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似水

作者: 蛮土土 | 来源:发表于2023-03-20 18:00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01

    流云再次被一阵咳嗽声吵醒。尽管那声音被人刻意压制着,低频,那钝感却是一声胜过一声。他睁眼,随后慢慢侧头,看向背着他坐在床边的女人,轻轻抬手,落在了床头的相机包上。耳边的咳嗽声渐渐远去,脸上落下了春风的触感,春风吹绿了南滚河岸上的柳,他听到了一阵阵叶涛声……以及少女的银铃。风与叶和谐得像一首协奏曲,那遇见柳堤的日子在流云的心里也欢快跃动。

    他闭眼,那跃动的音符差点就从心底跳出,在张口的刹那,他睁开了眼睛,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音符又咽回了心底,他平复了内心的躁动,摸了摸相机包,然后将身子也转了过来。声响让床边女人缩在胸前的肩头一下子落了回来。他关心道:“又不舒服了?”而后将嘴角上扬进了黑暗里。

    柳堤总是这样为他着想,因为流云睡眠浅,所以即使深夜身体不舒服,也舍不得掀起帘子透过一丝光来,两人面对面时、流云将她揽在怀里时、替她拍背时……始终一片黑暗,这让她看到了流云焦急的面容——她心里的。

    可怜的女人,但凡此刻有一只萤火虫飞进了他们的帘子里,她都能看到流云的脸上是一抹微笑——幸福的。

    躺在男人滚烫的胸膛上,柳堤冰凉的身子逐渐陷入了温热里。在逐渐平缓下来的咳嗽声中,柳堤塌腰贴合在男人的身侧,她的手却逐渐被拉长,越过了流云的相机包,埋手进枕头下,在那方寸地里进退、反复,如巡视领地的鬣狗。停住,她找到了那个充满她的味道象征领地威严的木疙瘩又或是石头——一张大额保险单,将手放在保单的信封壳上,柳堤才觉得肺里那股总是时刻准备着要往外奔涌的气被揉顺了不少。

    这是南滚河岸上,南宁城郊区的一间一层小平房里,在月光与风的包裹下,一个寂静又不寂静,一个黑暗又亮堂的夜晚。流云右手抱着最爱自己的女人,左手抚摸着自己最珍爱的相机包,沉沉睡去,又见了那柳与那风。柳堤侧贴着男人,右手枕在头下,左手横过男人胸膛、怪异的拐弯,拐进男人耳侧的枕头下,摸着那信封,也沉沉睡去,再见那风拂柳下的男人。

    这是一个夜晚,但这样的夜晚不止一个。

    02

    柳堤不是生在南宁的人,她只是那只雄鸡的西南角随便一个疙瘩大地方的人。打小生得就不像那疙瘩水土能养出来的,一头乌发,大眼,肤白和糯米似的。一看就是老天相帮滋养长大的娃儿。

    不过当地人都说是那柳树的功劳,柳堤妈发动的时候,还在外面弄活,实在是赶不回家,就在那大河堤岸上一棵柳树下临盆了。

    都说生在外面的都是孤魂野鬼投胎的小死孩,得拜寄给别的东西,才能养活。就这样,匆忙下拜寄给了那道河堤上的大柳树,并有了柳堤的名。

    貌美,像是火种,烧焦她、侵蚀她,又哺育她,让她远离农妇的道路,促她在春光与花、风与柳下,蠢不可及地向往爱情。

    在那疙瘩天空的流云不断变化下,她变成了柳叶间的风,悄然从父母的指缝中溜出飘向了南宁,成了一名女工。在山与山的阻隔下,从农村进入城市的人,就像渗入云层的烟——不见了,也回不来了。

    柳堤也从未想要回去过。

    她是同柳絮沾染在路过行人身上一样——悬挂在那些欲望枝杈上——进的城里,再经过那些风吹雨打的日子,最终在城里扎了根——成了一名化工厂的女工。禁锢她的地方从那疙瘩变成了这厂棚。

