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美好的内涵,除了年华如花似玉的蓬勃美丽外,还有难以忘怀的往事。这些往事就像一道车辙,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非但抹之不去,反而随着车辙上空的尘埃弥散后,越来越清晰。
1992年冬,沙县上空一改往年干旱的境况,连日下着细雨。又湿又冷的空气,像一把利刀在人的身上割肉刮骨般的拉拽,使人禁不住地紧缩脖颈,打着哆嗦。
20岁出头的我,正在体育馆廊檐下和新同事一起军训,做着最枯燥的队列科目。此前,我的工作岗位是老家镇政府农技站农技员。
我虽为农业技术干部,但上面千条线都往镇政府这根针里穿,每个干部都像木偶似的,被领导提来提去,没法按自己的思路和计划专注去干事。因此,我真正为农业服务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间都被计生和征粮这两项中心工作给“紧紧围绕”住了。
在镇政府蹉跎了两年,感觉到如此“不务正业”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人生。1992年冬,县经开局发榜向全县招50名干部,我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报名。顺利地经过考试、面试,了了我进城、跳槽的心愿。
“雪,快看下雪啦!”一个下午,正当我们在队列军训时,阿牛不顾训练纪律,忘情地大喊起来。
大家都面对着教官,即紧面对着体育馆的外墙,雪在我们身后飘,浑然不觉。阿牛在训练时,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所以先看到了下雪。
队列立刻引起了骚动。在这天空下的冬天,冰霜日日见,雪却是几年才得一见,而且大多还是局部的,限在山区高海拔的地方偶降,洒胡椒粉那般,薄薄的一层,阳光轻轻一照就没了。
因此,每当下雪时,下雪的消息就成“头条新闻”了,在那个没有QQ和微信的年代里,人们以奔走相告的方式,传播这种天降的圣洁色彩,没看到的下雪的人,满脸写着遗憾和羡慕;自称看到下雪的人,满脸堆着骄傲与幸福。
和我年纪相仿的教官感觉到此刻难以使队伍安静下来,也就干脆下了“解散,原地休息”的口令。
我和特哥、老树、宝爷却淡定,又聚拢在一起。在那个年纪,叛逆还没消化殆尽吧,人家觉得稀奇的东西,我们反而要表现出见怪不怪的样子,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与桀骜不驯。
我与特哥、老树、宝爷的投缘,除了我们年纪与经历差不多外,还有一点就是都是从农村家庭出来的。所以我们一见如故,无话不谈,在短暂的军训期间就结成了兄弟般的友谊。尤其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还像读书年代那样,谁先到先去占位置,然后围坐在一起,边吃饭边海阔天空地闲聊。
军训虽然枯燥辛苦,但后勤保障不错,食堂准时开饭。没有后顾之忧,一身劳累之后,便能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继续精神抖擞。
因为年轻,饭量特别大,加上训练的体力支出,所以一天到晚总觉得饿。也因此深深感到,食堂是个很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开饭的那一刻,食堂煮饭的阿姨如天使般的伟大与慈蔼。
军训很快就结束,我们回到局里上班。随着进一步深入接触,发现新同事结构挺复杂的,有的已经结婚生子了,有的正在热恋中,有的家就在城里,有的自己进城了,老婆孩子仍扔在乡镇里。
局里按照我们这批人的情况,做了相应的后勤保障。我与特哥、老树、宝爷都是单身汉,被安排住在集体宿舍里,吃饭自然是单位食堂。于是,我们四个人真正做到了同吃、同住、同工作的“三同”,每日朝夕相处,友谊愈加深厚。
新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于乡镇,意味着新的一切刚刚开始。年轻的心,对新的事物充满好奇,把层出不穷的困难当作挑战。一身蛮劲的我们,特别钟情挑战。如同驾驶一辆加满油的汽车那样,每爬一个坡,过一道坎,就充满胜利的喜悦。这种喜悦瞬即将一身的劳累冲得无影无踪。
随着一个个坡、一道道坎被征服,我们的工作进入了轨道,对手上的业务得心应手,新岗位的新鲜感如潮水般渐渐退去。
不仅如此,一道烦恼还捆绑了我们。
局里的经费越来越困难,为了节流,食堂的境况每况愈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半年之后,食堂每餐就供应一菜一汤,菜是青菜,汤是肥肉海带汤。
青菜随时令,刚开始,新口味令人喜。一成不变的,接连“隆重”推出。一周后,令人厌,再接着,令人恐。直到下个品种的青菜上市了,才能跳出坑,然后又掉入新的坑。海带汤则是从一而终,一片黑乎乎的海带,盖在一块软趴趴、肥嘟嘟的肉上,丢进罐子里和饭一起蒸。揭开盖子,一丁丁油星子漂浮在海带上。今日这个味,明天还是这个味。
食堂成了我们的恐惧地带。
为了安抚一下胃,我们便跑到单位周边的小餐饮店吃。早餐好办,在沙县这座吃城,扁肉、拌面这对“情侣套餐”就可以轻松搞定。中午和晚上的餐食就比较难了,这两餐你不可能也扁肉、拌面,任何再好吃的东西,一日三餐地吃,也会使人腻,而且营养也不均衡,那肯定是不可以的。
更为现实的是,月200多元的工资经不住几下就流转到单位周边的小饮食店里头了。当时即便是一顿简单的快餐,也得6元,吃快餐都要吃得每月入不敷出,更甭说点餐围桌吃了。
真正深刻体会到恩格尔系数与生活水准之间的关系。至今,我们工资涨约20倍,快餐才涨约3倍。在这么些年里,工资收入悄悄实现从吃饱递进到吃好,再从吃好又递进到有节余。
虽然我们只有这么点工资,但我们不甘于年轻的生活像一口老井里的水那般平静无波。最喜那夏日,在旺盛的荷尔蒙的鼓动下,发工资的日子里,我们就会像亿万富翁似的,腰杆子挺得直直的,冲进餐饮店,还没坐定,就大声说,“老板,给我们上啤酒,要冰的!”
