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在ICU病房,呼吸机发出的声音犹如村口古寺沉闷的钟声叩击着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他是我的本家亲戚,此刻我是他的主治医生,他的瞳孔里映着病房里的特有白色,深沉、干枯。
上世纪九零年代的实验中学校园,总有几个混混。他们逃学、抽烟、打架,满嘴里喊得是“义气”一副古惑仔的架势,学着香港电影黑社会的装素,头发打的摩丝弄得油光铮亮,相当“有派”。厕所里、教学楼后、操场的角落,会看到他们叼着香烟吞云吐雾的身影。他们总是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一个比一个冲动,一个比一个吊儿郎当,打起人来,不是用砖头,就是座椅板凳。在我的意识中,他们是一群发光体,神秘而又有能量,王虎就是这群发光体中的一个。他高我两级,认识他,也成了我在同学面前吹嘘的资本。我可以讲他叱咤中学三载、可以讲他如何在群殴中不战而驱人之兵。并且到处炫耀,实验中学的任何事我都可以找王虎摆平。
那是一个冬日,华灯初上,此时夜空更加深邃幽蓝,夜自习铃声马上响起的时候,全校的灯光犹如听了号令般一下全灭。透过窗户,黑暗的走廊上走过一个人影,看上去幽灵一般。我知道,这是王虎,他再一次把学校的电闸破坏了。没有电,夜自习自然泡汤。
游戏厅对我来说是一个令人纠结的地方,充满诱惑很多时候却望而止步。每次进去,都让人为之神魂颠倒,那里也是各个家长口中的“坏地方”,也只有这个夜自习临时取消的时候,才能瞒着家长握起摇杆。
游戏厅位于降水河附近一间民房里,典型的胶东民房一间正堂和两间卧室里杂乱的摆满了街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同桌小武刚刚买完游戏币,一个小个子便凑了上前。
“我们老大找你”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留着郭富城式中分的混混在门口坐着,穿着南关中学的校服,翘着二郎腿、点着香烟,时不时的斗上一抖。这小子应该喝了酒,脸上通红,两眼亦通红地扫视着可以放冲之人,像个红色激光灯一样。毫不在乎的小武,把游戏币装进口袋,抄着裤兜满不在乎的问他“啥事”
“给两个游戏币”
“不给,实验中学王虎你认识吧,他……”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便扇在他的脸上。小武斜着头逆视着他。那位通红的眼睛放出了激光,是勃然大怒:"看什么看?老子跟你要几个游戏币你敢不给!"
我迅速拉开了小武,丢了游戏币到那小子的手中,带着小武跑出了游戏厅,去了东市场南头那家王虎常去的台球室。
王虎和他的哥们到游戏厅后便支开了我,根据我当时的判断,他们之前应该有过什么过节。我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王虎手里的一把尖刀刺向了那小子的胸膛……
从此我再没见过王虎。那一年,王虎18岁。
我的家座落在黄城西大街的尾巴上,一到夜幕将至,乘凉的街坊们就开始讲述家家户户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偶尔会有几只鸡跟着唱和,偶尔会有一两只老猫,从这家房顶上跳到那家房顶上,打望着人间的情况。
关于王永利的故事,我是听奶奶的讲的。
王永利年轻时在十里八村里那是出了名的无赖,长得一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模样,打小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初中毕业后在家里闲了几年,18岁那年接了在黄县“内燃机”工作的父亲的班,做了厂里的门卫。王永利早年丧母,父亲本认为有了安稳的工作能让这个刺头儿子有所收敛,可他到了工厂,仍不该以往习气。总是吊儿郎当的叼着香烟斜着肩膀走路,一件衣服斜搭在肩上耍酷。厂里好多女孩不敢直视他,远远地望见他拖着长影子、穿着拖鞋的他们就打怵,见他走过来往往都快步的走开生怕被他瞅见。
厂里有位叫红姑娘,老家是黑龙江的,刚结束绿军装一统天下的时候,她便烫起了卷发,穿上了喇叭裤,这种女人在那个年代注定与众不同。
冬日的一个下午,太阳还高高的挂在空中,红姑娘便踏着她那时髦的高跟鞋走出了工厂大门,故意与王永利对视一番,嘴角露着诱人的微笑,此时黄色的阳光如同烈酒一般洒向王永利,他醉在这颜色里了。直到下班的人群走出了工厂的大门,这时夕阳把人影拉的很长、很长。
从此,迟到、早退,在红身上成了家常便饭,在记录考勤的权利完全在门卫的年代,有了王永利,考勤本本上红向来都是满勤。据说,红的手也不老实,常常偷了工厂的东西带回家,还是因为王永利,每次都能大摇大摆的带着厂里的东西走出工厂大门,这倒是后话。没多久,人们看到红姑娘便与王永利成双入对的出入工厂,门口的饭馆也经常看到他俩的身影。
“后来红怀上了王永利的孩子,两个人草草的把婚结了”每次说到这,奶奶总会环顾四方,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总会机警的转一圈又一圈,而后取了身边的东西,或扇子、或书本,把半张脸都埋在了里面,对着我的耳朵一阵低声嘀咕,生怕别人听到。又其实,好像这件事全村就不是个秘密。
王永利几乎天天与老婆吵架,这是全村都知晓的。它不断的上演着着,成了一个莫大的怪圈,越吵越厉害。这无休止的争吵中,他的孩子出生了。
王永利给他孩子起了个霸气的名字----王虎。
此时王永利颤颤巍巍的掏出那老旧的手机,翻出了电话本,他那干枯的手中如同枯树枝一般,每按一下按键仿佛都是最后一丝力气。
不久,时隔二十年我再次见到王虎,蓬头垢面的他穿着过时的运动服,脸上的皮肤粗糙无比,好像好几夜没睡上安稳觉,他两只眼睛也深深地陷了进去,他的瞳孔灰暗,太多灰暗的丝线分布在眼白。
二十年发生过什么我不得而知,王永利只说句“你们都好吧”,之后便是两人长时间对视沉默,眼中泛着泪花。王永利漆黑的瞳孔逐渐抽离了色彩,忘记了使命似的放大……
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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