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小夏跳跃的身影出现在强子家的瓦楞屋顶上时,强子就像个蹲在井底的青蛙看着井口的蓝天处飞翔着一只明艳的小鸟。
因为村里崎岖蜿蜒的走势,村里的屋子常是高高低低的错落着。这家的门槛也许就落在那家的屋檐上,那家的屋顶也许恰与这家的地板持平。强子家与林小夏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强子家在低处,林小夏家在高处,中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胡同。强子每次从自家的窗口向上仰视林小夏时,就觉得像是在故事里那个散发着阴雨霉味的古旧窗棂里看一副画。
林小夏扎着粉色绸子的羊角辫随着她轻盈的跳动上下扑棱着,像是两朵大大的花朵开在她的头顶。小夏刚来的时候发梢别着的可是水晶透亮的发卡,来到奶奶家度假不到一个星期就换上了这种80年代儿童的标准装束,就差扑个苹果脸,额心点个大红点了。但,即便如此,小夏还是“洋气”的与这个村子格格不入。
强子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支着下巴,出神的看着那两条小辫子欢快的跳动,一弹又一弹,映着泛红的日头,闪着盈盈的光泽。辫子下面是因为不停的跳跃而泛起潮红的脸颊,一颤一颤的透着有节奏的喘息之声——与强子现在的呼吸一应一合。
“小夏——”小夏奶奶的声音悠长而又浑厚,这一声喊动了半个村子的鸡飞狗跳。小夏应声而去,强子来不及伸手抓住,那身影倏的就消失不见了。强子叹一口气,退回到他那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去。
强子呆呆的在角落里坐着,一动不动。他闭上眼睛,傍晚的光线忽明忽暗的从他的窗前游走,不远处小夏清脆的笑声忽远忽近的在他的耳边流转。“奶奶”强子嘟囔了一声,一下跳下了床,推门出去了。
站在院子里,夏日傍晚的微风有了习习的凉意。强子钻进东厢的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倒腾了半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稠粥向着正屋走去。屋子里光线阴暗的紧,也许是地势低的缘故,强子家的太阳总比别人家的落山要早一些。强子轻手轻脚的将碗放在奶奶的床榻旁,扶着奶奶坐直了身子,在她手里垫上一块隔热的毛巾,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碗放到奶奶的手里。
奶奶看着强子,欲言又止,一阵剧烈的咳嗽震出了几滴浑浊的泪珠,但很快就干涸在粗粝皮肤的褶皱中。奶奶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又抹了一把嘴角,带着忍不住的嗡嗡之气,说到:“都怪奶奶不中用……”
“奶奶!”强子拿小勺在烤土豆上挖了一块,喂进奶奶的嘴里。土豆的绵软带着焦烤的香气和着奶奶的哽咽一起吞进了肚里。
强子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奶奶的床边,时不时的喂奶奶一口土豆,等着她细细的喝完这碗粥。这时的太阳偏斜的愈发厉害,屋子外面静悄悄的,夏日的蝉鸣渐渐落了下去,蟋蟀开始在草丛里抖擞着翅膀。
强子从奶奶屋里出来,自己也端了一碗粥坐在院子里,享受着这夏日的片刻宁静。
“强子哥!”像是叮咚的泉水从强子家的院墙上流过。强子抬起头,迎着小夏粉扑扑的面庞。
“我们去捉蛐蛐吧?!”
“哦!”强子放下还在冒着热气的碗,起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忽的又立住了,喊了一声等等,转身又跑回到了奶奶的屋里。
“强子哥!”小夏兴高采烈的直跳脚,她脸上的笑容灿烂的有如夏夜的星空。强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爱笑?她总是在笑呢!
强子是捉蛐蛐、捉蚂蚱、捉螳螂的好手,他仿佛是有听声辨位的特异功能一般,总是能在小夏还是一脸懵的时候就给她来个大大的惊喜。
“我要把这个带回去给妈妈!”小夏蹦蹦跳跳的喊叫着。她屁颠屁颠的跟在强子身后,像是在参加一场真正的野外探险。
“这——这——”强子回转身子,轻声轻气的向小夏招手:“你看!”
小夏睁大了眼睛,正要鼓掌雀跃时,强子把手指摁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大力的噤声的动作。
“你来。”
“不行,我害怕。”
“没事,抓住它的翅膀。”
“我不敢。”
强子伸手把那条绿虫抓了起来,送到小夏的面前:“好家伙,这么大个,快看它的大刀!”
“哇——”小夏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螳螂。事实上在她居住的那个城市里,她从没见过螳螂。
“强子哥,你说这个大家伙能卖多少钱?”
“这又不值钱,到处都是。”
“有一次我和妈妈去园艺市场,有一个叔叔卖装在小竹笼里的蛐蛐,一只要30块钱呢!这个,更大,更帅,肯定更贵!”
强子没言语,他想象不出来这些到处乱飞的小虫子会有人花钱买。
“强子哥”小夏忽然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的凑近强子的耳朵,细声说到:“你知道吗?我妈妈是个胆小鬼,她害怕这些虫子。”说完她吃吃的笑着,好像自己不是那个害怕的不敢伸手去捉螳螂的小丫头一样。
强子愣住了,他僵僵的立在原地,愣怔了半晌。“走吧,天黑了。”他没有看小夏,径自往回走了。
推开院子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清冷的月光投进院子里惨白的光影,这里仿佛是废弃的别家的庭院。强子立在奶奶的屋外,听了听里面的声音,是有东西堵在嗓子里的呼噜声,像是没有调好音色的乐器,呼呼噜噜,断断续续,夹杂着刺刺拉拉的杂音。强子的饭碗还兀自的待在石板上,拉长了身影等着强子回来。强子看着那碗冷冷的饭,呜呜的哭了起来。
图片来源于网络强子的哭声——如果那可以算是哭声的话——低沉悠长,像是村头的那只大花狗低低的嚎叫声,不带一滴泪珠,不带一丝哽咽,就这样低低的,沉沉的,绵长的痛诉着,被夏夜的风送去很远很远。
小夏话不离口的“妈妈”两个字,对于强子来说飘渺的犹如风吹起的尘埃。他已经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子了,甚至忘了妈妈的存在。接着,忘了爸爸的存在。接着,爷爷的记忆也在慢慢飘散。接着……
奶奶骤起的咳嗽声划破了星空,划出一道长长的剐痕,强子不知道在他乡的父母或者在天上的爷爷能不能看到。如果能,那他们能不能看到那个正在努力修复剐痕的孩子?