当我们手搭手、肩并肩满脸通红地走出小餐饮店时,全身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月光,天空中薄薄的云彩,似涓涓流水潺潺流淌移动,星星像个多情的女郎,不停地眨巴眨巴着眼,凉风习习吹拂着我们乌黑的头发。我们哼着张学友、陈百强的歌,行走在宽阔繁华的大街上。当瞥见港台刺激的电影或录像节目,便钻进去,将充沛的精力交给了屏幕。
每次的消费,大家都抢着买单。抢着抢着,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我的工资先用,花光了再用你的。
那时虽然交通不便,但大家的同学、朋友们喜欢走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食堂这个样子,哪好意思这么将就地接待,得上小店吃。到小店里,板鸭、炒田螺这两道菜少不了。板鸭是沙县招牌菜,而炒田螺既便宜又味道好。菜不够了,就一道道地续炒田螺,吃得每个人面前螺壳堆成了山,才意味着一场友谊的小聚进入尾声。
我们不论是谁的同学、朋友来,都一起作陪,你来我往,大家都成了朋友。交际圈就像一棵青壮的树那样,接连开枝散叶,范围不断扩大。
虽然大家的家境都不富足,但家人都很开明,并不指望我们每个月往家里寄钱。
我的父亲母亲叮嘱我,饭一定要吃饱,吃饱饭了才有力气工作。还有,跟好朋友出去吃饭的时候,不要小气,该花就要花,家里不用你管,你这个阶段能顾住自己一张嘴巴就不错了。
一辈子在乡村刨土的父亲母亲,出了生于斯的村庄外,就难以交到朋友了。因此,他们特别渴望友谊,对美好友谊的价值有特别深刻的看法。当我带同学、朋友回家玩的时候,他们特别开心,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
“家里不用你管”里头还有内涵,父亲母亲是担忧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多,虽然他们只是偶尔进城,没有长时间在外面生活的经历,但看过传统的戏文,听过警示故事,明白“糖衣炮弹”会把一个人拖向深渊。
他们的担忧不无道理,当我们在局里站稳跟头后,就陆续有人来约我们出去吃饭。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虽然手上没什么权力,但他们看中的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有年轻这个无比可贵的资本,俗话说“欺老不欺少”,只要年轻,未来就可期,就有多种可能。他们把我们作为绩优股作长线投资,期待有朝一日我们掌了权,好为他们发声办事。
在应付这顿愁着下顿的日子里,面对这种“免费的午餐”,我们心里确实很纠结,吃了怕惹出麻烦,不吃嘛,又觉的可惜。尤其在沙县这种美食之乡,家庭主妇都能将平常化为神奇,何况是专业的厨师呢!想到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口水就如同泉水那般,汩汩地从喉间涌上来。
每当看到有的同事,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宿舍的时候,羡慕、妒嫉的心理交织在一起,搅得人坐卧难宁。
好在局领导看得紧,他们阅人无数,世事练达,一下子就看出端倪,马上开大会宣布工作、生活纪律和找个别人谈话,系列动作,将我们有些躁动的心摁了回去。
但这只是权宜之策,局领导就像一个糊裱匠,对冒出来的小缺小漏修修补补,在问题根本上难以解除。当然,这也不是他们能力范围所内可以解决的,一个单位的吃喝拉撒,全靠财政拨款来保证。那时,财政局资金能保证工资准时发就不错了。
食堂在苦苦支撑一段时间后,终于在秋天断炊了,我们瞬即像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连最后一个破旧的家都没了,只能流落在街头。我们的青春彻底凌乱了。
幸运的是,不久特嫂就到来了。来自农村的她,除了吃苦耐来、勤俭贤惠外,更有一颗善良和包容的心。那时年轻难以体味,人家建立小家之初,享受二人世界,是人生一段难以忘怀的静好时光,外人的打扰是不妥的。可是,我们却浑然不知,像一群不速之客,大大咧咧地闯进他们的生活,搅破了本属于他们二人的安宁。
我们到他们家一起开伙,建立了新的特殊的食堂。特嫂除了上班,还要兼顾买菜煮饭,每天我们一下班,就能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特嫂手中的锅碗瓢盆,已不再是普通的厨具容器,是施了法力的神器,妥妥地把我们的青春打捞起来。我们被特嫂梳洗整齐的青春,重新焕发出活力与光彩。
