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众生必死,死必归土。”
——《礼记》
八百里秦川铺展开来,仿似一弯新月,难道是在召唤着怎样的乡愁?而这片关中大地上确实有着几多兴废、几多笑与泪,那里蕴藏着“一个民族的秘史”,留待后人去挖掘、去分析、去学习。
建国以来,这片大地上以小说为镜,映照历史的作家不在少数。前有柳青前辈的《创业史》恢弘铺展,惜憾未能全卷完成;后有贾平凹多年笔耕不懈,从《浮躁》到《高老庄》,历史在抽离,个人的哀伤却在放大。陕西这片中原文明的活动区,这里走出过豪情万丈的关中大儒,誓要“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里也走进来战火、革命、新的思想……所有这一切召唤的是一次登峰的创作,呕心沥血的献祭。
陈忠实陈忠实老爷子是矣。老先生2016年驾鹤西去,当我们惊醒于一位伟大作家的离去,浮现脑海的便是《白鹿原》。而当我们走进对陈老及作品的专业研究,发现的是一切都围绕《白鹿原》聚集着。小说《蓝袍先生》看做《白鹿原》的试笔之作,散文《原上的日子》、《关于一条河的记忆和想象》在在被人拿来解读《白鹿原》。当一位作家与一部作品产生如此紧密的相连,要么浅陋不堪至极,要么登峰造极无双。
《白鹿原》自然属于后者,难以想象缺乏其存在的上世纪90年代华文小说界会减去几分光彩。当张承志走向边缘,以哲合忍耶反诘中原文明(《心灵史》);当史铁生出实入虚,寻觅历史长河一缕不息的心魂(《务虚笔记》),陈忠实返身回归中原文明,去与历史巨兽搏斗的身影让人唏嘘感叹。
不是非难另两位作家,提到他们尤其史铁生正因为我对他们文学所达到高度的敬仰。陈忠实亦有着出生故乡在陕西大地的先天之利。但这样与历史短兵相接的行动,有时实在对小说与现实的距离把握提出了挑战,或流于谈史演义或敷衍为市井奇谈,这都是陈忠实严肃创作所竭力要避免的。
但我们仍不免窥出这50多万字大部头之下,陈忠实在竭力统摄全篇的力穷之处,小说有着向这两方面潜流漫溯的痕迹。朱先生的存在仿佛取自《儒林外史》首回的王冕,几可作为一副标尺来衡量其他人物。他有学问,能变通跟得上时代,白嘉轩将他当成神一般敬仰着。遇大事,白嘉轩第一要请教的是朱先生,朱谈大势,白行己道。中原文明的丰富驳杂彰显在白不在朱,朱的形象是窄化了陈忠实对这一问题的探讨。而只身退兵、承诺教书的事迹也因袭了旧小说的故事笔法。可以说,如果陈忠实想要在小说中打造一根在历史飘摇中的定海神针,那便就是朱先生了。但白对朱之教导的实践程度则在情节推进上自然宣告着这一企图的破产。
我读的《白鹿原》版本而小说新一代人物中,最出彩的怕就是黑娃和田小娥了。他们的反叛色彩、爱情坎坷及悲剧命运在在隐合了一条主流叙事路径。他们最有舞台戏剧感,吼出了时代的压迫和人的本能反抗,他们趁势而上却也随波逐流,给死气沉沉的白鹿原带去了搅动起来的活力。但我不免对此有着“维纳斯双臂”的忧虑。维纳斯塑像的完美来自于整体,如果一双手臂产生了局部超越整体的作用,就令其舍去吧。黑娃、田小娥的色彩感太强烈,映衬得历史及其余人物仿佛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布巾。又或许可以产生一种巨大的反差张力,观点见仁见智,从中品得出滋味就好。
而类似这些瑕疵是难以掩盖完整作品的美玉色泽。在《白鹿原》从清末到建国初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动荡中,我们见证着一个村子与村民的变迁。这里遗留着家族制的风气,两大家族斗法争夺族长之位,即使外面天地已然天翻地覆,变革的输入也还是需要借助(或者被村人借助)此间的旧势力。新与旧的界限在此是难以分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反派鹿子霖反而首先投身向历史的变革,正派白嘉轩却在坚守着旧式文明。开章是白嘉轩设计拿走了鹿家的“宝地”,结尾是白嘉轩说:“我这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首尾相和的同时,这中间厚厚的字里行间果真再没有白嘉轩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当黑娃将白嘉轩脊背打弯之时,是否象征着历史浩浩大势对白嘉轩所代表的一切之棒喝、之拒绝。在历史前进的大潮下,有时即使对仁义之事也是否定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
电视剧《白鹿原》海报但这层天定的戒律也是在人事下流转。所以每个人可以用自我的价值观清理整合着记忆,用人心看历史。所以白鹿原即使在陈忠实笔触下起伏跌宕,每个人在历史大潮之挟下悲欢喜乐,这是我等后辈者的后见之明。在那白鹿原的时空中,人人仅仅在生存生活着,历史的残酷他们无从感知,入耳入目的是周围的悲喜,世界很大,生活则很小。历史的一刀落在原上,化成的是生活情景剧,默默催人老。
这是陈老将万里山河收束于一个原上,让我们徜徉其中的深意之一吧。
听那亘古不绝的咆哮,“在这原上,来一场风搅雪!”
溯历史长河而上,魂兮归来吧先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