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渡

作者: 钱塘罗员外 | 来源:发表于2015-10-27 00:16 被阅读469次

      7点50分,湖墅南路已经被汽车填满,密密麻麻的刹车灯汇聚成一道红色的河流。工作日就是这样的。我走过人行横道时,饶有趣味的观看那些困在车里的人,大多数人微皱起眉头紧盯看着高悬的红灯,有一个在趴在方向盘上啃鸡蛋煎饼,还有一个抽空点着手机屏幕。红灯对于开车人,是阻滞,也是间歇,如同人们对待自己的生活,存在截然不同的选择。

         我很幸运,不必开车,也不必挤公交车,可以乘公交船上下班。当然,为了乘船,我得把每天早晨一切繁杂琐碎的事情,安排得和钟表一样精准。船不等人,这也是我的选择。

        7点52分,我坐在码头的石凳上,远远看着北面的河道。公交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太阳光斜斜的铺撒在运河上,形成了一道长长的金色光斑,也给公交船包裹上了一层漂亮的光纱,三四只灰鹭跟随在船后面上下翻飞着。这些灰鹭几年前才迁徙过来,在运河边的柳树上作了窝,定居下来,繁衍生息。灰鹭们和七八个在码头上等船的人,包括我,被生活之河裹挟着,在此时此刻交汇。

    对岸,那个女人已经离开椅子站起身,靠近了栏杆。和往常一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随风飘动,应和着柳条的舞姿,运河的波浪以和缓的节奏在她脚下起伏。隔着宽阔的河面看过去,她如同一朵洁白的莲花。我注意她有几个月之久了。

    7点55分,公交船准点靠岸,粗大的缆绳套住了铁桩。今天是那个矮壮的船员当班,他动作麻利,依靠缆绳把失去动力的船拉向岸边,让船舷紧紧贴住岸沿上的一排防撞轮胎,然后打开了舱门。

    人们弯腰低头,依次走入船舱。因为每天乘坐同一班船,大家都有些面熟,但是没有人交谈,也没有人和船员们打招呼,人与人之间象是间隔着一碗安静平和的水,没有什么机缘打破坚硬的平静。大家默默的挑选一个座位坐下,然后继续听着MP3,或者翻看手机,或者闭上眼睛补睡一会儿。

    我照例坐在左边靠窗的位子上,对岸的白衣女人开始挥动手臂。她向着这条船,热烈的挥舞右臂,与船上的某人道别。由于船舱里是高背的沙发,我看不到前后乘客的回应,不知道她道别的对象是谁。我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在睡觉,女的带着耳机翻看着一本时装杂志,他们都没有在意对岸女人传递过来的热情。

    随着马达轰鸣,船斜斜的驶向河道中间。我能够看清楚一些了,看到她向着船转过脸来,长长的黑发从耳际垂到胸前,看到她在欢笑。然后,她就被船舱挡住了。当船驶到离她最近的时候,她就被隔在了我身后,我始终无法看清楚她的脸,除非我扭断了自己的脖子。当然,如果我站起身来,跑到船尾去,或许来得及把她看清楚。可是,这是早班船,舱内的氛围近乎凝固,把我牢牢的压在座位上。任何人突兀的举动,都会引起船舱里的骚乱吧。如果,人们了解到我突然跑动的原因,只是为了看清楚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日后,我很难平静的和他们同乘一班船了。

    我只能重复每天相同的情形,扭头看着船窗外翻卷的浪花,看着她的形象在白色的浪花里涌现,然后破碎。有时,我甚至想,对岸的白衣女人并不是真实的,她只是我的想象而已。白衣、长发、宁静、美丽,这是安放在我梦境深处的形象,真的会存在现实中吗?

    可是,她毕竟出现了,日复一日,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无法躲避,无法排遣,无法消除,好在我有一份忙碌的工作,像浸透了水的棉衣那样重,也像防弹衣一样坚硬,帮助我暂时丢开了那种折磨。

    并没有辗转反侧的思想交锋,也没有郑重的决定,在一夜酣睡醒来之后,我打破了早起之后的生活规律,花更多的时间梳洗、挑选衬衫,甚至还在头发短短的平头上梳了梳。然后,没有吃早餐就出门了。房门在身后咔嚓一声关闭,好像打碎了禁锢着我的大钟,安稳、舒适、熟悉的习惯被我自己关在身后,面前是一次冒险,我的心跳很不自然,幸好,只有我自己觉察到。

    湖墅南路刚刚奏响早高峰的序章,车辆密集,各色车漆被斜斜的阳光统一染红了。我穿过人行横道,没有向左走向码头,而是向右踏上了江涨桥。是的,站在桥面上,运河从脚下流淌而过,白鹭从头顶掠过,我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目的——我要去见她。

