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火车时已是午夜十一点。她把呢子大衣的领子竖起,用手捏合在一起,尽量不让寒风往脖子里钻。
如果不是咽不下这口气,她说什么也不会不远千里只身从B市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做这个有失董事长女儿形象的动作。
她有些懊恼,订票的时候怎么不看一眼火车到站的时间?大腊月,深更半夜的,没带洗漱用品,没带替换衣服,太任性了。
还好,随身的手包在兜里。包里有手机、银行卡,少许现金,一切都能搞定。
只是住哪让她犯了难。
“小姐,住店吗?我那既干净又卫生,价格公道。”
“姑娘,去我那吧,中央空调,二十四小时热水免费供应。”
“哎,小姐,我那有免费早餐……”
“我那离火车站最近……”
一群男男女女像抽奖一样围着她转。这个不知道在地图上要放大多少倍才能找到的陌生小城里,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喜欢她 ,她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齿若编贝,看得大厅中的众人都些许的失神。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群人,跟着一个小妇人七弯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她禁不住又要发火:“喂,到底还有多远能到啊?你说的转弯就到的。”
之所以选择小妇人的店,是因为小妇人没有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只是在外围踮着脚尖,昏暗的路灯也能反射出她满脸的希望。
“妹子千万别生气,不骗你,这次是真的转弯就到。”
小妇人连声赔不是,想伸手替她拿包,又感觉不太合适,手又缩了回来,紧走几步超过了她:“看,妹子,那个红木门的院子就是了。”
不管红木门黄木门,只要到了就好。晚饭在火车上吃过了,她只想脱掉衣服鞋子,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上一觉。高跟鞋太特么累脚了。
小妇人没有骗她,真的有热水、有空调。房间不大,但还算干净。她最满意的是床上被窝,摸着干松松的,手感极其舒适。
不像某些外表装修高大上的宾馆,铺盖却像刚出土的文物一样又潮又硬,贴身会发痒,她睡不踏实。
卫生间有小妇人提供的一次性洗漱用品,她洗漱完毕便像猫一样钻进了被窝。
二
她睡得正香,忽然被人一把拎起:“拿钱来,拿钱来!嗷呜……”一个熟悉的男人面孔,如果那张脸不扭曲的像只狼,其实满英俊的,像明星×××。
腾地一下坐起来,她又立即缩进了被窝。她有裸睡的习惯,空调虽然开着,相比家里的地暖,温暖程度还是有很大的差异。
打开床头灯,屋里除了她,再没有其他赋予生命的物种。
“嗷呜”,狼嚎声又再次出现。真真切切,是从隔壁房间里发出的。一会儿刺耳,一会儿低沉,并伴有瓷器掉地上破碎的声音。
印象中隔壁是小妇人的住处。小妇人把她领进了房间,转身开锁前还把耳朵附在门上听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门进屋。
小孩儿半夜哭闹,正常。可这是狼嚎叫的声音!世上没有比鬼哭狼嚎再难听的声音了。她不相信有人会把一只狼放在卧室里当宠物养。
翻个身,合上眼,“嗷呜”声又起伏几次,她的火气上来了。跑这么远的路照顾你的生意,还不让睡个安稳觉,太不像话了!
摁开灯坐起来盯着门喘粗气。“嗷呜”声再次陡然响起,她直接掀飞被子,套上大衣,几步跨到门口开门冲出去,嚷了一句:“是不是有病啊!大半夜的学狼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冬夜的走廊刺骨的冷,她快步折回了屋,大衣往床上一扔钻进被窝。房间里其实有睡衣,她特仔细,怕万一染上不好的病。
她听见隔壁扑扑腾腾,而后再没了声响。这一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
三
她简单洗漱一下,掀开被子、枕头,确定床上有没有遗留下东西,才拿起手包去找小妇人结账。下次,叫个姑奶奶也不住这儿了。
她开门时吓了一跳,小妇人抱着个小男孩在她房间门口站着。小男孩瘦瘦的,脑袋特大,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小嘴一咧,冲着她“嗷呜”大叫一声,满脸的不友好。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她的身体本能的往后一撤,如果不是小妇人眼疾手快伸手拉了一把,她一定会跌坐在地上。
小妇人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小声嚷道:“宝宝乖,宝宝听话,宝宝不吭声。”而后紧张地看着她:“妹子,昨晚孩子哭闹,吵到你了吧?”
昨晚没怎么看清小妇人的面目,今天才发现,小妇人脸像桃花拂面一般,挺俊俏。是那种不需要人工雕刻的清秀自然美。年龄吧,看样子三十来岁,比她大不哪去。
她翻了小妇人一眼:“你说呢?”
