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贫散记｜病

1

八社村民黄友才搬回家住了。听到这个消息，工作队都不得其解。

上个月普查住房安全情况的时候，看到他家房子已荒废多年，杂草灌木生满台阶，房屋主体结构也有随时倾颓的危险，早没法住人。

之前了解的情况也比较好。夫妻俩外出务工多年，儿子也一直跟在身边，已有好些年没再回来。两人都才四十出头，儿子高中毕业没上大学，如今一家三口务工，在城里刚买了房子，小日子眼看越过越红火。

我们又去黄友才家走访，才晓得世事无常，他家的好日子已是昨日黄花。

院子里杂草灌木已经铲倒摊晒，两间稍好点的房屋柱子也都用新砍的木头支撑加固过，屋顶破洞用篷布遮盖着，看起来倒也勉强能够居住。

黄友才精神萎靡，老婆也无精打采，完全没有宋老师所说两口子都精明强干的样子。他老婆继续拾掇屋子，黄友才倚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有气无力地陪我们说话。

他十六岁外出务工，到如今已快满三十年。收获其实不小，不光挣回来老婆儿子，还在县城按揭了一套房子。虽然每年要还两三万房贷，但一家三口挣起来并不难。

最近两年黄友才身体总是不大好，也没当回事。一个是做工耽搁不起，一个是不愿进医院花那个钱。直到去年底老是腰酸背痛，浑身无力，连做工也没法坚持，才在老婆儿子的催促下去医院做了检查。哪晓得却是晴天霹雳，检查出来是白血病。

想到家里供房的压力，加上儿子已二十出头，正该耍朋友结婚成家，黄友才坚持不做治疗，准备拖死完事。老婆儿子却都拼尽努力想办法给他治疗，家中准备装修房子的一点积蓄几天就花光。只第一个疗程，就把能借的借了，也向媒体求助过。不过，和那十来万的前期治疗费用比起来，仍旧杯水车薪。

为了给他治病，房贷供不上，老婆儿子又偷偷把房子卖掉，不但没了供房的压力，也有十几万可以顶上一段时间。如今老婆陪他回老家住，儿子继续在外打工挣钱给他治病，生活已是过得紧巴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村里和工作队研究，建议把他纳入贫困户，群众大会上也顺利得到了村民的支持。这样，他治疗花费上的压力可以减轻不少，还可以享受住房改建的政策和最低生活保障。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虽然黄友才的好日子一去难返，好在还有基本保障，不至于孤苦无依。

2

贫困户刘狗娃，五十出头，因病致贫。

第一次看到他就很是同情。不到六十，已是勾腰驼背，说话含混不清，间或咳嗽两声。

呆了没多久才知道刘狗娃很难缠。除了政策应给的补助补贴外，他还总到村里来找点资助。说到治病可以报销，没有政策也没法再给补助，就在村部呆着。一会儿找书记，一会儿找主任，有时逮着工作队的也说半天。边说边“咳咳”个不停，时不时再卟地唾口痰在地上。村里众人被缠得没法，往往多多少少想法解决一点。

平常却总是很难看到他。村子周边有三个场镇，一个一四七逢场，一个二五八，一个三六九，不论天晴落雨，他总会去赶场，没去多半因为兜里没钱了。我就纳闷，赶场有什么好耍的，让他乐此不彼？

他的邻居宋大妈笑，“光赶场是不好耍，不过场上可以喝两杯，还可以耍这个”，说着两手抬起抓捏两下。

我不懂，她笑，“摸麻将噻，不然哪那么大劲头！”

“他不是有病吗，那个样子哪个愿意和他耍？”

“嘁！有病，脑壳有病差不多！”

那天到镇上送资料，正好逢场。左右无事，我和黄主任一时兴起决定去探探看。

场上就几个临着老街的茶坊，就那样大敞着门，很好找，才到第二家就看到了他。

腰背挺直，身体略前倾，满面红光，两眼瞪得大大，摸牌时面色凝重，打牌时很有力度，一出手总是“啪啪”有声。“碰！”“哈哈，杠一个！”“青一色，胡了！”声音宏亮，很有气魄的样子。我们看他打了一圈，也没听他咳嗽过，也没见那恶心死人的唾痰动作。