    那厂棚在南宁城里包含的这段南滚河的东端头,柳堤每天都要蹚过裹挟了河水冷意、劲力十足的风从西端头走到东端头上班,再在日暮下,在一群全身精力都用在分泌荷尔蒙上无所事事整天开屏的雄性生物一阵一阵的“嗷呜嗷呜”和口哨声中,和一群同为化工厂的姐妹肆意畅谈欢笑、通体舒畅地回到西端头……

    在来来往往的日子里,这段南滚河也栽上了柳,久成林。男男女女的生物便多了起来,无论晴雨冷暖,无论燕飞北回,总是有些热闹在。

    这样的日子过一日挠心挠肺,过两三日识得一番滋味得了三两好处……过久了,同柳堤一般,没有别的本事了,就只能沉溺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同一年,也就变为了那疙瘩下的日子一般的寡淡似水,让人生厌、逃离。

    况且,花无百日红。在这些来来去去的日子里,柳堤瞧着一日一日的云、赏玩着一日一日的花,可到底今时之云已非昨日、今春粉红也已非昨昔。在某日看见一朵更鲜更艳更美的花时,柳堤恍然自己不是那个会被岁月偏爱的人。昨日她是点兵点将的神,今天她已经成了过了採颉时节的黄花。

    03

    流云是那朵柳堤未曾得见过的云。

    他来的地方是灯光能彻夜的都市,他生来就站在了柳堤仰望也看不到、闭眼也想象不到的地方。时空在某处折叠,他们成了两个时代的人。流云是艳丽的、柳堤是灰色驳杂的。

    就是这样的流云,在某天打破了折叠的壁垒,来到了柳堤面前。

    柳堤照例同身边的人玩闹着,好让旁上的人有热闹可瞧。那大概是一个晴天,柳堤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流云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毛衣,圆领的,领子上有一个线头没有被打理掉,直挺挺地刺挠着他的下巴。柳堤见他就是他挠着下巴疑惑寻找线头的模样。她在满岸柳绿中见到了一抹更加浓郁的绿,让人沉醉。

    她便真心地笑了。

    真心总是弥足珍贵的,所以流云在沿风来的笑声中听到了那一声,抬了眼,就在晴日下,在风和柳里见到了他一生挚爱。

    她看他,她爱他。他看她,他也爱她。

    在不多日后的某个午后,这两份心意最终碰了头。

    柳堤工作证忘记了,恰好今天上级领导来检查,门卫按章办事,一点也不饶她,只能急匆匆赶回去拿。在匆忙的路上,暂且将那天的男人忘记,一个劲只想着将自行车蹬得再快一点、更快一点,还是在那个地方,柳堤见到他一晃神,直直摔进了他怀里……

    从那以后,南滚河岸的柳在柳堤心里又活了过来,天上的云再次开始流动,她同那春天里的花再次迎来了绽放,她心里的天空有了一朵洁白的属于她的云,她开始不介意头顶的这方天禁锢住了她 ,因为她心里禁锢住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面有自己的云和柳。

    春去秋来……春又至。流云的爱情在她的心里始终盛放,不曾枯萎,故也不用再去计较春秋——所以爱情使人盲目——南滚河岸上的人逐渐少了,那柳总也不似曾经了,可怜那朵花还沉浸在曾经的春天里。

    在流云的心里,相逢的色彩也不曾随着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浓烈。他会突然指着路边某个服装店里的裙子,“一样。”柳堤先是疑惑,后是不确定,最后是低头脸红。她的心啊,就像是被腌制在了一泡永远不会变凉的红茶里,温温润润的,时而泛起蜜的香甜。她也会疑惑,因为穿上那身裙子,给流云一个小惊喜时,那落入惊喜的石子——流云的喜悦——体积过小,在两人的日子里泛不起什么大的涟漪。

    流云还继续在日常生活中继续着他的“一样”,这一样一样的在柳堤的心里筑起了怀疑的岸堤,她怀疑,可是她不信,不信流云不爱她。

    那是在某个夜晚,不是他们相逢的春天,是深秋,突然有了冬的寒意,柳堤忽然觉得胸口被什么噎着,一口气不能痛快地呼出来,毫无防备,咳得惊天动地。睡在一旁的流云被惊醒,六神无主,惊慌失措,柳堤看着他慌忙无措担心自己的模样,那疑虑的堤坝瞬间就坍塌了。

