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山脚的镇子上,醉今朝小酒馆的生意最好,那里的酒不是什么琼浆玉露。那里人来人往,只是因为老板的那一副幻颜面具。人人踏入小酒馆之前,领上一副幻颜面具,就可以随意变化容貌和身份,连最亲近的人面对这面具都未必能认出来。今个儿,扮成一个潇洒公子哥,明个儿,变成一个得意书生,暂时逃离俗世,喝一口醉今朝的忘忧酒,绝对能忘却尘世那些烦恼。
我也是醉今朝的常客,无他,就是愿意待上一会儿,叫上一碟下酒菜,慢悠悠品上一口酒,看着镇子对面的山,乐上一乐,那山我没去过,但是那里不知是什么有心人,栽种了些树,整整齐齐一大片,偶尔下过雨,烟雨蒙蒙,也有一番滋味。酒馆里一直都是这么热闹,幻颜一戴,大家似乎也无所谓陌生,都能互相谈上两句。有时候除了一些诗词唱和,来往人情,还能听到一些秘闻。不过,我向来是不当真的,毕竟这幻颜在身,身份都是假的,那这些事说不定也是胡诌呢,听着乐呵乐呵就好。大家只当彼此是陌生人,毕竟这模样身份每次都能换,认不出,也没什么负担。
不过,我认得出。容貌衣饰变了,身份变了,可是幻颜之术,变不了那双眼睛和周身的气。而我,恰恰就认得出这不同人的眼睛,也能识别这不同人周身的气,我也常常暗自得意。
比如,那个只在黄昏日落时分出现的酒客,每次都会在醉今朝最里面的位置,那个位置虽然是角落,但是可以看到酒馆里所有的客人,他有时候会化成一个窈窕的小姐,低眉颔首,惹人怜爱;有时候化成一个翩翩公子,摇着纸扇,文雅风流;有时候化成一个睿智老者,慈眉善目,拄杖蹒跚;或者有时,干脆化成一个剑客,背着那把锋利的剑,恣意逍遥……可是那双眼睛,变不了,那是一双锐利冷漠的眼睛,能敏锐地捕捉到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而他周身充满的气却让我疑惑了,那是一种肃杀的清冷,和一种漫不经心无所谓的傲慢,有时还会生发出一些令人畏惧的如骤雨般的压迫。这种气,常常让我感到不安,可是从周围人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感觉不到,他们依然笑着喝酒。“黄昏酒客”在醉今朝大多数是一个人喝酒,但有时也会被一大群朋友围着,他们周围是一样的气。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端着酒碗,一遍饮酒,一边用眼扫视全场,带着一些玩世不恭,他还会嘟嘟囔囔几句,摇晃着脑袋,目露凶光。有一次,我向送酒的小二打听,“黄昏酒客”说了啥,小二笑嘻嘻附耳:“他说他是审判官,有人该审。我估计呢,这客官,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他说完就摇摇头,又要请我尝尝他们新酿的梅子酒。
“审判官”,“黄昏酒客”的名字,审人,黄昏酒客的任务。我不禁笑了,喝上一口梅子酒,味道确实不错。这“审判官”总是坐上一两个时辰就走了,并且他也不是每日都来,他不来的时候,我就去看别人的眼睛和气。
那个窗子边的屠夫,有一双晶亮的眼睛,他常叫一壶“忘忧酒”,只不过这家伙酒量不好,喝了半壶就醉,醉了就开始哭,哭哭啼啼地讲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如何不幸,他们青梅竹马,等他取了功名回来,却只得到她身染重疾的消息,他求医问药,最后甚至一步一叩首到了那山巅的神庙,还是没能留住她。多少次他都想随她而去,可是家中双亲还要奉养。他来这酒馆,就是忘忧解愁。他虽然常常幻颜,屠夫书生先生大夫……可是只要是半壶醉了就哭的就那么一个人,于是“半壶醉”也被酒馆里的人猜出来。看他如此难受,我虽然是个大男人,也会忍不住眼眶湿润。
被猜出来的,不止他一个人,那个丧子的妇人也是,她必定要找上一个人,给人家看她那儿子以前的书画,那么有才的一个人,天妒英才。她幻的颜,总是一副愁苦的脸,发丝枯黄,整个人如丧尸一般,我常想,若是我父母在世,若是也要忍受这般痛楚,我就心如刀绞;还有一些总是乐呵呵的人……
幻颜之术,固然可以迷惑,但正如我所说,我看的是眼睛和气。当大家再没听到“半壶醉”的哭声,以为他出了远门或者什么其他缘由不再来的时候,我却知道,那个腰间挂着新香囊的纸扇公子就是他,这次他似乎心情不错,要了一壶桃花酿,身边是一个明媚女子,那女子眼神干净纯真,他们四目相对,满满都是情愫。我暗想,这“半壶醉”是再遇良缘了,走出那漫长岁月的痛楚了。我正自饮自斟,却对上了“审判官”那双呆滞的眼。让人颇不自在。
后来,“半壶醉”来了几次,便没再来了,想来必然是喜结良缘,再也不用来忘忧了。
