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凉,一开门便被一大口的冷空气赶回了屋子,只好听母亲的话,添了几件衣裳,忙从后门往林子里去了。
今天不为做什么,给已经过世的马先生清理下木屋子。
越往林子里走,越觉得冬天更加冷酷。满眼枯槁的丛丛荒草,从我走过的第一步,戳着我的裤腿,像是扎透了,却又扎不疼。还有遍遍路过的绿树花田,都不像过往里的样子,随着寒风缓缓朝南方褪去。
不过几程路,便见到几处光秃秃的菜园子,那之后就是马先生的木屋子了。
拿着仅剩的钥匙,插进门里,熟悉而又令人紧张的吱吱呀呀的声音,会渗透进灵魂,还是会像小时那般胆战心惊。害怕被马先生发现,但又希望他还能与那时一样,突然跳出来吓我,再把我吊在木屋子的檐下,拉着他家的大柴犬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门开了,敞到最大,希望的事情并未在眼前发生,有些遗憾。
屋子里不算乱,还像他去世前的样子,只是灰尘密布,多了不少蜘蛛网,抄起门口的干草叉,拍掉呛人的白灰,卷去每一步向前遮路的蜘蛛网。又开了四面窗,给木屋子通通风。
“小子,又来偷吃了。”
“现在你可打不过我。”
如果他还在,大概会这样说话。
后门打开,是水井和柴房。柴房早就搬空,只觉得门歪了,想扶正。
“你小子又拆我柴房。”
张张嘴,便收回了手,要是又弄塌了,这次就真的没人来修了。
打了几桶水,就往屋子里泼,不一会儿,地上结起了薄薄的霜,怕不得地滑,立马拿上屋子里有的工具,清扫了起来。
“楼上不去擦擦?”
手里没停,心里想着他会说的话,应付他几句,又收了神。拿着几块折旧的破衣服往楼上去,嘴上总饶不了他,“这老破楼梯要是摔着我,我可再不去你坟上烧纸钱。”
这楼上是马先生的卧室,地方不大,像是阁楼大小,一张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席梦思,占了卧室半间大的地儿,再除开一张书桌,真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床上的被,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像死老鼠腐烂的味道。只好憋紧鼻息,一把抱了往楼下扔了去。
“嘿嘿嘿,臭小子扔我被子做什么?我好容易捡来的。”
“再不扔,这屋子还能住人?”
“住人?你这臭小子打算卖了我的房子!”
“不卖干嘛?留着生灰?”
他不再作声。我笑了笑,继续收拾起满地的破布,还有破布地下盖着的铜线。
“这老东西,攒了不少宝贝儿。哎哟,现在总算是都归我了。”
他还是没作声。
沾了水的抹布抹过书桌,擦掉的不仅是一层灰,还有一层油腻腻的角质。就连书桌上的相框也是无意甩在了地上。
伸手要捡,却有人抢先了一步,“臭小子,让你别来我的卧室,出去出去!要是再乱动我的东西,我就把你,把你,把你从楼上丢下去!”