    流云守着她,无论他睡得有多熟,只要自己一咳嗽,流云总会第一时间醒来,然后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哄她入睡。柳堤心疼他,她知道流云一定又一夜没有睡,因为无论她何时醒来,流云总会第一时间亲亲她的眼皮,哄她。

    04

    这样的夜晚对于柳堤来说已经度过了无数个,可是对于流云,时间从来没有流动过。

    他爱春天,爱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带着他去公园看荷花,一来二去,见了花开繁盛到残荷萧瑟。他想,他爱这自然,爱这万物生死轮回。他拒绝了父母学金融的提议,义无反顾地报了摄影专业。生命太美了,他需要更多的眼睛和更多的时间。

    爱自然的人大多都是自由的,他也逐渐成了父母指尖留不住的云,成了天空中匆匆而逝的流云——居无定所,河山壮美,他觉得值得。父亲离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陡闻噩耗,他悲无以复,可刚回到灵堂,见到棺材里的父容时,他腾升起了一股无法言表的喜悦,抑制不住自己的手,不顾阻拦,拍下了一张照片。

    众人只见他荒唐冒犯的举动,没有注意到他嘴角上不合时宜的微笑。葬礼后,他将自己关进了父亲的房间里,努力回想父亲在世时的点点滴滴,逐渐拼凑了他这一生……他见到了父亲从生到死,可他始终觉得不完美,不是这样的,生命不是这样的。

    那些日子,他总是想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发笑,会喜悦。他对自己对父母的爱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他不相信自己是因为厌恶父亲的生,从而喜悦他的死。直到他再次隔着屏幕观摩父亲的遗容时,他在屏幕的反光上见到了自己的倒影……两者的面容在一瞬间重合了,他便开始真心地享受父亲死去的愉悦来。

    他就是父亲的生。

    于是,他也拍下了自己的一张照片,和父亲的遗容放在了一起。他想,他爱这生命,爱这轮回。

    见证了亲人的轮回,他忽然想起了那荷塘。那荷花的轮回是他对生命意义思考的启蒙,便在某个月光洒落莹润大地的夜晚出门去寻找了,因为他从未见过身处月光笼罩下的荷,他想,那月下的生命难道不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精彩吗?

    他病了,他没有找到那荷,只在杂草丛生的路旁找到了一池臭气熏天的污水……熏得他眼直疼,甚至让那月光都变了色。

    母亲劝他看开点,反正那里离家里还有一段距离,熏不到这里。

    “那是生命。”他厌恶母亲的冷漠。

    母亲也不理解,少了那一池荷,天地间不知还存在着多少池,总不至于为了这一池,就难过到生了病去。

    经过他这么一病一闹,便逐渐有了那荷花池会让人生病的说法。他也在想,都是生命的离去,他为什么见着了同样的结果,却又不喜悦了,却是愤怒了。

    母亲怕他这么下去真的憋出大毛病来,强制他到楼下去。清秋时节,刚刚下过一场细雨,万物都是湿蒙蒙的,显得笨拙可爱。他至树下,有笨拙的风卷落了落叶来,带着水珠,悠悠扬扬地盘旋落下,他伸手,那落叶便轻巧地砸进了他的手里。清凉,他捞住了清风,握住了生命的轮回。

    他便又在某个夜晚出门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拍到了工厂排放污水的证据,那是他第一次用相机拍与生命的鲜活完全相反的东西。那是人类物种凌辱另外一个物种的证据,而他要阻止这样的行为。

    05

    遇见柳堤,是流云不曾预见和设想过的事情,他会来到南滚河岸的这个小城市,不过是想来看看这些粗犷的生命是如何降生与凋零的。更重要的是,他听说这里有一岸的柳,那翠那绿与当年自己的那池荷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并想,他要去看这生命,于是就出发就寻来了。

    啊!这是多么野蛮又美丽的生命。

    看见柳堤的第一眼,流云在心中禁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慨。那生命正处于盛开到极致的壮美中,却在两人视线相汇的那一刻,绽放出了更加夺目的流光。这是为了他而绽放到了极致的生命。

    ——他那么想。

    他想要她。他一直追求的生命的美丽,从未想要去得到过这些生命,因为这世界上的生命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但是此刻,他想拥有她。

    这是爱——朋友告诉他。那便就算是爱吧,他爱她。

    柳堤以前问过他,“你爱我什么?”

