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

世上只有妈妈好，人人都这么说。可也许事情没那么简单，太深重的爱往往带来最不可挽回的恐怖。

1

“难吶，难！”门口那个乞丐婆又来了，在院子里吵得人心慌。其实她不老，约莫不过四十岁。若是把脸洗个干净，换身好衣服，也该是个好女人。可她披头散发，佝偻着背，破布衫上满是污渍，张开口是粗野的外地口音，嘟嚷着一长串，谁也听不懂。只偶尔清晰那么几个字，听起来就是，“难吶，难！”

蒋婷和丈夫带着孩子从南方刚回来，见了这乞丐婆就觉得心慌。她从小轿车里下来，抱着小女儿往家走。就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呼”地一下子从眼前跳过去，吓得她一惊。

丈夫从身后扶住了她，笑说：“怕什么，是个讨饭的！”定睛一看，真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正蹲在路旁盯着她。蒋婷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仇恨与愤怒，这令她不寒而栗。

一连几天，乞丐婆都在院中游荡。她不乞讨，只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有力气了就开始放声叫骂。邻居们看她疯疯癫癫，都不去招惹她。蒋婷却忍受不了。她家住一楼，似乎总能看见乞丐婆近在咫尺。

一天傍晚，她刚把饭菜端上桌，回身将在靠窗的摇床里的女儿抱出来。不料一抬眼，窗上赫然出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蒋婷狐疑地仔细一看，玻璃上竟映着一个狰狞扭曲的人脸！

“救、救命！”蒋婷惊叫着，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却也不忘抱紧了怀中的女儿。这一叫一跌，才一岁的女儿大声嚎哭起来。蒋婷声音颤抖地呼唤：“宝宝，宝宝不怕，妈妈在这儿呢。”

哭声仍未止息，女儿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渐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蒋婷急得发慌，赶忙把女儿放在腿上平卧，一只手轻轻替她顺气。

一年前蒋婷从经手人怀里接过孩子时就发现了这个毛病，而经手人一拿到丈夫递过去的五万元现金就急不可耐地走掉了。她甚至来不及追问这千里迢迢买来的女儿究竟有什么病，就过早地为来之不易的小生命而欢呼了。

其实她不在意女儿有任何不健全，医生也说，并不是大毛病，只是呼吸系统很脆弱。如今到了夏秋之际，女儿有些感冒了，她便总怕女儿哭，怕女儿受罪。

终于，女儿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院子内的路灯亮起来，于是蒋婷看清，正是那个乞丐婆！而那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流连在蒋婷怀中的女儿身上，这令蒋婷毛骨悚然。

蒋婷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了。一天到晚都要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门窗都死死地锁好，她愁眉不展，一步也不想离开女儿身边。丈夫问她怎么了，她就说：“那个院子里的乞丐，要来抢咱们的女儿，不信你看，她又在瞪我吶！”

丈夫明白她在担心什么，托了朋友去打听。一年前是从云南买了女儿来，经手人说了是父母双亡，可靠得很。而这乞丐婆口中的方言更像是贴近于闽西一代，自然不可能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而蒋婷自从经历了三次流产并被剥夺了成为母亲的权利后，曾遭受过抑郁症的困扰。为了让蒋婷放心，他请了些工人来给自家窗台装上了防护栏，这样终于可以放心开窗透透气了。

不料这一天，又是傍晚时候，蒋婷在厨房煮饭，吩咐丈夫去房间看看女儿。他答应着去了。怕影响女儿睡眠，只有女儿的房间关了灯。他轻手轻脚地进门，心中却猛地一惊，他看见从窗口的缝隙中伸进来一只黑乎乎的手爪，正按在熟睡中女儿的胸膛上！

开灯一看，那乞丐婆竟攀上了防护栏，一颗蓬乱的头颅像是被人挂上去了一样，正卡在两根栏杆之间！

“疯子，你干什么！”他怒喝一声，奔上前恶狠狠地推开她的脏手，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女儿被吵醒了，咧开嘴，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