也猛然发现,我们都到需要爱情滋润的年龄了。
一年多后,特嫂当了妈妈。为了便于照顾小家伙,特嫂回乡下娘家了。我们不能因此而断炊,四个大男人做了分工,特哥和老树有厨艺基础,主要负责煮,我主要负责管伙食账目和买菜,宝爷主要负责洗碗。
此前,我没买过菜。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任务在身,开始感到难为情,一个大男人跟卖菜的大妈讨价还价的;也感到难以胜任,买菜看去是一场钱物的简单交易,但挑菜很有学问,有些菜切了菜发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些菜,农药喂大的。一不小心,就会上当。
吃了亏,他们从未埋怨过我,反而是鼓励我,说我干得不错。
厨房里头也会出状况,有时把饭煮焦了,有时把菜烤糊了,虽然大家手忙脚乱,但不亦乐乎,厨房里充满了欢快的声音。
有同学、朋友来,我们也带到特哥家里,自己动手煮菜煮饭招待他们。因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口味不同,对各种菜的吃法有不同的做法。一次,老树的一位福州同学姚在傍晚的时候到来,此时正逢饭点,到市场买菜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得用现成。那时的生活水平,存货不多,翻遍了冰箱,也找不出几种像样的菜,况且我们那时的水平,有菜也整不出花样。
姚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看我们望着从冰箱里翻出排骨和黄瓜的犹豫。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们习惯用排骨炖萝卜,至于黄瓜,要么炒,要么拍扁凉拌。那天没有萝卜,香菇这些干货也没了,白白地炖排骨,不仅不好看,味道也不好。姚教我们说,不用太麻烦,把排骨炖黄瓜吧。
这也可以?长这么大,我们还没吃过排骨炖黄瓜。姚见我们将信将疑的样子,肯定地说,保证好吃。但有要领,等到快起锅的时候再放黄瓜,免得被煮烂了。
果然,如此炖出的汤特别鲜和甜,汤色略带黄,也非常好看。受此启发,后来我们把很多原来没炖过的食材拿来与排骨一起炖,厨艺不断得到锻炼和长进。
在此期间,老树恋爱了。我们在特哥家开了两年伙后,老树的爱情转为亲情。
老树和树嫂说,该让特哥特嫂休息一下了。我和宝爷转到老树家搭伙。树嫂虽然是城里人,但非常贤淑通达,大度包容,视我们为亲人,毫无嫌弃。
有了两年自办伙食的经历,我们应对起来就比较趁手了。但主要辛苦的是树嫂,她不仅要上班,下班后又要无端多承揽我和宝爷的吃喝,都是同龄人,相较之下,我们俩显得相当的稚嫩。
开始,左邻右舍感觉很奇怪,这家人的客人怎么赖这么久都不走。时间长了,他们知道了我们真实情况,既羡慕,又赞赏。羡慕的是我和宝爷这么好的境遇,赞赏的特哥、老树他们家的包容与真诚,以及我们之间美好纯真的友谊。
我们就这样不是一家人,但胜似一家人的生活着。
接着,特哥和老树他们家,为我们的婚姻操心。在他们的鼓励下,我和宝爷都有了对象,我们在关系明朗后,也把各自的她带来一起吃饭,加强沟通交流。当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她没来吃饭,他们就会“命令”我们把“她”带到家里吃饭。她来了,他们忙着加菜,桌上又热情为她夹菜,尽全力为我们营造好的环境,展示我们的形象。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宝爷和我都成家后,我们这自办的食堂才散了。虽然伙食散了,但情义牢牢地凝在一起,隔一段时间,四家人都会聚一聚,当然地点都放在家里,大家欢聚一堂,谈家庭,谈工作,谈孩子。欢欣喜悦共享,忧愁烦恼齐解,疑惑难题相商,在人生事业的道路上并肩同行。
如今,大家都年近知天命,各自走在不同的重要岗位上。时代环境和社会风气也发生了很大变化,物质愈加丰富,职位越发重要,面临的各种诱惑也越多。曾经的同事,有的就很遗憾地在欲望诱惑上栽了跟斗,家里因此变得冷锅冷灶。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几家人的厨房,依然如我们年轻时代那样热气腾腾,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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