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灵

作者: 梁快儿 | 来源:发表于2017-10-15 17:12 被阅读92次

五女山,高句丽民族开国都城,史称纥升骨城。山脚下浑江于此兜转,形成一处极为宽广的湖面。近山峥嵘、松风解带,如今游船往复,有客寻幽访古,览自然风物。对于此湖,众人只观其眼前好处,不知其数十年前实为桑田,后历沧海。

湖底,沉没着我某种意义上的远乡。

这里曾是一片极其肥沃的黑土地,耕田内翻不出一颗石头,都是黑压压的泥土。我的爷爷带着出生的大女儿,以及全家的老年、壮年,匆忙地迁徙到政府确定的移民地。很快这里兴建大坝,水位不断抬升,淹没村庄以及一切被遗留下的器物,登时化作平湖。旧村庄名叫三层砬子。

爷爷性格爽烈,诨号“梁大胡子”,但村里人大多不敢当面这样叫他,东北旧时管土匪叫胡子。奶奶十八岁嫁给他,生下一双女子,四个儿子,是个体态瘦弱的善良女人。无论时代在跃进,还是文化在革命,山上的野菜茂盛了一茬茬,严冬的土地一次又一次地被冻裂出口子,梁家人始终在莽莽山林间勤恳地经营活计,哺育儿女赡养老人。一老本实的太爷,三生三死的太奶,终身未娶的工人二太爷,灾害中不幸成为饿殍的彪三太爷……虽则岁月已将这些人压成了旧纸钱,但父亲心口相传,家族的前世今生不能忘怀,时代的杂音猎猎于耳畔。

先自父亲的百草园入笔,那里生活过几只有血有肉的小生灵,陪伴我父亲度过童年,权作人、灵、怪之中“灵”篇。

第一章  大青

父亲兄弟四人,上有两个姐姐。东北群山环绕,山里有野菜,以及麋鹿、獐子,如今该称之为野味了。山给了东北人厚重的倚仗,是冻馁时的火料、粮仓,是战乱时匿踪的庇护场。爷爷为长子取名时去寻一位有文化的先生,先生唤来“成山有林”四字,爷爷便从第一个儿子取次叫了下去,偏巧爷爷一生有四个儿子,便山林都恰好占全。父亲男辈中排行老三,占个“有”字。

大青来父亲家时,便是家里山、林刚好齐全的时候,父亲约摸四五岁的光景。大青比村里的成年狗长出半身,腿也长,不似狗,倒像一只青背的头狼。性情也因着这庞大的体格而凶猛无比,不小心遛进院子里的鸡犬没法再次完整走出,总要抛洒下一些热血才罢了。猎人打路边经过,看中了大青,便要牵领大青去往山林,给了家里100块钱,带着大青开始刀尖上舔血的围猎生涯。

几天后,猎人来家里寻狗。这大青刚到猎户家就跑脱了,猎人在周边寻不得,便一路找来。得知家中这几日都未见大青,猎人站在门口辞别,便走了。不久,奶奶到屋后抱柴火,听见近处囤子里传出声音。掀开来看,大青盘踞在里头,身边还有几块碎裂的骨茬子。许是大青离开猎户家,便径直取路回家,备好口粮后躲避在囤子里,等确认猎人寻它不及离开后,才以声唤人,得以彻底重归家园,奶奶日日取柴竟丝毫没有察觉。爷爷托人把大青的卖身钱归还猎人,此事便归案。

大青过上安稳的日子没多时,便接连有街坊前来控诉。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犬烈于群而人必责之。咬伤了人家的鸡犬这事是常有,爷爷也只是教训大青几句。腿儿长在别人家鸡犬的身上,不小心遛到了自家院子,大青是必须要咬的,也不好太责罚大青。大青一直保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两清状态,院子外的鸡犬无虞,踩进了家门就另算。后来,右邻家的妇人一口咬定大青偷食了她家的猪肉。妇人平时为人尖酸,此时纠闹不清,爷爷脸上挂不住,愤恨之下便决定杀死大青。

勒死大青是在园子右墙边的一颗梨树上,一家人都在场。爷爷把大青吊起来,拿棒子锤了它的脑袋,用水灌入它的嘴巴冲刷肠子,便开始给四个爪儿放血。父亲只不停流泪,见大青一生愤愤而不得志,生前难得重归家园,却不想最终命丧主家之手。大青满腔哀怨而一命呜呼。

几十年后,父亲同我讲起大青,无意谈及那一嘴咬死大青的妇人。这妇人后来变成老妇人了,前些年死掉了,死得有些蹊跷。老妇并未有旧疾,与女儿、女婿一同生活,忽有一日暴亡,亲戚得信儿便匆忙赶来,帮忙准备寿衣、停放等事。及至家中,上供的馒头等物已在冰箱内存放,烧钱引路的三斤六两纸、垫拍子的石脚等样样准备妥当。倒不像是家人暴亡,而像是她母亲死前半月有余,天王老子将这人间生死告知于她,提前妥妥当安置好了。我一直不敢轻视了这人性中的恶,也始终相信这恶在世代之间流传。

妇人的房屋与吊死大青的梨树一墙之隔,一扇单薄的西墙,隔开两处极为接近的场所。大青死后,两眼便狠狠地盯着这人世间。大青因妇人而死,大青不杀妇人,却眼看着妇人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结。大青问这世人,死在至亲至爱手中,那滋味可是不好受啊?