乞丐婆似乎被卡住了头，动弹不得，脸上的表情狰狞毕现。她开口大声叫骂起来，“孩子！还我孩子！”

听到声响的蒋婷跑来了，她看着眼前可怖的一幕，立刻浑身发抖。但一听到乞丐婆喊出了“我的孩子”，蒋婷一个激灵就冲上前去，“那是我的孩子！你别想抢走我的孩子！”她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在叫喊，随手抄起了女儿床边的蚊帐杆，猛一下朝着乞丐婆刺去。

丈夫吓了一跳，放下女儿就来拉她。蒋婷却不住手，只一下下拼命去刺那乞丐婆，或许是哪一下猛地刺中了眼睛，乞丐婆发出凄厉的一声叫喊，身体猛一缩，从防护栏上重重地跌落了下去。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蒋婷哆嗦着说。

几天后的深夜里，疲惫的丈夫听到响动醒来，却发现蒋婷和女儿都不见了踪影。他急忙披上衣服冲出门去，就在自家窗下看到了母女俩。蒋婷身上乳白色的睡裙已鲜血染红，她紧紧抱着女儿，紧紧把女儿的头扣在胸前。而地上，趴着已经死去了的乞丐婆，她的手抓着蒋婷的脚踝，仿佛永远凝固住了。

丈夫颤抖着声音呼唤蒋婷，大着胆子走上前去，只听见她低声喃喃：“我杀了她了，我告诉她了，女儿是我的，我……”丈夫从她怀里接过女儿，脸色瞬间大变。脸色惨白的小女儿早已在蒋婷的怀里给闷死了。

那天晚上，蒋婷的丈夫去认了罪，说是乞丐婆晚上来抢夺女儿，自己失手杀了她，而女儿也死了。警方调查了那乞丐婆，原来她是从福建一路乞讨来的，就是为了找寻自己刚刚生下就被转手卖走的女儿，很有可能是错认了蒋婷家的孩子。

丈夫进了监狱，女儿也死了，蒋婷却还在这里。她四处游荡，在垃圾堆里拣吃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疯了。一见到两三岁的小女孩她就忍不住奔上去，口中叫着，“宝宝！我的宝宝！”邻居们可怜她，都不去赶她。她过去是个好女人。

2

蒋婷在外游荡了几年，就被亲戚们连哄带骗地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里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下子就持续了十几年。蒋婷总感到自己是在睡着的，在睡眠中她能见到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十几年如一日，倒也过来了。

结束蒋婷平静的梦呓生活的是精神病院里新来的义工，她叫做付雅。一听说蒋婷被送进来之前是个乞丐婆，付雅脸上的神情就凝固了。

那会儿蒋婷刚刚吃了药，头脑还算清楚，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的模样，忽然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开口，用粗哑的嗓子模仿起当年那院子里的乞丐婆来，“难吶，难！”

付雅尖叫着朝她扑了过去，脸贴在她瘦削的膝盖上，大叫一声：“妈！”蒋婷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兀自觉得好笑，就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付雅年纪轻轻就做了妈妈。她带着女儿来到精神病院主动做义工时，医生护士们都难以分辨这究竟是一对母女还是一对姐妹。付雅的女儿名叫李丽，今年十五岁。付雅看起来可连三十五岁也没有，大家都免不了在背后议论。

而更引人议论的是付雅的行为，她才来了没两天，就要把院里的老病人蒋婷接到家里去。医生们好奇，问到底怎么了，她才把自己悲苦的身世告诉给大家。

原来付雅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人从老家福建山区卖到了城里。养父母在头几年待她还好，可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对她不闻不问了。付雅做梦都想回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身边。她一直在偷偷地托人打听，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个乞丐，还曾徒步穿越千里来找寻自己。

