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替代品
“我们领养一只狗吧,”大课间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失乐园”,拨开一团团云雾,看到了左拉。
“我们?我和你,还是你和我?”左拉明知故问。
“上回小悉爷爷不是说,医生说养宠物能对治疗抑郁症有帮助嘛。”
“那你和我说做什么?又不是我!们!”
左拉横竖不靠谱,却是我们三人的离合器——油门加的再足,只有松了离合才能上路。
“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再说领养小狗的事!”
“别乱说了,小悉本来就爱七想八想,我可不想再惹出什么让她炸毛的事了。上次的霹雳手套,总要给她陪个不是。”我低下了头,“最近网络上查了一些和抑郁症相关的资料,我们不能感同身受,也帮不了她什么。
“装装装,没谈过恋爱,还没看过言情小说!”左拉眼角泛红,熄灭了烟,“周六下午我去约小悉,你准备两辆自行车。话说小悉真是我的活菩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旷节托福课了。”
左拉妈自知左拉就算挤破脑袋也是考不上国内重点大学的,更何况左拉的脑袋又何时为这方面转动过,于是给她报了托福辅导班,赌她能考上美国哪个大学念哪个(托福考试是美国大学的语言入学测试)。左拉妈读书不多,教育理念倒是弄堂里最开明的:“我们家左拉,是甭想指望她读破万卷书了,只能靠行万里路长见识了。”

如今回头再想,那时的小悉之于我,小心翼翼远过于怦然心动。
她掀不起我写一张暗恋小纸条的心思,勾不起我放学后环绕立体声似的围追堵截。在那个荷尔蒙四溢的年纪里,喜欢一个人的样子我辨识的出,总之不该是那日日相伴的按兵不动。
只要一见小悉,莫名的紧张就油然而生。
紧张不知哪件事或哪句话无意搭错她敏感的神经,紧张她每次速写时对我的“动手动脚”,紧张她晚上睡不着觉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以至于每天早上等到她睡眼惺忪地从家门迈出,我的一天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安心启动。相识的越久,越不能在她面前做真实自在的自己,只想坦露最好的一面,出于自尊,亦出于自卑。
而带小悉去宠物领养中心也不知是正确,还是错误的选择。
想象中的领养所,一只只宛如小太阳般的生命簇拥到小悉身边,让她挑选个应接不暇。然而现实中的领养所里,能用“活物”形容的屈指可数,要么病怏怏,要么脏兮兮,几个精神点的也都饿疯了似得慌乱讨食。
我内心瞬间奔腾着无数只受惊羊驼,随时恭候重度整洁癖的小悉原地爆炸。
“月老我是做了,成不成就…”左拉捂着鼻子,朝我嘀咕了一句,“不过物理作业可不能赖掉哇!”
说完朝小悉走过去,“我们再找家正规点的宠物店看看,卷毛儿川那傻子是被网上的信息给懵了。”
小悉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自责到耳根发热。
“我要那只!”她指着笼子角落里的一只红棕色的小土狗。兴许是天气太冷,或是和一群中型犬混养在一只笼子里受了惊吓,那只小土狗瑟瑟发抖。
此刻很想晃动一下自己僵直的身体,告诉自己不是在做梦。“嗨,嗨,小悉选了那只。”左拉用肩膀顶了顶我。
小悉“嘬嘬嘬”召唤那只小土狗,瞬间笼子里四五只狗都簇拥扑向小悉,跃跃欲试要从笼子里跳出来。唯独那只小土狗像失聪了一样,依然蜷缩在角落里无动于衷。小悉退后了几步,慢慢蹲下来,朝向那只小土狗又“嘬嘬嘬”起来。这时它缓缓探着头,目光慢慢向小悉聚焦。
“就这只!”小悉抬头又朝我说了一遍。
“这只好丑啊,小悉”,左拉略带嫌弃,“那边笼子里有只拉布拉多,个头也小,看着还机灵。”
“我去登记一下!”我内心瞬间雨过天晴万丈光芒,仿佛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