    看着眼前的生命,他产生了新的疑惑:这么美丽的生命在眼前,为什么还需要去找“喜欢”的理由。但是看着柳堤迫切需要一个答案的样子,流云心软了,想了想,道:“全部。”他爱她这生命,也算爱她的全部了吧。

    夜间,柳堤的病又犯了,他依旧守着一夜没有睡。早晨,他给柳堤熬了软糯的粥。他知道这样对柳堤的病情没有任何的作用,但柳堤还是吃得很开心,吃完后,脸色红润了很多,像是在一瞬间折磨着她的病就好了。

    流云担心地看着她,柳堤莞尔,放下肩上的包,走过去,在流云的脸颊上亲了亲,“没事的,老毛病了。只是咳嗽,身上都利索呢。”流云抱紧她,也亲了亲她的脸,随后埋在她的肩头,闷闷道:“可是我担心你。”

    两人又缠磨了很久,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别。柳堤最终还是上班去了,她想多挣些钱,这样才好和流云回到那个他出生的繁华之地去。想象着未来的日子,柳堤脸上总是掖着幸福的微笑,但是胸口的沉闷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快下班的时候,她才发现小丽没有来,柳堤是在橡胶厂上班的,小丽算是她的工友。提到橡胶厂大家都怕,她是不怕的。她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她出生的地方就是种橡胶树的,她就是橡胶树喂大的,那橡胶有毒,她们村人早死绝了,怎么还会好好的。况且她的岗位只是前面配料的,她从来不担心。只是小丽的离开,让她心口也闷闷的了。

    她听到了大家的议论,凑上去的动作顿了顿,不如有时间去她家里问问就行了,这么猜也不是个事儿。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朝里瞧了一眼,又黯然地低下头去。她以前也是坐在这里面上班的,只是她得罪了人。

    想到这里,她捂紧了胸口。这件事情一定不能让流云知道,不能让他知道那个与他相遇的鲜艳无比的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这么一顿措,她忽然对上医院看看的想法产生了动摇,后又坚定了——不能去。

    但是大抵害怕吧,没有人能找到小丽,主管说她是犯了事情,回了老家。搞得大家都心慌慌的。她照例去办公室门口转悠,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好在流云面前有话可说,不至于露馅。那些人依旧没有什么事,但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全部聚在了一起,像是在讨论什么。

    她刚刚看清被包围在中心的人脸以及隐约听到了“保险”,门就被关上了,她被隔绝在了外面。柳堤不和她们计较,她总是有自己的办法的。

    06

    流云有时也会再到那条河岸上走走,看看那些柳树,再到两人相逢的地方站一站,带着缅怀的虔诚将那天的场景回忆一次。

    流云是爱她的。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这份爱产生过怀疑。只是他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抑或是他得了什么病。因为他的时间就停在了与柳堤相遇的那一天。

    他时时刻刻都爱着柳堤,爱着那天的柳堤。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明明就爱柳堤的生命,为什么无法同样深深爱着当下的柳堤。

    直到柳堤病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开始流动了,他找出以前给柳堤拍的照片,看着照片上柳堤灿烂的笑容,心里逐渐染上了那天的色彩。如果以相遇那天为原点,柳堤生病前为止点,那他爱上了这个区间里的柳堤。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流云不打算花时间去把它想清楚。

    他在这个城市里一家小小的照相馆打工,几年间,他用照相馆的相机拍了形形色色的生命,无一不是蠢笨的,也算可爱吧,所以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将他们拍得好看了一些。那也成了他最喜欢的地方,不过最近不是了。他几乎不去照相馆了,他忙着对着相机里的柳堤去寻找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去寻找去爱那些时光里的柳堤。