拿着他一直护着的相片,仔细看着上面的一对夫妻,男人是年轻的马先生,女士是年轻的戴先生。
要说起戴先生,就连我都没有见过。只是听我母亲一口一个戴先生长,戴先生短的,知道了这戴先生是个教书先生,因为是女先生,村里的人更是敬仰了几分。
说起来我妈那一辈或多或少都是被戴先生教导过的,学识渊博,仪态举止更是上佳,一袭轻纱裙更是添一分大家闺秀的气质。只是她嫁给了一个过山客,镇上的老人家总以“门不当户不对”,身后嚼人家舌根。
那时马先生还是个过山客,所谓过山客就是各山头之间做些买卖的人。我妈倒是常提起这些个嚼舌根的臭婆娘,说是自家儿子没能娶得上戴先生,暗地里讽刺她丈夫。说不起戴先生,总得挑个软柿子捏捏。但是这马先生也不是好说话的主,自然受不得这气,几番折腾,倒是让几家丈夫领着自个家的婆娘过来道歉,再也不敢了。
要说怎么回事,这就要说到时代变化给咱这的乡村带来的变化了。原本自给自足的模式,自然是能满足小镇小村旧辈的老人,可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怎么会屈身于这般落后的农耕生活呢。从商自然就成了年轻人的最好的选择,既可以走出去看看世界,也可以赚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也就是说,过山客的时代来了。村里的人想挣些钱,只能跟着有经验的马先生做做城里城外的小生意。
这样一来,谁还敢跟马先生说三道四,到了只能夸一夸,还是戴先生有眼光,嫁了个好夫婿。
马先生早年到底算个人物,可惜时代变化太快,生意不好做,戴先生又去的早,家底子空了,什么也没能留下。凌晨起早去拾荒,白天去厂子里干活,早出晚归,各处工地也顺了不少铜丝铁线,偷偷摸摸卖了不少钱,可惜钱又换了酒,日子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死的时候,也没人来送他。我父亲不在家,母亲又看在戴先生的情分下,生拉硬拽着家里不情愿的老人,去给他送行,全当是还了师生的人情。
说到戴先生的死,村里村外都在传,是被家暴逼死的。也害的马先生只能躲进山林里面勉强生活。也有老一辈的会替马先生说两句,毕竟是护士出身,见过戴先生发病的样子,病得很重。发起疯来,马先生时常被打的鼻青脸肿。
正好又是过山客逐渐淡出视线的时代,又碰上教师编制改革,这下两口子算是彻底活不下去了。
马先生又不敢离了随时可能发病的妻子,又要找些行当来补贴家用。万幸的是戴先生虽然教不了书,但是还有一身女红的本事,做些漂亮衣裳,倒也能糊口。又为了丈夫安心工作,总要他出门时将自己拴在卧室门上,专心做女红。
运气这种东西总是说不清的,这不,很快家里的情况迎来了转机。马先生谈了一笔大生意,原本就是过山客做些小买卖,对山里的地势都清楚的很。况且那时候他的名头在山里的小几个村落还是有些名望的,很快就把这场生意做了起来。
这生意背后的大老板还是个女人,有三个孩子,还死了两任丈夫,而且山里女人的思维还是过于封建,背后嚼舌根的事情还是不在少的。
说来奇怪的是,这女老板也就来了山里一次,就缠上了马先生。而马先生脑子里除了工作,就想赶紧回去看看自己的妻子。他很担心妻子一个人的时候会发病,不在身边连个撒气的人都没有,想到那种痛苦,马先生总是不忍心的。
要知道女人和男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戴先生也听说了大老板的事情,可她并没有觉得女人有几任丈夫,有几个孩子而感到羞耻,只觉得可怜和同情。
“谁不是个女人,还没些说不出口的苦衷呢。”
你就是太善良了!
戴先生知道她们并不是在夸自己。只是心中有了自己的打算。
晚上她时不时会试探丈夫,害的马先生越是不敢与女老板离得太近,就别说单独相处了,就宛如惊弓之鸟,更是谨慎了起来。可怜女老板却越发对马先生有了兴趣。
这件事持续了很久,戴先生很爱马先生,马先生也很爱戴先生。可是两者的生活不是靠着互相的热爱能永远保温,也许是误会,也许是自卑,也许是害怕拖累,所以爱倾注的越深,悲剧才尤为刻骨。
马先生抱着已经停止呼吸的戴先生,走过很多座山,终于在能看到城市的最后一座山上停了下来。
天色已至黄昏,马先生好希望怀里的妻子能醒过来,哪怕能发起疯来打他一顿。
他知道,他终于知道。当自己以为命运开始改变两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收手。当那个女人对马先生开始产生兴趣了,他没能注意到妻子的变化,他害怕用一个对待病人的态度去照顾妻子,所以一切如旧,不想让她沉沦病魔。
可笑的是,还以为戴先生只是怀疑,没想到的是她想的是找一个新的妻子来替自己爱他。
他不说他爱她。
她不说她爱他。
一个用清白来证明热爱。
一个用毒药来成全爱情。
我总不能理解,人为什么要长一张嘴,只是用来吃饭吗?
“你应该找一个值得的女人,替我陪你走过下半生。”
“我爱你,不是我想拥有过你,而是一生只拥有你。”
戴先生走了,马先生孤独终老。
少了这两句话。
一个没能安心的走。
一个没能轻松的活。
瞧见窗子外边的太阳终于往西边去了,轻轻关上门,像是又尘封了这里。
来时吱吱呀呀的开门,去时关上了门,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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