如今她见到蒋婷，又听到她嘴里含糊不清的闽西口音，只感到一见如故，她几乎是毫不怀疑地认定，这就是她的妈妈！

付雅的丈夫李老板是个有钱人，住豪华小区，开名牌车，毫不在意付雅想供养一位神志不清的老妪。于是他找人办了些手续，虽然还保留着病房床位，蒋婷却时常住到付雅家。付雅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付雅的生活似乎并不大好。她个头瘦小，脸色总是苍白的，说起话来气若游丝，总像大病初愈。付雅喜欢跟蒋婷谈话，真像是对母亲倾诉一般，把自己的事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原来当年她读高中时怀孕，之后被迫退了学，连大学也没有念。

这么十几年里，丈夫四处做生意，她照顾女儿，操持家里，也没能再去读书，因此时常感到痛苦。听她这么说，倒是把不如意大半都推在了女儿李丽身上。但她对李丽又是极其宠爱，恨不能每时每分都把女儿绑在自己身边，像是怕谁给她抢走。

对于母亲神经质一般的关爱，李丽简直避之不及。她事事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跟同学参加夏令营，到农村去体验生活。离开妈妈的束缚令她欣喜不已。

不料就在深夜，在简陋的木头隔板的洗澡间里，她看到了墙壁上的缝隙之间，有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偷窥”这个词第一次进入她的脑海，她仓皇地用毛巾遮住身体惊声尖叫起来。却听到外面传来了那熟悉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别怕，别怕，是妈妈。”

在黑夜的静寂里，显得阴森可怖。李丽感到受到了侵犯，又委屈又难过，不料却是付雅先凄惨地哭了起来，“妈妈不跟着你怎么放心呢？妈妈多么担心你会不见了啊。”

此后类似的事件不断发生，李丽被付雅偏执的爱剥夺了所有同龄人该有的快乐。她无法参与聚会，也没有任何课外活动，她像是一只狗，整日地被拴在妈妈手边。

她想过要逃，甚至离家出走，被爸爸追回来时，看到了欲服安眠药自杀的妈妈正躺在床上哀哀地哭着。李丽走上前去，“妈妈，”她机械地说：“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你。”付雅紧紧搂住了她，紧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一瞬间她认清眼前这个女人的恐怖，因为爱和占有所带来的恐怖。

蒋婷来到家里后，得到付雅的悉心照料，情况好转了很多。有时脑子很清楚，李丽也时常跟她说话。她小声请求蒋婷劝说自己的母亲放开自己，蒋婷明白她的意思，可她更能理解付雅死命抓紧女儿的心情，忍不住又悲叹起来，“难啊！难！”

后来李丽也会对她说些父母之间的纷争，付雅的神经质也开始令丈夫苦不堪言。他疲于应付她每日无休止的质疑和盘问，哭闹和争吵都要把这个男人逼到崩溃的边缘。终于，离婚协议书来了。

付雅抓着那张纸扑在蒋婷的膝盖上撕心裂肺地哭。她或许能够接受失去这个男人和原本优厚的生活，但她决不允许女儿被从身边带走，决不！蒋婷颤抖着手抚摸着付雅的头，粗哑的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妈……妈妈爱……孩子……妈妈……难……”付雅听了，不由地哭得更加厉害。

接下来的僵持阶段里，付雅反倒冷静下来了。她似乎找到了人生的另一个任务，那就是去附近新建的一座寺庙里拜神。听人说那里供奉的神仙很邪门，只要做到七七四十九天都去寺里祝祷，无论什么愿望都能成真。

付雅像是打定了主意要靠这个来挽救自己的生活，于是每天早早出门，傍晚归家，与丈夫和女儿的冲突少了，只是神情时常有些古怪。那寺庙里祈神的规矩，是要把愿望做成许愿签，每天都在神坛供奉一阵再带回家中。蒋婷眼见着付雅每天都神秘兮兮地带回来一方红纸，心里也很好奇。

四十九天到了，付雅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满眼都是期待之情。她把最后一次祝祷过的许愿签做成护身符，加在了丈夫的颈间，说是这样愿望实现得更快。

