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吃掉了那头猪

作者: 觸茶 | 来源:发表于2018-03-07 16:49 被阅读9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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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祖祖,也就是我父亲的奶奶,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大概出生于20世纪初。在那个年代,不缠小脚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男人用各种教条束缚着女人,好让她们自动将自己禁锢于牢笼之中,心甘情愿地相夫教子。

    我的祖祖偏偏不信这个邪,她终日甩着两片大脚丫子,屋里屋外忙活,人家都叫她“大脚”。后来听父亲说,她原先也是缠过的,但后来估计是因为疼,或者是碍着做事,她自己将缠脚布拆了,再也没有缠过。

    虽然我的祖祖没有缠过小脚,但好歹她是嫁出去了,并且她的丈夫(我们这里同样也是叫祖祖,为了区分,暂且叫“男祖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在中国和缅甸之间贩卖丝绸和瓷器,曾经赚了不少钱,但后来全给他抽大烟败光了家产,当然,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的男祖祖常年在外做生意,家里大小事务都由祖祖来操持。按理说,照当时我家的家境,请几个佣人来也承受得起,但祖祖闲不住,也不习惯别人伺候她。于是像犁地种菜、挑水喂猪一类的重活计,或者是洗衣做饭、缝缝补补、下厨做饭的轻松活,她都做得来,也做得好。当别的女人只能在家里缝缝补补的时候,她倒是能忙里忙外,轻松自如,看来那双没被缠过的大脚,确实在干活时给了她很大的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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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的时候,我的祖祖大概已经70岁了,她日日劳作,从未享受过养尊处优生活的好处也逐渐显露出来:她身体仍旧很硬朗。据我的姑妈们所说,祖祖种的青菜好得很,她经常去侍弄,浇水捉虫,到冬天的时候,一棵青菜有时能有10多斤重。当时祖祖还养了一头猪,它每日陪着祖祖到菜地里干活,它的粪便经过发酵之后又成为菜地的肥料,所以那些大棵又美味的青菜,有它的一半功劳。

    说起来,那真是极其有灵性的一头猪。我家的猪圈就盖在祖祖厢房的后面,她每日凌晨5点左右起床,那头猪听见响动也跟着起来了,祖祖没有给猪圈上锁,它就自己走到祖祖房门口或趴着,或站着,等着祖祖洗漱。

    祖祖吃了自己的早点之后,开始给猪准备食物:她把头一天找好的猪草在槽里切碎,在猪食灶里烧上大火,开始煮猪食,有的人家为了方便,往往会多煮一些,当天吃不完的就留到第二天再喂。不过祖祖不这样,她每天宁愿早起半个钟头,也要让那头猪能吃上新鲜的早餐。或许是感受到祖祖的厚爱,那猪即使是饿了,也不吭声,只默默等着祖祖将猪食煮好盛到它的槽里,才就着升腾起来的雾气开始吧嗒吧嗒地吃起自己的早餐来。待那头猪也用餐完毕,祖祖就带着它,一人一猪,穿过春夏稀薄的晨光,或是秋冬浓浓的雾气,到田里干活去了。

    祖祖干活的时候,它从不乱跑。如果早上没有吃饱,它就到田旁边找食吃,吃饱之后又到田埂旁边晒着太阳,眯起眼睛等着祖祖。有时候等得睡着了,它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打起呼来。

    路过的人看见了这头自在的猪,即使看不见人,也知道祖祖一定在田地里忙活,便冲田里叫一声:“陈嫂,你早喽!”田里冒出一个戴着草帽的头应到:“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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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祖和这头猪的感情很好,甚至还给它取了个不太正式的名字,叫“猪来”。

    “猪来”—无论祖祖在哪里叫它,那头猪就哼哧哼哧地来了。

    它听话,但只听我祖祖的话。祖祖不在家的时候,我父亲负责照料它。父亲烧起灶里的火,切好成捆猪草,咕嘟咕嘟煮成一锅,煮的时候,它也在旁边或坐或站地巴望着,但它的盼望,不是因为父亲,只是为了那锅食物,谁喂它吃都一样。它只认祖祖这唯一的主人,因而每次祖祖喂它时,它总是先用湿湿长长的大鼻子亲昵地蹭蹭她的手,再低下头去吃食,但对其他人,它却不这样。

    祖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到很晚才能回家,因为已经去世的男祖祖曾经积累了不少财富,置办了很多田地,因而也给我家贴上了“地主”的标签。田和地被划走了,男祖祖也去世了,但别人并不满足,稍微吃饱之后的人们的一大乐趣就是写一张一张的大字报,搞批斗,你不写别人,别人迟早是要来写你的,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而周围的人,大都是祖宗三代一穷二白,根正苗红的“贫农”,我的祖祖算的上是能被批斗的人之一。

    当时寨子里有一个所谓的“骨干分子”,人还未到中年,头就秃了,头顶光亮亮地一片,但却得了个绰号叫“老毛”,仿佛他是个毛发旺盛的人似的。

    老毛曾是我爷爷的同学,他父母都已经去世多年,留下他这么个小孤儿在那个吃不饱饭的年代自生自灭。祖祖心好,我家粮食也还稍有富余,很多时候,祖祖便让爷爷带他到我家来吃饭,他跟我家并无亲戚关系,但那时总叫祖祖为“大嬢”。祖祖挨批斗的时候,大队长问他,陈招彩家是如何压迫贫下中农的,他也倒不直说,只说大家都吃不饱饭了,陈招彩家还有白米饭下锅。这样一来,大家都明了了:如果没有压迫贫下中农,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天杀的地主!