我疑心这醉今朝的酒,是有什么神仙法术加持,真能忘忧,不然,那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大变化呢?那日,我喝着我的梅子酒,只觉进门的夫人光彩照人,周身环翠,容光焕发。看看眼睛和气,才知道是那丧子的妇人。她后来幻颜的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只是来过几次后,也没再见到了。
来来往往,人生常有聚散,更何况,不来今朝醉,也许是不需要换个面目来忘忧,也是好事。唯有那“审判官”,是长年累月,不过,他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有意的。
而我来醉今朝,不为忘忧解愁,单纯只为梅子酒,为此,我还特意去老板娘那里打听这酿酒的绝招,可是这老板娘非但不告诉我,还笑着说若是给了我这方子,我不再来醉今朝,她要亏了,而我岂不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我也大笑,怎么是占便宜,千金一酿,怎么就不行?
谁也没想到,这一笑这一言没要来酿酒方,却酿成大祸。
一天夜里,我喝完了酒,依旧取下了幻颜面具,踉踉跄跄走出醉今朝,回家就躺着了,半夜里却被捉起绑在了自家的柱子上。
“你可知错?”一个尖锐的嗓音响起。
我抬眼望去,一群穿着道袍的人站在我面前,为首的一人,一手持着册子,一手执笔。样貌我从未见过,却看清了那双眼睛,我认得那双冷漠的眼睛,黄昏酒客,那个“审判官”。
“你到底是谁?为何闯入我家,竟然还绑我,还有没有王法和天理?”我怒吼道着挣脱绳索。
“天理?王法?哈哈,我就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从远处瞬移到我眼前。
“你……你是什么人?”
“这个你不必知道,我且问你,你与那醉今朝的老板娘何时开始苟且的?”他冷冷地问。
“你不要污蔑我,这种事情怎么能信口胡诌?”我吼道。
“那日我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你们两个亲密扭捏,恣意调笑。我们都看见了。”他说着回头去看了那群穿着一样道袍的人,他们也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错。这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都恨不得上来踹上我一脚。
“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你看到的那日事情,只是我想要梅子酒的方子,至于你说的什么调笑,完全是你自己想的。”我对于这种欲加之罪简直是难以理解。
“呵,还嘴硬,臭男人!”一个女人冲了上来,对着我就是一巴掌。
“呸,天生的贱种,做了还不承认。看你这幅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一个老太太骂骂咧咧上来一脚。
我吃了痛:“各位,怎么能动手!你们到底有没有王法?怎么能这么……”我还没说完,又是一巴掌。
那“审判官”捏着我的下巴:“我劝你还是早点承认,那老板娘已经承认画押了。”说着,他拿出册页,给我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的事情她却要承认,可是我火辣辣的脸让我突然明白,也许,她也是一样的遭遇。
“你们把她怎么样呢?你们是不是屈打成招,是不是私自用刑?”我焦急地问,尽管我们并无私情,可是如果因我而受到这般待遇,我还是惭愧不安。
“哼,还说没有私情,这么关心她。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呵,那个贱种,已经死了!”又是一口唾沫。
“死了?怎么死的?你们杀了她?你们这群杀人凶手!你们怎么可以!”我伤心地大喊,我不肯相信,我绝望地大哭,“你们说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们……”
这些人从我的大喊和眼泪里,似乎找到了我们私通的证据,他们叫着笑着一拥而上,对我拳打脚踢。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想要喊救命,可是嘴巴全是腥气的血,嗓子也哑了,声音微弱。
他们打累了,就在我的小屋里休息,满屋子找我龌龊为人的证据,他们烧毁我珍藏的典籍,连我那些试着酿造的梅子酒坛也被摔碎在地,空气中是好闻的酒香气。我也想到那日,老板娘笑着说不肯给我梅子酒的秘方,说我占便宜。
“就是那个笑吗?就是那句占便宜吗?”我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哈哈,世间竟有如此滑稽的事情,简直不可理喻。这么一群人,为了这么一个笑,一句话,就来审判我!”