丈夫虽对她于心不忍，但还是坚持离婚，这些天里他已和女儿筹划好了离开和女人之后的美好生活，女儿内心也充满希望。可惜的是，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实现，噩运就来了。刚带上护身符的第三天，付雅的丈夫就在家中心脏病突发身亡。

葬礼上，大家围绕着痛哭的付雅和悲痛欲绝的李丽，说尽了宽慰的话。只有蒋婷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她看得出来，付雅一点都不难过，她的嘴角还抑制不住地在笑呢，真是瘆人的笑容。

等宾客们散去，李丽把付雅叫到了前厅，她手里捏着从爸爸身上拿下来的护身符，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你说为我和爸爸祈福，这就是你祈的福吗？”蒋婷第一次听见李丽的哭喊，“你在许愿签上写的是，‘不要带走我的女儿，你去死吧!去死吧！’原来你忙碌了这么多天，为的不是祈求爸爸平安，而是诅咒他死！当时爸爸一定也是看到了你写的诅咒才会突发心脏病……”

“我就是盼他死又怎么样！”付雅凄厉地哭起来了，“他要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你是我女儿，你死也要跟我死在一起！谁都带不走你！谁都不行！”

“爸爸病发时，你在跟前却没有给他拿药，是不是？”李丽颤抖着声音问。

“是！”付雅刚回答一个字就立即发出了惨叫，伴随惨叫的，是巨大的破碎声和撞击声。

“我和爸爸都那么爱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李丽疯狂地喊着。

有邻居意识到不对，破门而入时，付雅已经死了。她倒在血泊中，脑袋上被花瓶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蒋婷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她们，有汩汩的泪水从她干枯的眼眶中流出。

3

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即便是精神病患者蒋婷也被要求作证。而当那位女警察循循善诱地帮她回忆事件经过时，她将水杯举过头顶，比划着向自己头上砸去。因此在警方那里，就有了付雅自杀的一种可能性。再加上李丽的年龄还不够承担法律责任，因此案子最后竟不了了之。

李丽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明白父母双亡后自己真的无依无靠了。因此并没有将蒋婷送回医院，而是养在自己身边。

时光飞逝，一转眼李丽已经结婚五年了。

之前的五年李丽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她以为自己生不出，时常对着蒋婷诉苦。这一点倒是与当年蒋婷的心情相同。好不容易怀孕了，大夫说她已经成了高龄产妇，可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肚子。

李丽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托人问了熟悉的医生，说是双胞胎的可能性很大。李丽抚摸着肚子对蒋婷说：“外婆，这可真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对宝贝啊！”蒋婷歪着嘴笑了，仿佛回到她年轻的时候，她也无比期待新生命的诞生。

李丽的老公周杰是个警察，不是刑警，只在街道派出所任职。他人很热心肠，尤其喜欢孩子。也因为太喜欢孩子了，有时会带来些麻烦。这不今天，他下班回家，就把贺善德带了回来。

贺善德是跟随农民工爸爸来到城里的，本来也应该是农村里留守儿童的一员。但是贺善德天生就不会是个老老实实留守的命，他生性粗莽活泼，总也没有个安静的时候。就在去年，贺善德跟着爸爸来到了周杰所在派出所管辖的那片工地上做工，时常四处撒野，被周杰逮住了教训过好几次。

说也奇怪，本来谁的话也不听的贺善德，在周杰面前却很顺从。一来二去，就认了周杰做干爸。不想后来工地出了事故，贺善德的爸爸受了重伤，妻子从老家来照顾他，生活很苦，周杰就经常接济他们。贺善德的爸爸对周杰说，“我们受苦都没什么，只是贺善德，麻烦你帮我们看管看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杰对贺善德的照顾也就一天强似一天了。

这不今天，贺善德又干了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被周杰逮了来。贺善德可怜兮兮的，告诉周杰说他爸妈参与了一场在城郊的民工讨薪活动，自己一个人被撂在这儿，肚子很饿，也不愿一个人睡在小窝棚里。眼看着下班时间到了，周杰就决定带贺善德回家去。