一进办公大厅,墙壁上挂满了关于宠物收养的暖胃鸡汤。“与宠物长时间对视,容易提高多巴胺的分泌,益于缓解疲劳和提高幸福感;宠物给空巢老人提供极大的精神慰藉,利于减少老年人就医次数;养宠物助于减少独居青年患抑郁症的概率……”
“家长同意收养了吗?”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阿姨抬起眼镜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这可不是买玩具,三两天新鲜就丢了。”
“同意,同意,家长都同意。”我小鸡食米般上下点头。
“养狗不难,但负长久的责任不易。尤其是这些被丢弃的流浪狗,收养后再遭抛弃或易主会给它们带来更大伤害。”
“这些我们都知道。”
“你们这是三个孩子轮流养吗?”办公阿姨看着正朝我走过来的左拉和小悉说道。
“不是,是那个小姑娘。”我指着紧紧抱着小土狗的小悉。
“你们这种一时兴起养宠物的小孩子我见多了,大多都是家长又给送回来的。我再强调一次,这样会给狗带来二次伤害,也会被编入收养黑名单系统,之后基本不能再申请领养宠物。”
我看了一眼小悉,“她不会的。”
回家的路上,小悉抱着小土狗坐在我的单车后座。我也好似收到了一份礼物,或许,这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礼。不是父亲对我学习成绩的肯定,也不是日渐结实饱满的肱二头肌,更不是那一声差点收了我膝盖的枪响,而是小悉一日比一日更上扬的微笑。
与我并肩骑行的左拉说,“咳咳,作为今天瓦度爆炸的电灯泡,强烈要求一个月的物理作业外加一个月的生物作业。”
我白眼示意她不要乱语,并搪塞着“好好好”。
小悉给小土狗起名叫小苹果,不晓得为什么,她开心就好。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迎接的不仅是睡眼惺忪,蓬头寡面的小悉,还有一只被她不住撵回家的小雀跃。迎接我们回家的也不仅是贯通九弄每家的小悉爷爷的饭菜香,还有一只往小悉身上横冲直扑的小门神。
一天放学路上,小悉说,“卷毛儿,谢谢你。”
“还要谢谢我好伐!”左拉一手勾住小悉的脖子。
“嗯,你和小苹果一样,所有的喜欢都直白热烈。”
“啧啧,文化人说话就是带感。”左拉说着,“那小悉,我下周语文作业就交给你了。”
“到处敲竹杠,看你会考怎么过!”我拍了一下左拉的头。
所有的教科书里,无论来自家庭还是学校,小悉学到的永远都是如何做一个得体内敛坚强独立的女孩。她最激烈的爱是与父亲的冷静摊牌,最温存的爱是爷爷窝心的臂弯,最无畏的爱是离开对母亲的依赖,最自在的爱是与我和左拉的吐槽陪伴。而小苹果给了她“被需要”——想念就即刻扑到怀里,孤单就身前脚后追随,害怕就肆意取闹讨宠。这份直白的“被需要”小悉从未遇见过。
“一只狗能治得了小悉的病?” 去领养中心前,左拉问我。
我也不知道。小悉爷爷,甚至连医生自己应该也拿不出一个客观科学的医学原理来确凿肯定。就算这是万分之一的经验之谈,万一小悉会是那万分之二?
总要试一下。
只有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知道小悉经历了什么,她自己也完全记不起来。只能想起一台机器夹住她的头,之后便是无力挣扎的疼痛与麻木。再之后,就是我们看到的,从病房里推出来被放大了瞳孔的小悉,以及因为药物作用,她日复一日发胖的身材。
“小悉这病呀,只有找到病因才能好,”左拉妈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只狗能顶啥用。”
想想小悉的爷爷奶奶和她爸妈,“缺爱”这样的惯例性诊断,对她确实略显矫情。
摸不透她半点心思反倒需要她呵护关爱的小苹果当然不是最好的药引子。就像有些倾诉只能说给听不懂的人,有些依赖只能靠在陌生人身上——小苹果就是小悉倾诉和依赖最好的“替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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