这是我们见过的刘狗娃吗？我和黄主任面面相觑，都有点怀疑。

黄主任突然喊一声：“刘狗娃！”“呃！”他大声应了，才抬起头来。“唉哟，两位领导赶场啊，咳咳！“他赶紧拉了后面抱膀子的一个老头替他，一边勾腰驼背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边咳嗽声又连贯起来。“两位领导有空没，我请你们喝茶！”说着又开始唾痰了。

“有病还得治，打麻将怕是治不了啊！”我们懒得和他磨蹭，一边说着就准备走人。

“那老头去厕所，我帮他摸两把。我这身体打什么麻将，这就去医院了啊！”刘狗娃赶紧说。

3（此节写于九月中）

胡老太是贫困户老易的老婆，六十多岁。常低头含胸，不正眼瞅人。及耳短发灰白蓬乱，侧面可见其脸皱如鸡皮。和人说话时，偶一抬眼辄归原样。就那一闪眼间，看到其双目晶亮，嘴角微勾，挺诡异的笑。

胡老太住进搬迁房当晚即把床铺移到了厨房内，说这房子她住不得。我们来就是想要劝其住回卧室的。

才见面寒喧的时候，胡老太虽不大搭理人，倒也还能正常应答。一说到搬床的事，立刻嘤嘤哭泣，说：“这房子住不得，住进去要死人的！”

同去的宋老师说：“老易住了大半年，也没得啥事，你咋就住不得？”

胡老太低头抹泪，“这房子克我，又不克他！”

“莫信那一套，哪有不住正屋住灶屋的，这样还容易得病些！”我劝。

胡老太激动了：“不信？哪个不信哪个挨，你看村里头有几个正常人，就是不信惹的祸！”

我就奇怪了，咋还把这个村都给扯上了呢？问她：“你这是什么话，好好一个村，咋就没几个正常人了，我们天天出来也没看到哪个不正常啊？”

宋老师拉我一把，小声说：“莫跟这疯婆子扯！”

胡老太嗤笑一声，仍然低着个头，絮絮叨叨：“正常！哪个村里有四五十个接不到婆娘的！哪个村里有三四十个疯子傻子的！哪个村里家门家户有吃药的残疾的！屁的个正常！”

果然是疯子，我想。这个村户籍人口才八百出头，搬到城里镇里住的就有两三百人，村里留守的不过百多号人，加上常年在外打工的，总共也就四五百人了。这么点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病号和孤人！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不可能！这么小个村怎么可能像你说恁恼火！”

胡老太又是一声冷笑，抬头瞥了一眼宋老师，“你问他，是不是恁恼火！”

宋老师只说：“莫听她扯这些！”

又催她搬床，胡老太就是不肯，只哭嚷搬了要死人，工作队再次无功而返。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问宋老师，胡老太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宋老师叹了口气，和我算起了细账。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那个疯婆子还真没说疯话。之前只知道贫困户中病残孤独比例高，没想到全村算下来这个比例也高得吓人。十分之一以上的孤人，十分之一以上的精神疾病和智障患者，五分之一以上的老病号或残疾人，这样的比例真真是触目惊心。

分析原因，其实并不奇怪。这个村山高坡陡沟深，田土少而出行难，村民没有多少挣钱的路子，所以村里男人是很难娶到媳妇的。或彻底娶不到，或娶了老婆又跑了，或娶个疯子傻子凑合，或娶个病残将就，还有就是“嫁”出去做上门女婿。加上一些人生病后无钱医治长年拖着，就造成了这个比例居高不下。

说来说去，病根还在一个“穷”字。如今治疗方案已定，药也开出来了，究竟有多大效用，还得看用药是否到位，病人是否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