    只想远远的看一眼,当然要比在船上看她更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我装作眺望悠长的河道,俯身在桥栏上,她就在那里!一身白衣,静静的坐在长椅上。我继续往前走,用余光锁定那块白色的光影,可笑的担心她象白鹭一样飞掠而去。如果当我转下桥头,看到长椅上空空荡荡的,我的心会比空荡荡的胃更难受吧。

    她还坐在长椅上。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下桥时候没有管束住双腿,它们自己跑了起来,心剧烈跳动着,恐怕河里的鱼儿都听见了粗暴的心跳声。我在老柳树粗糙的树干后面站住,可以看清她的侧脸。清澈的眼睛,整条河里的波光都在那里面闪烁。长发从眼角边垂下,落在白裙的肩上,透过发丝的间隙,可以看到白皙修长的脖颈。她的手臂垂放在膝盖位置,手掌交错,从肩头到指尖的曲线如此优美,只在古希腊雕塑中欣赏过。

    她在看什么?在等待什么?在想什么?我不敢走上前,不想打破这幅宁静而美丽的画面。我会一直站立在老柳树后面,看着她,不被她注意到我的存在。也许,我真应该这样做,看着她,直到她起身离去,或者我转身离开。无限接近完美就足够,完美总是不稳定、不持久、不坚固。

    但是,身后有人推我。一位晨练的老年男人,我不能称呼他老大爷,他毫无一点长者的慈祥样子,用收音机硬硬的尖角戳我的脊背,嘴里发出极不耐烦的哼哼声。我从突遭惊吓的慌乱中挣脱出来,忍着背上的刺痛,给他让开了道路。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球向我鼓了鼓,嘴里又骂了一句,然后晃荡着敞开的短袖衬衫,挺着裸露、油腻的大肚皮,继续向前走去。

    简直是噩梦,这个糟老头,一边听着电台主持人对地沟油问题粗鲁的责骂,一边袒露前身,毫不留情的打碎了近乎完美的画面。她也注意到了我们的冲突,转头看了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我听到皮鞋跟敲打游步道青石路面的噪音,啪嗒啪嗒,接连从自己脚下响起。我竟然穿上了一双新皮鞋,卡得脚趾疼痛难忍,真该甩进运河里去。

    她没有再注意我,而是走向石栏杆,伸出手臂,向河对岸挥舞起来,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她的目光所及,正是我每天乘坐的那班公交船,此时,船缓缓靠岸。没看见船上和码头上有什么人回应她的热情,那里和往日一样,停船、上下客、解缆、启航,一切事情进行的平静、紧凑、短促,没有一丁点浪费给她。

    船开走了,很快航行到能够拧断我脖子的位置,然后穿过桥洞,逐渐变小,融入薄薄的雾气里面。

    这时候,她看到了我。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火热,喉咙干涸,象被舞台上的聚光灯射中了。我本能的反应是低头,然后快步走开,逃跑。可是,她却对我笑了。

    四目相交,我瞬间被羞愧笼罩了。这是一位阿姨。尽管岁月给予她极大的恩典,但是毕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显露在眼角、嘴角和脖颈的细纹里,在皮肤的深层钝涩的质地中,在脸庞皮肉松懈下来的轮廓上。虽然是一位美丽的阿姨,可终究是一位阿姨。

    我不能逃跑,那将挫伤她和蔼的笑容。我也不能继续站立,那会被自己的羞愧折磨致死。我只能期待运河掀起一阵巨大的浪头,把我卷了去吧。

    “你也是来送人的吧?”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笑得非常彻底,如同孩子一样清澈见底的笑容,“看你穿得整整齐齐,来送女朋友吧?来,坐下来,别站着了。我也送人呢,我家菲菲每天坐这船去上班。她可漂亮了,哎,就是怕难为情,从来也不肯向妈妈挥挥手……”

    看得出,阿姨希望我听她夸奖漂亮女儿。可是,我刚刚送别了自己的女朋友,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也从未真正存在过。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只能道别:“谢谢,不用了。她已经走了,我的女朋友。”说完这些,我转身往南走,向着公交船远去的方向走。另一个习惯支撑着我的双腿,上班,我得去上班,走着去也一样。

    生活规律一旦被打破,如同闹钟被拆坏了,停滞、混乱、错位等等并发症都会出现。我原本精密有序的晨间程序出现了重大错误——我睡晚了。由于昨天步行上班而迟到,遭遇了一次惩罚性的加班,忙完一切,回到家躺在床上,身体极度疲惫,却不能入睡。心头燃烧着一团幽暗又顽固的火,煎熬着身体,让它无休止的辗转反侧。对于白衣的阿姨,我完全释然了,那只是个美丽的误会。我回想起每天一起在码头等候公交船的乘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十多张脸依次浮现出来。我惊诧于自己的记忆力,只是无意中的一瞥,就能记住一张脸?还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已经观察他们很久了?到后来,在模模糊糊的意识中,我突然领悟到,强大的并不是我的记忆力,更可能是想象力吧。然后我睡着了,但是睡过了头。