    照相馆的老板送来了工资,顺便找了柳堤,想让她劝劝他,不上班总也不是个事。柳堤看着流云倚在门口吹着风的慵懒模样,朝着照相馆老板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是禁锢不住流云的,也不想禁锢。他们都该一起回到那个流云出生的地方去,最起码应该到更好的地方去,去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日复一日磋磨在这个南滚河岸的小城市里。

    她爱流云,也爱和他未来日子的美好。为了那些美好,她辛苦一些也没有什么,最终都是值得的。更何况她现在有了那信封纸里的东西,那叫“保险”的东西已经给她未来幸福生活上了一道保险,她就不再害怕流云变回那个天边的流云去。

    老板走后,流云将柳堤抱在怀里,柔声问她:“今天还咳嗽吗?”

    柳堤摇了摇头,也不提上班的事情,只是疑惑,“袋子里是什么,鼓鼓囊囊的?”

    为了让流云觉得自己是清尘脱俗于一般人的,所以从来不会过多地过问他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去翻动他的东西。听她这么问,流云松开了她,拉着她坐到了椅子上,然后献宝似的将那些照片倒了出来,“瞧!”

    柳堤伸手去,“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这一看,要说出的话就顿住了,那些照片,得有百张,全都是自己。她抿了抿嘴唇,心里胀胀的,感动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胸口就开始闷痛起来,不来由地一阵心慌,“你……你是不是只喜欢我漂亮的时候……”

    被赶出了办公室后,她的疲惫是肉眼可见的。就算有爱情的滋养,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在了衰老的道路上。流云是不是不爱自己了,所以才将这些照片洗了出来吗?

    流云没有回答她带着凄惶的质问,只是拿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照片比在柳堤的脸旁,疑惑道:“有变化吗?不是一样的吗?”

    柳堤被这一问,弄得笑出声来,扑进了流云的怀里,“你今天的嘴怎么这么甜?”

    流云看着那张照片,深情道:“你是如此美丽。”

    柳堤越发高兴了,埋进他的怀里撒娇似的不出来。

    这样的温情不再长久。柳堤是真的老了,她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流云总让她好好休息,她心里对这样的变化有了猜测,但是她还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就露馅了,她就真的不是那个他们相遇时光鲜亮丽的柳堤了,而只是工厂里最低等的普工,这样的自己和那个疙瘩天空下的农妇有什么区别。如果没有区别,那她这些年做的努力又算什么?过去那些年都不算数,那她还活过吗?

    不同于柳堤的害怕担忧,流云却是越来越鲜活了,他的时间开始流转,靠着回望那些柳堤,他的生命又活过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即将要诞生和看那池荷时一样的东西了。

    他欣喜。

    直到某天,柳堤咳嗽的过程中咳出了鲜血。那个时候,他正小心翼翼调着镜头,让柳堤的脸能够清晰地展现出来,这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的事情。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柳堤一口鲜血喷洒了出来,沾染了镜头,也洒在了他的脸上。

    那鲜血还带着温热,灼在他的皮肤上,他放下相机,全身忍不住战栗起来。过了很久,他才从那种感觉中回神,不可抑制地生出了几丝难过。

    柳堤要死了。

    他刚刚拍下了一个生命即将流逝的一瞬间,不久就会完全枯萎。

    07

    柳堤没有再去工厂上班。性情开始变得暴躁,时常对着流云发脾气、辱骂、嘶吼……似乎这样,胸口那股顿感就能平复一点。

    流云开始不避着她了——拍照的时候,流云带着刚刚去外面买的糖果回来,看着一地狼藉和处在狼藉中心的柳堤,惊喜地举起了相机,定格住了这一幕。

    柳堤盯着镜头,全身瘫软在沙发上,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对着流云发什么脾气,只剩下了累。