第二章  小皮子

农历七八月,上山采松树伞的人很多,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秋天的菌菇是难得的美物。有人采菌子时,拾得了一滩小红肉,未长出毛发却已有一口尖利的牙齿,是个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当时有肉闲余下来喂这小畜生的家庭为数寥寥,爷爷家有气枪和渔网,算是有肉的来源,小畜生便被送来。父亲提着枪出门打了只鸟回来,薅去了毛拿到小畜生身边。它还未睁眼,却寻着血的气味爬到死鸟身边,一嘴咬住。提起鸟体也不放嘴,便任由人提在空中吃尽了鸟的血肉。

渐渐长出了模样,有识得的人说这是青鼬,和黄大仙同一家门。黄皮子,东北五大仙儿“狐黄白柳灰”中列第二,成精后便救治人间疾苦,帮凡间解决各种疑难杂症,人类谓之黄大仙。但这小皮子毕竟是鼠辈,也未修道成仙,父亲和大伯便无事打几只鸟来喂它,竟也一天天长大。小皮子睁眼那天,只有父亲在跟前。生物学上有印随现象,哺乳动物学着认识并跟随他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它便从此与我父亲格外亲近。

每天早晨五点十分,小皮子便钻进父亲的被窝,上下跑窜,爷爷告诫父亲小心与小皮子戏耍,仔细鸟儿被咬掉。咬掉这只小鸟的确是轻而易举,后山上硕大的老鼠都掐不过小皮子。牙齿愈渐锋利,由于狩猎能力极强没短缺了口粮,一身毛管生长得铮亮,全身棕黑色皮毛,只胸前一块白色喉斑,瘦长身形,四肢短健,爪小、曲而锐利。在别人家中见到这等小动物,总有心奇者想要上前摸一把,只是这手刚有靠近的动势,小皮子便张开血盆大口,除却家中人,外人摸不得。

小皮子大多数时间是在山上找食物,父亲放学回到家随便吼一声,它闻声便一溜烟跑到跟前,顺着身体窜上窜下,欣喜不已。爷爷喜欢喝酒,晚上家人都吃好了饭,他仍要独自滋溜二三个小时。听着戏匣子,抽烟以及骂人。见小皮子从眼前走过,便拍拍肩膀,粗烈地吼一句“上来!”小皮子不敢不从,支支扭扭,一步作两步走,好不容易蹭到肩膀头子上,便低个头趴着。这时候,父亲要是好心唤一下它,它便闪电般离脱了。小皮子屈从于爷爷一家之主的威严,其他处也偶有表现出有邀功请赏的“婢膝奴颜”。农村家中常有炕耗子,专在炕中打洞生活,日久身子骨里连带着股土腥味儿。小皮子嫌它肉质不好,不比野外的鼠鲜美,便不赋予其食物的身份。捉到了炕耗子,并不咬死,拉到人前欢快地摆弄。放开追赶一段,再扑杀上去,显得自己十分精练能干。人看厌了自己也倦了,再叼出去抛掉。

天龙八部里,钟灵有一只闪电貂,装在腰间皮囊中。闪电貂忠心护主,会窜出袭击敌人。父亲后来看武侠小说,觉得这并不是杜撰,人与动物之间的情谊、默契确有如此,就像少时家中的小皮子。小皮子捉了鼠只在无人处食之,虽则常在家中戏耍,也仍然保持着野生动物的自由和孤傲。过了半年有余,奶奶说时常见到小皮子和几只黄皮子在一处玩,想是心野了,家里怕是很快就留不住它了。

一日,父亲在村口,看到小皮子与几只黄皮子在玩耍。父亲在背后远远地唤它,它不回头,却走远了几步。父亲再次唤它,它停顿一下又走。父亲不再唤它,它便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几天里小皮子都没回家,日子渐久,才后知后觉到那次是最后的分别。我少时不懂,后来渐渐体会到,很多深刻的离别是不需要回头的,回头只会徒增哀怨和不舍。回头是动物的初级反应,不回头即有了意味。

小皮子离开后,父亲每天五点十分都会醒来,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父亲去借邻居家的科普书,翻阅查找青鼬的资料。青鼬春季产仔,小皮子上了秋才被人拾得,不是依正常时令孕育而来。小皮子是个末拉崽,又有了与人相处的这一段异常经历,不知入了群,回归自然,它是否生活得无虞,快乐自在?

