对周倩说：“你未来的男朋友一定很喜欢你害羞时的样子。”

李梅不久就跟张强分手了，她说她跟他说话时总得仰着头，太辛苦了。王磊和周倩却在那次聚餐后，彼此念念不忘。在李梅和张强的好心撮合下，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第二章

校园里的花虽多，看久了也会厌的。隔壁城市正举行菊花展览会，王磊和周倩换乘两次公交，又坐了城际大巴，终于到了展览中心。看到被塑造成各种造型的菊花，周倩立即兴致全无。她觉得这些菊花太憋屈了，花儿要在泥土里自由自在地绽放才算自在。尽管如此，她还是耐心地陪王磊逛完了整个展览中心。

展览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回学校的大巴车已经没了。他们只好尽快找旅馆住下。还好这里便宜的旅馆到处都是，尽管他们囊中羞涩，却还能付得起一晚的住宿费。他们订下两套对门的标准间。这两套标准间同样的阴暗潮湿，被四周的房子挡得密不透风。唯一的好处是，卫生间里有热水可以洗澡。

周倩爱干净，一进屋就开始洗澡。王磊帮她收拾着行李。卫生间的门是旧木门，因为年久失修，门后的锁不太好使，门板还有些漏风。她一边洗澡，一边抱怨着这里简陋的条件。忽然，门锁不知怎的就开了，整个门砰地一声大开着。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像雪一样，白花花的，虽然灯光昏暗，却也格外耀眼。他怔住了。她连忙拿起衣服挡着身体，说：“快把门关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关住了那扇木门。他在门外心扑通扑通跳，她在门内羞得满脸通红。他又把那扇门给打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体验男女欢爱。他们的心灵随着身体震颤。仿佛发现了世外桃源，生命豁然开朗，很多未曾经历过的感受像波涛一样，汹涌而至，拼命地拍打着原本寂静的岸。

第三章

周倩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那个小小的生命已经在她的体内存活了三个多月了。她心情格外复杂，有意外，但更多的是恐慌。她要尽快告诉王磊，他会有办法的。她一见到王磊就迫不及待地说：“我怀孕了。”她说这话时，他在吃饭，正准备用筷子夹起一块回锅肉。他的手停滞了，瞪大眼睛看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说：“三个多月了，我刚去医院检查过。”王磊怔怔地坐在餐椅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抓起周倩的胳膊，把她拉到没人的角落，低声地说：“不行，周倩，得打掉。咱们还有一年才毕业，得尽快把孩子打掉。明天，不，就今天晚上，就得打掉，我知道北门有一个诊所，咱们就去那里。”王磊的话，让周倩感到身体发冷。她想到过堕胎，可当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她的心里格外不好受。他看着她发白的小脸，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在那家小诊所前徘徊良久。一个小时内，周倩看到三个女孩从里面走出来。她们面容憔悴，眼角带着泪痕，走路时双腿不自然地分开着。周倩本来就胆小，平时里连打针都害怕。可这一次，她只有强装坚强，她不想连累王磊。

她咬着嘴唇，正准备走进这家诊所时，王磊叫住她。她惊喜地转过身望着他，以为他改变主意了。他上前搂着她的肩膀，说：“咱们走，不去这家破诊所，去一家条件好的医院。我马上去找筹钱，你等我几天，我去找张强，看他那里有没有钱。”

第四章

周倩一等就是两个月。两个月后，王磊终于出现了。他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厚厚的一沓钱，零零散散的。她想他一定为此作难了。她说：“过几天，过几天我再跟你一起去医院，好吗？”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有点动摇了。她已经感受到胎动了，那感觉就像小鱼吐着泡泡，也像天鹅的羽毛轻轻地划过。她又新奇又难过，她的心越来越软，软成了一滩无法收拢的水。她是一个母亲啊！当她走在街上，她忽然发现来往的孕妇特别多。她们挺着大肚子，像企鹅一样笨拙地走在路上，满脸的安详与幸福。她和她们一样，是一个母亲啊！

经过几天无比煎熬的挣扎，她终于决定打掉这个孩子。她哭了一整夜。想到一个无辜的生命即将因为自己而被扼杀掉就感到罪孽深重，她多么爱它啊！

第二天早上，她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王磊，打开门发现原来是李梅。她好久没见到李梅了，自从发现怀孕，她就从宿舍搬出来了。现在是实习期间，学校里不会发现。

“小倩，想请你个忙。”李梅哭着说，“我爸住院了，中风，现在在省人民医院住院。钱不够了......”

"你需要多少？"周倩问。

“你有多少？”

“三千。”

“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这你就别管了。”她边说边把钱塞给李梅。

李梅带着那些钱离开后，她感到格外的轻松和愉快，这是六个月来心情最好的一天。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三号楼前的那座花园坐了好久好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来这里。她看着成双成对的情侣，看着满天的繁星，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她觉得自己与这世界的万事万物融为一体了。

第五章

当王磊得知周倩把他辛辛苦苦借来的钱借出去的时候，竭嘶底里地冲她大吼起来：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再拖延下去，等到胎儿大了，就得引产。引产你懂吗？就像生孩子一样把它给生出来！到时候你受苦不说，手术费用会更高，你让我去哪儿去借这么多钱？你这是要把我逼疯吗？”

“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周倩平静地说：“从此这个孩子与你无关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她任由他盯着，连眼睛都不眨。良久，他丢下两个字离开了。他说：“幼稚！”

接下来几个月，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出租房里，尽可能保持心情愉快。她每天吃很多食物，按时补充钙片，中午的时候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走在街上，她发现自己也像一只企鹅了。她在楼下的孕婴店买了一双小小的鞋子，捧在手心里就像一只钥匙挂件。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她从阵阵疼痛中醒来，忽然从下面流出很多水，肚子也越来越痛。她很快就满头大汗了，挣扎着从床上下来，瘫倒在地上。她试图朝门口爬去，想开门求救，却无法动弹。她无力地躺在地上，裤子上的血越来越多。她害怕极了，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好累，挣扎不动了。她需要睡一觉。

过了好久，她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人进来了，是王磊。她努力地抬起头，伸着胳膊向他求救。可他却尖叫一声跑开了。他被吓跑了。

他跑到街上，中午的太阳晒得他头昏脑胀，像是中暑了，弯下腰干呕起来。他把刚才看到的恐怖画面夸大数倍回忆一遍，依然心有余悸。他得救她。可他不敢回去。他想到好哥们张强，立即狂奔着跑到他的宿舍。张强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知道出事了，他隐约觉得与周倩有关。果然，王磊说：“周倩，周倩要生了，她快死了！”

张强冲进周倩的出租屋时，已经太晚了。他看见周倩在水泥地上躺着，被子和床单乱糟糟地在地上铺着，被子上面放着一个沾着血的小婴孩，可怜的小婴孩的身体早已和母亲的身体一样冰冷了。偏西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晒进来，黄色的阳光还有一点暖，寂寂地打在她的身上，寂寂地打在鲜红的血迹上。张强在她的嘴角发现一抹淡淡的笑。

这笑，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