李丽可不喜欢贺善德，感觉这孩子贼眉鼠眼。周杰把大致的情况陈述了一次，贺善德也很乖觉，一口一个“干妈干爸”地叫着，让人没法拒绝。李丽心里叹了口气，去给贺善德拿碗筷。

就在饭桌上，李丽端了菜出来，刚扶着蒋婷坐下，自己也扶着腰便坐下。不料却一个趔趄，正坐了个空，“啊”地尖叫一声，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抬头一开，刚刚拉开椅子的贺善德正在一边，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甚至还笑出声来了，“哈哈哈哈哈。”

“哎哟！”周杰赶忙跑过来扶起李丽，连声问，“怎么了，没伤到吧？痛不痛？”

李丽站起身来，确认没有大碍后，惊恐地看着贺善德，他老鼠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令李丽一个寒颤。只听到周杰在一边说：“贺善德，你怎么这么调皮！不许再跟你干妈开玩笑，她肚子里有小宝宝，知道吗？”

“小宝宝？”贺善德咬着手指，脸上似笑非笑似懂非懂的。回过神来的李丽却感到了强烈的愤怒，她咬着嘴唇稳稳当当地再次坐下，余光感受到贺善德还在窃笑着看她，不，目光更低一点，是看她的肚子！李丽忍受不了了，她盯着贺善德，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个九岁的小男孩，正是玩心盛的时候。”周杰在她耳边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

“我不管，你赶快把他弄走！”李丽低声说。

第二天一早，周杰带着贺善德一起出了门，万万没想到，当天晚上，归家的丈夫身边依旧出现了这小鬼的身影。

“他爸爸跟人家一起去闹着要工钱，结果打起架来了，被抓进局子里。他妈妈连夜回老家去筹钱缴罚款，不交钱，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周杰低声说，揽住李丽的肩膀，“我知道你也热心，总不能看着这孩子露宿街头吧，就让他在我们家小住几天……”

一住下来，竟没有了离开的意思。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周杰说贺善德的妈妈没了音信，爸爸在看守所里又不便联络，干脆就别急着让贺善德走。他说这话时贺善德的小脸上一瞬间有了光芒。他可喜欢赖着周杰，两人说说笑笑不停，怀着身孕又做家务的李丽倒像是成了外人。

有天晚上贺善德打碎了碗，李丽忍不住教训他几句，他就嚎啕大哭起来，叫嚷着“干妈不疼我”，弄得周杰都有些责怪李丽。李丽坐在卧室里生闷气，听见门外周杰叫贺善德进来道歉，贺善德果然扭扭捏捏地进来了。

李丽想听这孩子怎么认错，不料却听见他压低声音冷冷地说，“你不喜欢我，我知道。”这倒像是要宣战了，把李丽恨得牙痒痒。她只能跟蒋婷诉苦，口口声声地说着，希望周杰赶紧把那小鬼弄走。

面对她的抱怨，蒋婷点头微笑着。她努力伸手摸摸李丽的头，粗哑的嗓子拼命把字说清楚，“孩子都……都只想要妈妈的……爱……原谅孩子……原谅……”李丽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依旧很愤懑。

这天，李丽一大早就去医院排队产检，回到家才发现上班去的周杰并没有带走贺善德，他在浴室里。蒋婷坐在客厅一角，正瞪大眼睛盯着浴室。

“贺善德，你干什么呢？”李丽感到不对，连忙问。只听浴室里传来了贺善德的尖叫，“干妈！我滑倒了，腿动不了，你快来拉我一把！”李丽听他叫得心急，放下东西赶忙走去，也没顾忌蒋婷在一旁警醒似的叫唤，就一把拉开浴室门，果然看见他跌坐在水池边，脸色苍白。

“别怕，把手给我！”李丽急得一脚迈上台阶，伸出手去拉贺善德。万万没想到，贺善德竟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他顺势一把将李丽拉进了浴室里，再猛一松手，李丽便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