小夏停止了呜咽声。起身去给奶奶到了一杯热水。昏暗的房间里,奶奶半倚着身子坐着,努力的平息着咳嗽带来的喘息。强子扶奶奶坐好,把水杯递给了她。
“回来了?”奶奶刺啦着声音问。
“嗯。”
“和小夏那丫头出去了?”
“嗯。”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强子赶紧给奶奶拍拍后背。“都是你那不成器的爸妈,可怜了你跟着我在这里受罪……”
“睡觉吧。”强子扶着奶奶让她躺舒服了,没再等奶奶说完后面的话就离开了。
强子不记得他做梦了没,也不记得曾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到他的睡梦里来做客。当明艳的阳光照在他眼皮上时,他睁开眼,一骨碌的翻身下床,在墙上那张卷了边的日历上打了一个对勾。然后他仔细的数了数,六个,这已经是第六天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强子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蜻蜓点水似的在脸上划拉了一把就算洗了脸。他把兑好的热水给奶奶端进去,仔细的给奶奶擦拭干净。“今天什么也别干了,去和小夏玩吧。”奶奶慈爱的摸着强子的头说。
强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把早饭放进奶奶的手里,坐在床边等着奶奶吃完。
“一会儿你军子哥他爸过来,你放心的去吧。”
强子眼里有光闪过,一抹羞涩的微笑挂在他的嘴角。他答应了要和小夏去摸鱼,他还担心时间会太久。奶奶也笑了起来,弯弯的笑意游走在眼角的纹路里。她颤颤的拉住强子的一只手,慢慢的抚摸着,粗粝的皮肤像是一张磨砂纸摩挲在强子的肌肤上。
“小夏要走了吧?你俩自小就在一起玩,可自打她跟着她的爸妈去了城里之后,回来的就越来越少了。”奶奶悠悠的说着。
强子眼里的光没有了,一层阴影落在了里面。
“唉,要是……”一阵咳嗽打断了奶奶的话,那一声叹息叹的强子的心里沉了又沉。要是什么呢?要是爸爸妈妈没有一去不回?要是他们没有离婚弃他不顾?要是爷爷没有被气的一命呜呼?那又怎么样呢?他就也能像小夏一样整日里喜笑颜开、蹦蹦跳跳吗?
唉……
“强子哥!”小夏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网子站在强子家的院墙顶。强子应声出来,看见小夏身披着朝霞,头顶那支水晶幻彩的发卡折射着斑斓彩色的光线。强子脸上的笑容又明朗了起来。
“我们今天只能玩一小会,我妈妈中午就来接我,吃过午饭我们就要走了。”有一条小鱼在强子的两腿间游走,强子蓄势待发的鱼叉正在水面上待命,听得小夏这一句他一个愣神,小鱼游走了。
“这就走?不是才六天吗?”
“是吗?”
“不能多住两天吗?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玩呢。”
“妈妈要带我去海边,机票都订好了!”
有一条小鱼轻轻的撞击在强子的小腿上,随即倏地的游走了,强子没有感觉到。他觉得日头忽的烈了起来,烤的头顶灼人的疼。“等妈妈赚了大钱就回来接强子,到时候你想去哪玩啊?去海边好不好?我们强子还没有见过大海呢!”这是谁在说话?强子觉得耳边嗡嗡的响。
“你见过大海吗,强子哥?强子哥?强子哥!”
强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小夏:“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啊?”
“不会回来了吧?你这两年回来的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啊。”
“小夏?”
“什么?”
“你在你们那见过我妈妈吗?”
“没有啊。你知道城里可大了,人可多了。”
“嗯。”
强子站在河里,小夏坐在滩头。强子没有意识到,这一幕是如何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的,他只记得那时阳光夺目、蝉儿聒噪,风不耐烦的扑打着树叶,空气里有点点的腥味在弥散。
“快下来,游过来好多鱼!”他记得自己挥动着手臂召唤着小夏。
小夏有说过奶奶不让她下河吗?他不记得了。也许说过。但终究小夏卷起了裤边,脱下了鞋袜,站在齐小腿深的河水里,不住的低头张望“哪呢?哪呢?”
小夏的腰弯的那么低,那么低,差不多脸就要贴在河面上了,忽的她一个不稳栽进了河水里。强子记得多年前,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曾带着他去深河里钓鱼,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大个的鱼,挣扎的力道之大、扑溅起的水花之猛,足足把他们的小船拖拽走了好长一截。小夏挣扎的力道一点都不亚于那条鱼,但却也没那么长久。
终于,小夏的脸和强子的脸是隔水相望了。小夏看着他的面容中满是惊恐,那脸上仿佛有千万个问号凝结在上面似的,强子伸手划破了这水面的宁静。他从小夏头上摘下了那枚发卡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轻轻的抚过小夏的面颊,感受着那肌肤的凉滑。
忽然,像是一道惊雷炸裂,强子猛烈的嘶嚎了起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