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上面引用的这段话中,便包含了“得”与“不得”的两种关系。在我看来,这种关系不仅适用于男女关系中,放在其他方面也同样适用。
首先我们要区分一个概念:“得与不得”和“得与失”不同,“得与失”是一件事情对立的两种结果,是同一事物矛盾的两个方面,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而“得与不得”,是同一矛盾不同的两个方面,它们既不完全对立,又不完全相同。
一个男人得到了心目中向往已久女人,久而久之厌倦了,那女子即便是朱砂痣白月光,也成了墙上的蚊子血和衣上的饭黏子。反倒是那些从未得到过的,倒始终是那一抹天上求而不得白月光,和心上始终炽热的朱砂痣。
倘使从来没有得到过,便也谈不上失去。谈不上失去,便不会有从最初得到时的欣喜,也不会有拥有之后的从习惯,到麻木,再到最后的厌倦,更不会有失去时或许那么一丁点儿的失落。于是那些得不到的,始终于我们记忆的某处熠熠生辉,它们成了天上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
那么“不得”便一定比“得”更好吗?
白月光与朱砂痣虽好,可也抹不去我们心头那一抹遗憾的背影。很难想象,辅佐始皇开创一代帝国的丞相李斯,临死前最想回到的竟然是当初和儿子牵着黄狗,一起从上蔡东门出去打猎,追逐狡兔的日子。于是我们难免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为权力的纸醉金迷迷了眼,扶苏是不是就不会死,历史的车轴是否会因他而改变?辛弃疾一生不得重用,壮志难酬,却也成就了他“词中之龙”的美名,于文学史上留下独属于他的一席之地。赞叹之余,我们也时常在想,倘使他受到皇帝的重用,是不是就能够像岳飞一样收复失地,成为一代名将?倘使涛涛江水若是有情,为我们留下那个二十六岁便在滕王阁上写下《滕王阁序》的天才少年,那么他又将为我们留下多少的佳作名篇?
但如果历史真的成全了我们的幻想,事实的发展可真能如我们所愿?我们如何能保,若李斯不与赵高同流合污,便能挽大厦之将倾的秦朝于狂澜?我们又如何能保证,辛弃疾确能以一己之力,在内与保守派斗争,在外与金兵抗争,而不落得个与岳飞相似的下场?我们又如何能知晓多年以后的王勃,不会如同方仲永一般泯然于众人矣?
艺术上有一种手法叫做留白,它指的是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留有想象的空间。而不得的原理,正与此相似。我们之所以觉得得不到东西更美好,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我们便无法窥其全貌,便对其多了几分遐想。在这个遐想的过程中,便掺杂了我们隐秘的欢喜与期待。虽然那份始终求而不得的遗憾会伴随我们始终,但这一份隐秘的期待与欢喜,也会伴随着我们遐想的始终。求而不得的遗憾便也在这一刻,逐渐转化为一种美的理想境界,正如美神维纳斯的断臂一般,为我们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这便是“不得”的魅力所在。
故此,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不同,得而复失是我们曾经拥有过,而后来又失去了,徒留下一份或美好或遗憾的回忆。而求而不得则是从未拥有过,故而始终美好的幻想。从这个角度来说,得而复失是活在过去,而求而不得则是在渴求将来。因此,我们也很难说清楚两者究竟何者更幸或是不幸。
欧阳修在《送徐无党南归序》中写道:“今之学者,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而勤一世尽心于文字间者,皆可悲也!”在立言极其难的环境中,为了立言而将一世的心力倾注于其中,是为一件可悲的事情。同理,我们的人生也同样如此。求而不得是人生的常态,如果为了得到而去抛弃其他的东西,那么得到与没有得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艺术作品讲究留白之美,同样,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得与不得,皆有其美。如果没有李斯的一念之差,历史也会同样运转,朝代更迭不过是其中必然,只是在这过程中会少了李斯那令人唏嘘的一生;如果没有辛弃疾的壮志难酬,腐朽堕落的南宋王朝也终究会走向落败,只是我们的文学史上会少一个一心报国、壮志难酬的词人形象;如果没有滕王阁外的那滔滔江水,王勃的才名也注定为后世所传颂,只是世人会少一声天妒英才的惋惜。
得与不得,不论我们如何选择,历史的车轴都不会因为个人的选择而改变。但我们的人生没有回头路,历史也没有,当我们选择其中一条路的时候,便注定要错失另一条路的风景。但这种错过也并算不上失去,因为从未得到过,又何谈失去?既然谈不上失去,那又何来损失?或许是人生短暂也好,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也罢,与其一位纠结于那天上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不如专注于当下的路。
艺术需要留白,同样,我么的人生也要。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要得到,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得到。与其汲汲于索求,不如留一份含蓄的美,任后人去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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