    虽然依旧没有吃早饭,赶到码头的时候,往南面武林门方向的船已经开走了,码头上只有我一个乘客和那位干瘦得男女莫辨的码头管理员。她依旧在对岸坐着——白衣阿姨,这是我对她的尊称,我默默念了一遍,然后颓然坐倒在码头的台阶上。

    “起来,起来。”码头管理员突然冲我大叫。

    我抬头望了望管理员,看清楚她是个女人,干瘦枯黄的脸,我在这个码头坐船有些年月,从来没有听见她说过什么话。一切都变乱了。

    “快起来,你坐在水里了。”管理员说。

    我连忙站起身,摸了摸屁股,得到了一只湿漉漉的手掌。我尴尬的向管理员笑笑。

    她仔细看了看我,从管理房间拿出一只简易折叠椅子,在台阶边撑开,说:“坐吧。我看你是生病了,该去医院看看的。”

    “还好,谢谢了。”我的确站立不住,只能坐在椅子上。

    “唉,赚钞票不容易,我是知道的。”管理员感叹了一句。

    于是,我和她攀谈起来。没想到,她干瘦的身体里储存了那么多的话,简直象运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她每说一句,都要加个“我是知道的”,当做缀语,仿佛已经对世界上的一切大彻大悟了。其它乘客陆陆续续聚集起来,自顾自站在我们身边,并不参与我们的谈话,他们脸向着河面,把耳朵朝向我们。

    管理员的讲述漫无边际,我的注意力一直在河对岸的白衣阿姨身上。

    这时候,往北面拱宸桥方向的公交船靠上岸来。白衣阿姨站起身,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向着船热情的挥手,我可以看到她满怀喜悦的笑脸。

    几个乘客向船舱门口聚集,我紧张的打量他们,搜寻那个人——菲菲,白衣阿姨的女儿。这完全是因为好奇,仅仅是想看看菲菲是谁。但是,那六个乘客里肯定没有菲菲,四个男人,一个中年妇女,还有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女生。

    船开走了。我看到白衣阿姨还在热情的挥手,身体也转向船离去的方向,直到船只远去了,她才坐回到长椅上。这让我糊涂了,急于需要一个解释。

    “那个,”我打断管理员对公司福利的抱怨,手指着对岸的白衣阿姨,说:“我天天看到她,她怎么老是向码头挥手?”

    “她呀,是个疯子。”管理员不屑的说,“我是知道的,她有个女儿生病死掉了,脑癌,她就疯了。她女儿以前在这里坐过船的,她就每天来送女儿,每条船开过来都这样挥啊摆啊,有时候还又笑又叫,好笑的。她的邻居也坐我们的船,告诉我的。”

    管理员最后叮嘱说:“你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好到处乱讲,让疯子知道了有麻烦的,我是知道的。”

    我点点头。完全不需要我去乱讲,整个码头上十几个乘客都听清楚了。但是,他们脸上依旧平静,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她是个疯子。

    疯子?竟然是个疯子!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白裙整洁,黑发飘逸,举止文雅,我从来没有看到她又笑又叫,她只是文雅的挥手道别……是个疯子。上天的逻辑我无法理解,马上,我不得不承认她丧失了清醒的神智。往南面武林门方向的船靠向码头,她又一次站起身,热情的挥动起手臂,露初充满爱意和期望的笑容。

    我站起身,跟随着乘客往舱门走去,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低头弯腰钻进船舱,看到白衣阿姨一下又一下挥动手臂,一种想哭的感觉涌上来。

    说不清为什么,我站住了脚步,抬起上臂,举高小臂,撑开手指,向着对岸挥动。

    一刹那,我看到她的手臂僵住了,白皙的臂膀斜斜的指向天空,她整个人僵立,像一棵白色的树。

    我不停的挥动手臂,仿佛能够抹开空间的隔阂,能够抹去她心头积郁的迷雾。

    拉着缆绳的船员先是奇怪的看着我,又看看对岸,然后裂开嘴笑起来,也伸出手臂甩动了几下。船舱里,乘客们陆续站立起来,他们打开窗户,向对岸挥手,一时间窗框里盛开了一丛丛手掌组成的花团。

    船启航了。全船人都注视着对岸。她的手臂慢慢低垂下来,然后用双手捂住了脸庞,她的身体不停的颤抖着。我们听不到她是否在呜咽,也看不到她是否在流泪。我们自己的脸上沾染了泪水。

    之后的航行是明亮的。眼睛被泪水冲洗干净,整个船舱比往日亮堂了许多。乘客间交谈起来,他们收起了手机、MP3,聊着一些简单的话题。很快,大家都发现彼此并不陌生,我们之中有邻居,有的同在一幢写字楼,有中学校友,甚至有在同一家大公司的同事。最大的共同点是,大家一起坐船好几年了。

     遗憾的是,从那以后,白衣阿姨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常坐的长椅空荡荡的,如果被挖去了一块空间。就像一个梦消失了,但愿她也从自己的迷梦中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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