“审判官”看着我笑,又给我一巴掌:“你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就你那点把戏,我还看不出?你以为就你能认出眼睛和气?”
我一听“眼睛”和“气”,就止住了笑:“你怎么知道眼睛和气的事情?难道?”
“这能看出眼睛和气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你嘛,是天生的,我们嘛,小小的修炼一下,想看出不是什么难事?”他看出了我的怀疑,“怎么,不相信?那你就听听看!”
他翻开他手中的册页:“那喝半壶的小子,找了个新姑娘,后来幻颜成小公子,喝桃花酿了,说什么青梅竹马,情谊难忘,还不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烂人一个而已!”
我不可置信:“你竟然知道,可是他不是烂人,他有权利开始新生活!”
他踢我一脚:“他没有权利!他就应该孤独到死,说什么情深义重。你和他一样,烂人,寡廉鲜耻!”他的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张牙舞爪,比野兽都可怕。
“还有那个死了儿子的老太婆,竟然还幻颜贵妇人,那么光鲜,简直就是哗众取宠,不过就是想吸引些烂人的眼光罢了。”他鄙夷地说。我的脑海里却是一张坚毅的脸,她终于要走出伤痛,好好生活。可是,这“审判官”竟然认为她也是个烂人!
“还有那个一天到晚笑嘻嘻的胖子,令人恶心!”一个少女凑上来。
“对对对,还有那个瘸腿的,哈哈哈,怎么有脸走出门啊!”肥头大耳的男子说。
“那个弃子,爹不疼娘不要的!活着干什么!”“那个寡妇,也来酒馆,她就应该吊死,追着她短命的丈夫……”“那个卖鱼的,无论怎么幻颜,都是一股鱼腥臭味,真是该死……”这一群人,七嘴八舌,一句比一句恶毒的话,对着这些无辜的人进行审判。
我的眼前出现一张又一张的脸。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明媚、愁苦、清澈……
我的眼泪不自觉流下来,心被撕裂成无数块,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胸前,使我无法呼吸。
他们累了,不再非要我承认了,我以为他们会放了我,可是他们却是把我抬到了镇子对面的那座山,那座我常在醉今朝窗边眺望的山。
为首的“审判官”命令手下在树林间挖坑,他们是打算把我活埋了。
不过几分钟,那个少女笑嘻嘻复命,他们都夸她挖的好,她一脸得意:“那是,虽然我刚修炼成人,可是咱们耗子的看家本领,我还是一流的!”
我躺在土坑里,绝望而又无奈地笑笑:“原来啊,这群人,哦,不是,这群老鼠,是修炼来的啊,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呆久了,难怪无法理解人!哈哈哈哈哈哈!”
或许是我的狂笑,激怒了他们,土块掉落的速度加快。我心如死灰,这次是真的完了。我以为我看得到眼睛和气,实际上,我如同瞎了一般,什么也没看见,还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柳彦生,通奸有罪!活埋!”“审判官”正在那本厚厚的册页上写着。
“这次,轮到我种树了吧,这个人归我了,他的坟上的树该有我来种。”我看着那个喘着粗气的男人,拿着一棵树苗,要栽在我的坟前。
临死前,我想起了醉今朝的酒馆,想起那天我在那窗边看着对面山上,那大片整齐的树林,下过雨后,烟云飘散,别有诗意。我在那窗前喝着酒,啊,临死前竟然没能再喝上一口梅子酒,哎,还想着梅子酒,都是这梅子酒害我丧命。哎,可这也不是梅子酒的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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