    第二天,柳堤又闹了起来,一定要让流云在那张保单上签字,“签了之后,工厂赔的钱就都是你的。”柳堤不知道流云为什么不签,死的是她,又不是他。

    在她的苦恼下,流云最终还是签了字,要求要拍一张照片,柳堤答应了。

    日子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柳堤所有的戾气好像被那张保单磨平了,她开始变回了以前那副样子,鲜艳的、美丽的。

    流云很爱她这副样子。他给这样的柳堤起名为生命的挣扎,他想要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来看看这个顽强的生命在人类污染下拼命挣扎的可怜模样。他按下快门的手越来越颤抖,也越来越心急。

    柳堤提出要去爬山,山顶还没有开发完全,政府在山腰的亭子上立了警告,但是柳堤假装没有看到,流云也没有制止她。

    站在山顶上,能够俯瞰到整个南滚河岸上的这个小城市,隐隐的还能看到柳堤上下班的河岸。柳堤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是她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即使换个角度,她也觉得没有什么好看的。她看着沉浸于其中的流云,缓缓地将目光移到了天边的云朵上,伸出手,好似将那云捏在了手里。

    她的云要散了。她不是柳堤,只是无所依附的柳絮,挡不住这似水的流云。可她是真的爱他呀!真的想和他活在设想中的日子里,活在那个繁华的地方。老天怎么就不能如她所愿呢?

    她还是想要活下去,这里活不下去,就到那个繁华的地方活下去,总能活下去的。

    柳堤闭上眼睛,伸出手,猛地朝流云的背后冲去……

    手上没有预料的触感,而是被人钳住。柳堤睁开眼睛,看到了流云嘴角淡淡的微笑以及他眼里的喜悦。她侧头看去,那放在石头上的相机,电源键泛着红光……流云在录像。

    那是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微笑,柳堤昏死过去前这样想。

    柳堤弥留之际,睁眼看到的依旧是那个黑黑的镜头。用尽了所有力气,她想要一个答案,“你爱现在的我吗?”

    流云将镜头移开了一点,眼神坚定,“我以后会爱上的。”

    她觉得荒唐。

    柳堤死去后的一个星期,流云的时间终于到了柳堤生病的日子,他是悲伤的。他没有骗柳堤,他真的爱她。他爱这生命,可生命总要有生死枯荣的。他不过是要见到了枯萎的过程才能去真正爱上那生的鲜活。

    08

    缅宁这个城市出名了。先是有一个署名为流云的记者卧底五年爆出了南力橡胶厂经营不规范、污染环境,致使多名员工患癌去世……后又有人扒出被公开死亡过程的女工是这名记者的妻子……最后到这名记者涉嫌故意杀人……

    总之,这座寂静多年的小城算是彻底出名了。

    有人怀疑他是涉嫌杀害了那名女工,最后嫁祸给工厂……也有人觉得这是工厂的阴谋……

    结案的时候,流云拿出了那段录像,他被无罪释放。

    送他回来的警察在他准备下车的时候问:“这几年,你真的没有察觉她生病了吗?如果刚刚开始咳嗽的时候就送医院,是有很大存活概率的。”

    “生死轮回,怎么能去干涉呢?”

    流云看着他,突然泪流满面,“是我没有发现。”

    他只是想用一个生命非正常的凋零去保护其他的生命而已。他不想所有的荷池都变成了那池的样子。他试图用那些照片去唤醒人们的良知,但是,没有任何的作用。

    所以他看着南滚河那一岸的柳树逐渐变黄逐渐死去,看着那些河水逐渐污浊、泛起臭味,他想他这次一定要成功。

    柳堤是意外,也是惊喜。他知道柳堤的身体可能出现问题的那一刻,他知道了爱上柳堤那一刻的战栗是从何而来,那生命如同繁花簇锦,所以让人止不住去期待她消亡的那一刻。那该多壮美、多让人震撼!

    他缺这样的震撼,众人也缺。

    他爱柳堤吗?爱的。只是不只爱她的生、爱她的死,他爱她盛放到凋零。

    ——他永远在照片中回望她的一生,永远在她凋零后的世界里爱她盛放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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