    因为老毛常和我家往来,也熟悉情况,什么话自他的嘴里说出来也就有人信,他为我家安上了“压迫”的罪名,人们不但不说他忘恩负义,还要赞他大义灭“亲”。“大嬢”被他叫成了陈招彩,地主陈招彩。

    地主是要挨批的,要受教育,于是人们茶余饭后就在寨子前面的晒谷子的院场上开起批斗大会。在和祖祖一起被批斗的人当中,数她年纪最大,别的人都是被绳子把手吊起来打的,她年纪大了,老毛称自己为祖祖向不知道什么“大人物”求了情,使她能免于这种残酷的处罚。人们都说:“好啊好啊,老毛太讲人情了,以前吃过人家的饭,现在还晓得报恩呢!”对于这种称赞,他似乎又觉得不妥,向“大人物”表示,“地主”的遗孀,以前也是过了好日子的,也是压迫过贫下中农的,不处罚万万不行,别人吊起来打,她年纪大了,就让她跪瓦渣受罚吧!人们又说:“好啊好啊,老毛跟他家关系好,但是一点也不偏袒。”

    瓦渣就是碎了的瓦片。“大人物”接受了老毛的建议,于是在别人被吊起来打的时候,祖祖就跪在一堆瓦渣上面,别人被吊多久、批斗多久,她就跪多久、陪多久。

    一场批斗下来,往往也到晚上十一二点了。人们终于结束了晚饭后的消遣,待肚里不多的食物被消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就盘算着要回家了,再看一会戏肚子就又要饿了,饭还是要省着吃,为了看臭地主而多吃那么一碗饭,划不来。人们纷纷散去,那些被批斗的人也终于可以回家。

    我的父亲和二叔想要去接祖祖,但祖祖从来不让,她不愿意被孙子看到跪在地上挨批斗的奶奶,也怕人们突发奇想要来斗地主的小孙子。每个人在这种时候都生怕别人抓住一丝把柄。但动物是不怕的,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二叔不能去接她,猪来却不管。祖祖挨批斗的时候它就趴在旁边,祖祖可以回家的时候它就哼哧哼哧地走过来,再蹭蹭祖祖的手,陪着这个膝盖发麻的老人一瘸一拐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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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那会,人的处境比以前稍微改善一些,但几乎所有事物都要凭票供应,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一张票。穿衣要布票,吃粮要粮票,吃肉要肉票。穿衣可以省,大米不够也可以自己栽的其他的作物弥补,唯独吃肉的问题得到妥善快速地解决。

    父亲和二叔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三姨刚刚出生,按月供应的肉根本不够一家人吃的,几乎家家一年到头养上一两头猪,就盼着年末岁尾的时候杀年猪改善伙食。第一年养猪来的时候,因为吃不饱,它长到年底依然瘦小,祖祖说今年吃不成的,那么小,吃了不划算呢,大家都深表赞同。于是猪来又被养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想祖祖应该是很矛盾的,她想好好照顾猪来,给他吃饱,但又怕吃饱后引起它的增重,那么年底就必定是猪来的死期,家人心疼它,但也有自己的无奈,肉都吃不上了,哪还有资格去顾及一个牲口呢?

    第二年的年末,猪来终于迎来了它生命的终结。关于它的死,祖祖是什么反应,我曾经问过父亲,他并没有给我明确的回答,或者是他年岁太小记忆模糊,或者他也和祖祖一样,对猪来是充满不舍和内疚的。曾经那个陪伴过祖祖种地干活、挨批斗的猪来,还是被人们给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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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我的家乡大地震。当时家里房子都是土坯房,经不住那样大的地震,倒塌了大半,猪来曾经住过的圈因顶棚是茅草搭建,倒塌的反倒不严重。当时祖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家里也没有再养猪,我父亲和二叔将猪圈打扫干净,陪着祖祖在猪圈里住,因地方太窄,一家人住不下,爷爷奶奶就带着还小的三姨到工厂里暂住。

    地震过后,余震不断,祖祖年岁大了,又受到惊吓,加之当时缺医少药,最后已经病得很严重,她大概一直在砖块和木板搭建起来的床上躺了一周左右。爷爷奶奶在工厂里上班,父亲和二叔就轮流看护她。

    一日,祖祖突说感觉肚子饿,让父亲去给她做饭,父亲喜出望外,祖祖好几天没说肚子饿了,现在多半是身体快好了,十岁的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回光返照,一面屁颠屁颠地到已经坍塌了半边的厨房里去给祖祖熬粥,一面差二叔到爷爷工厂里“报喜”。

    祖祖喝完粥的时候,爷爷恰好推开大门进屋来。她对儿子的突然到来显得有些惊讶:“今日提前下班了?”爷爷不敢照实说,只得推说大地震把工厂旁边的电杆压垮了,正在检修,得放半日假。

    祖祖信了。她颤巍巍从床上坐起来,往枕头下掏来掏去,掏出一个白色绣花手巾包着的物件,里面是一颗大大的牙。

    “杀猪来那天我从猪头上撬下来的,我没吃它的肉,它应该要少怪我一些的。”祖祖脸上终于显出垂死的疲态,并在当晚去世。

    彼时的人们受天灾的侵扰,暂时放下了批斗的乐趣,纷纷前来帮忙料理后事。他们赞我的祖祖为人和善:“陈嬢最好了,哪个也不去得罪。”也说她的能干:“70多岁的老人了,一次还挑得起一担水呢,身体好喽。”

    大家在震后的废墟里忙着,仿佛已经忘记他们曾经狠狠地批斗过这个刚刚过世的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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