刹那间，李丽感到一阵惊恐，她上当了！而眼前的贺善德，嬉笑着一转身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不过还好，摔得不重。李丽劝慰自己。她试着扶住墙边，缓缓地站了起来，这时才隐隐感到不对劲。她还没来得及穿拖鞋的脚底已经感到了一丝滑腻，原来这瓷砖早已被涂上了肥皂水！

“太婆婆你别抓着我！”是贺善德的声音，是蒋婷扭住了他的手臂，他也不害怕，奸笑着，“我要用口袋里的螺丝刀戳死你！戳死你这个天天瞪着我的老太婆！”

“啊，外婆！”李丽叫。眼泪已经快要流下来，她咬紧了嘴唇，小心翼翼迈出一步，好滑！可是她必须要出去，她知道贺善德什么都做得出来！已经离门边很近了，再来一步，李丽拼命压抑着颤抖，缓缓前进……啊！一阵天旋地转，李丽重重地跌倒了。

浴室外传来蒋婷粗哑的呼喊和贺善德欢乐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李丽看着两腿间溢出的鲜血，面如死灰。

故意伤害罪，能告吗？当律师的哥哥赶来劝李丽，这充其量就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再说了又没到法定年龄，告也没用啊！只能让他家长赔钱！赔钱？他爸爸就是因为没钱才在看守所待到现在，再说钱有什么用！他是杀死了我的孩子啊！我的两个孩子！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有孩子了！

李丽伏在病床上放声大哭，亲戚朋友们都围在旁边劝慰。周杰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

贺善德的妈从农村老家来了，拉着贺善德跪在李丽床前不起来，一直说“我把这个儿子赔给你！”李丽背着脸哭，看不得他们。一连两天过去了，贺善德饿得晕了过去。周杰只得劝李丽，“你就原谅了他吧。他不是成心的。”

李丽面无表情地回看了周杰一眼，她讶异于眼前这个男人竟没有丝毫的仇恨。她真是不懂！不过她已经受够了，不想再做别人眼中的好戏。

深夜里她来到蒋婷身边，像死去的母亲一样扑在她的膝盖上痛哭。蒋婷长叹一口气，挣扎着说：“妈妈……当妈妈最可怜啊。”第二天，李丽不计前嫌原谅了贺善德，并决定领养贺善德的决定震惊了所有人。

今天是李丽康复出院的日子，她打发丈夫去市场买些好菜回来，自己带着贺善德回家。如今贺善德的生活可好了，他也很听李丽的话。进了家门，李丽就把贺善德带到卧室里，给他看新衣服，给他铺新床，贺善德笑得嘴都合不拢。

李丽叫他把眼睛闭上，说还有惊喜礼物。他赶忙照做了。李丽回身走向阳台，那里有家里装修时留下的工具箱。她打开箱子，拿出那把锤子，再脚步轻快地向房间走去。

客厅里的蒋婷粗哑着嗓子叫起来了，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李丽要复仇了，每一个妈妈的至爱被夺走时她们都会做的复仇！就像蒋婷自己对着乞丐婆举起的尖刀，就像付雅狠心对丈夫所下的诅咒！

可孩子、孩子是无罪的，孩子只应该被爱啊！就像蒋婷怀中被闷死的宝宝，就像曾经快乐此刻却被仇恨蒙蔽的双眼的李丽。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让鲜血弄脏妈妈的爱啊！蒋婷内心呼喊着。然而李丽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便快乐地走进了房间。

“是你害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挚爱，现在就让我送你一程吧。”李丽笑着在心里说。她必须这么做，因为她是那两个死去孩子的妈妈！没有人帮她，只有她自己来做！她从容地调整着姿势，余光中看见蒋婷不知什么时候竟走进了房间。

外婆会理解我的，李丽想着，将手重重落下！

疾驰而来的风吓得贺善德汗毛倒竖，他睁开眼还来不及叫出声，却感到一把瘦的发硬的骨头死命裹住了自己，喷溅的鲜血、李丽尖叫着的那句“外婆！”硬生生哽住了他那句还没能叫出口的“啊，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