第三章  老虎头

老虎头是太姥爷家的狗,一次太姥爷喝醉酒,骂说要将它杀了吃肉。再随太姥姥来爷爷家串门时,老虎头就赖着不走了。几次,父亲带它出门,遛到山口,山口的那头就是太姥爷家,老虎头便再也不往前挪步了。那是大青被勒死后的几年了,家里没有狗,老虎头便成为了爷爷家的狗。

老虎头矮脚,黄色皮毛,加之有一双对眼儿,想起总觉着憨态。虽则对眼,但并不影响视力,或者是这狗足够凶猛,视力稍欠也不影响咬架。村里的公狗打不过它,过了招的输家见了它就要撒尿;村里的母狗到了发情的季节,老虎头就此不回家,日日在外,转一年就见村里奔跑着好多黄色的小狗。

爷爷是那个时代稀缺的大学生,回到村儿后依然喜欢赶些时髦。加之二太爷宠溺爷爷,与他买自行车时整个县里统共还没有几台。下班,爷爷骑车进院,一把将自行车甩在地上,便径直进到屋子里去。老虎头会蹲在自行车旁边,一早起来只见它也守在车边。冬日里下了雪,一早便连车带狗一起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黄狗变白狗。老虎头守家意识良好,无论是出于实干还是装样子,都做得纹丝不漏。秋天里打场,庄家人要在平阔的地面将收割的粮食脱粒。晚上在场院边看场子,用玉米秆子撑起一个圆锥体,便是过夜的“帐篷”,父亲兄弟四人就混住在帐子里。夜里以地为枕,秋风往来,兄弟在“混帐”中嬉戏打闹,老虎头也十分开心,钻到里面和他们玩成一团,却总不忘偶尔出去巡视一圈,以张主权,驱贼避害。

一次家里杀猪,村里人来帮忙。猪放在矮腿的桌子上来杀,放血、拆分都在上面进行。一个大伯将肥膘压实,在地上用碗接油。好一会儿接了半碗油,蓦个眯漏发现老虎头把油都舔了个干净。大伯气得骂狗,奶奶闻声来问,一则心疼自己家的狗,再则觉得这老虎头不是没规矩的狗。看了现场,奶奶一句话问得大伯恍然大悟,“大哥,你看这桌面上摆的肉它可没动,那掉到地上的东西向来都归它”。

十多年后,父亲去当兵,老虎头变成老狗,被杀了吃肉。老犬似家人,父亲得知后很气愤,我如今听到也觉得心中悲戚。不得不承认有时人心似铁,有时竟让动物寒心。而人活在这天地间,有时与虎谋皮,有时刈麦丰收,心便随了这季节风物硬了、软了,哎,没法说。

第四章  白头、偏偏

两只猫一奶同胞,断了奶就送到爷爷家。一只白猫身上有黑点,取名白头;另一只迎头一块大黑斑,将整个脸分成阴阳界,取名偏偏。民间有说,脑袋全是白色的猫不吉,戴白帽,为主家守丧。不信这一套的家养了去,主家有越过越旺实的,也有日渐贫疾的,却也各有其因果,与猫无碍。

偏偏先于白头过世,爷爷家后是一座小山,山腰有两棵树极为出众,偏偏就葬在其中一棵树下。父亲思念死去的偏偏,有时会遥望着树流泪,家中吃饺子时便偷偷拿着三两个,扔到树下,以喂偏偏的魂灵。

山前屋后有一块平地,后来家里开始种人参。白头喜欢在泥土里打滚,便将那片人参地滚得狼藉。爷爷心疼人参,便择一好人家,拿布遮住了白头的脑袋,让车载着它去新宾投靠新主人。

新宾距离爷爷家近70公里,旧时山路颠簸竟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虽然路途遥远,猫咪已经很难靠四肢肉爪走路回家来,但还是蒙了它的头,让它路上记不得方向,断了念想。

有一天,白头回家了。

猫瘦了,身上分布着干巴了的泥浆,还有几只草耙子正挂在皮毛上吸血。一只灰头土脸的小猫,靠着自己的磁场辨别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翻山越岭。当时正是涨水期,降雨丰沛,山林里的树木忘情地舒展伸张,横横斜斜地遮挡着前路。白头便是遇河淌河,遇林穿林,星星月亮地一路回家。

爷爷说,妈的,这回就算把我的人参地都霍霍了,这猫也得养。

于是,白头又搅乱了那片人参地。

最后,白头还是被送走,没有回来。没有再一路星星月亮地回来,没有再一路翻山越岭地回来。


父亲小时候养过兔子,一双一对地繁殖起来很快,卖兔子也有赚下一点钱,后来养过蝎子。鸡鸭作为标配家禽,家里也是养有一群。但家中动物,有故事的,能够沾染笔墨的不多,只择其要者记叙。

人活一世,总要做一两件有风格的事,到头来才不至于形同鸡鸭,使后人谈及时,能言之灼灼有物,能在多年后依然被感动或者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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