小妇人的脸又是一红:“妹子真对不起,孩子昨天夜里发高烧,喂不进药,一直哭,我紧着捂他嘴,可还是来不及……今晚我保证不让孩子哭闹了。”
第一眼看见这个小男孩,她火气消了不少。这孩子一看就不是正常的孩子,他发出那样的声音并非是恶作剧,看着让人心里泛酸。
她听到孩子发高烧,看着小家伙在偷看自己,问道:“孩子退烧了吧?”小妇人说:“好多了,能吃饭了,不那么闹了。”
她想问问孩子的病情,可自己满腹的心事,哪里还能容得下一个陌生人家的病孩子?再说马上就要结账走人了,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四
感觉再聊下去没啥意义了。她说:“退房,结下帐吧。”
小妇人说:“60元,妹子,这儿都是这个价。你押了200元,找你140元。妹子在这吃了早饭再走吧,我特意做的干菜包子,还有小米粥,尝尝我的手艺,不另收钱。昨晚的事,太让我过意不去了。”小妇人边说边指着屋内小桌上摆放好的早餐。
房价是真的便宜。小妇人诚心诚意的一番话不由得让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干菜包子是她的最爱,母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干菜包子。
自己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头绪,饭总是要吃的,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她没有拒绝。
“把饭钱一起留下吧。”
“我说了,妹子,不要钱。”
她不是小气的人。推辞不过,只得接过钱放回手包,洗了手。四个包子一碗粥,几分钟,如风卷残云一般,像妈妈的味道。
“妹子,慢慢吃,剩下的打包带着路上吃。”
“不用不用”,她感觉挺不好意思,刚才的吃相肯定不是那么雅观。只是味道太让她着迷了。
“妹子来A城是旅游呢还是来走亲戚的?”
“我……”
冷不丁地一问,她愣住了。她没想到,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城里会有人问这个问题 。
A城,是从他嘴里听说的,A城是他的老家,他是在A城孤儿院长大的,A城,她没有亲戚。
她来A城是来抓小三的。这话怎可能与一个仅有一顿早餐之缘的小妇人讲?太丢面了。
“我是出来散心的。你们这儿有什么景点呐?”
“H山,AAA级景点。”小妇人说。
“哦!还有山啊!H山高不高呀?山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景点?比如飞来石、一线天之类。”
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城还能盛下一座山,她感到很意外。
“没有,妹子。H山只有古人墓。据说是清朝一个大官员的墓。其实吧,山上也没什么看相。就是几个洞,里面的随葬品大部分都是现代的复制品。山上的墓是开山卖石料炸出来的,墓里原有的陪葬品小点的被采石人顺走了一部分,大的让博物馆拉走了。不过,洞是真的。”
五
她与他认识,是在出租车上。那天她又因为相亲的事与父亲大发脾气。不能因为过年就二十九岁的她,因为年龄的原因而降低了找白马王子的条件。
她认为她的择偶标准并不高,她想找一个长相像明星×××那样帅气的人。工作、家庭都不重要,她是董事长的女儿,不在乎这些俗事。明星×××是她的偶像,太酷太有型了。
但那个型男始终没有在她眼前出现,也没有人愿意为她出国去千刀万剐。她铁了心,绝对不敷衍自己。找不到心怡的另一半,她宁愿不嫁。
直到父亲那天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她拧着脖子从家跑了出来,坐上了他开的出租车。他转头问她目的地时惊到了她。在她眼里,他简直就是×××明星的翻版。
她随便说了个稍远的地点,他拉着她出发了,一路心花怒放。一下午的时间她感觉一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说的话。
他们互留了电话。他打趣说:“真是相见恨晚啊,大小姐!保存好我的电话,我保证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做你的专车司机。”
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应聘一辈子的专车司机。”
他爽快地答应了她。
她问他三十五了为什么还没有成家。他说:“一,是因为没遇上她;二,是因为没攒够娶媳妇的钱。”
她相信他说的“二”。
他反过来问她同样的问题。二十九岁,一般情况下孩子应该上幼儿园了。
她说和你的原因差不多,去“二”留“一”。千真万确。他信。
六
董事长的千金要嫁给一个出租车司机,这消息比董事长的A股集体落入熊市还要让董事长愤怒。
但独生女儿铁了心,宁愿以死相逼,董事长也拿她没办法。董事长能做到的就是领着这个白脖女婿,尽快熟悉通往商业帝国的黄金大道,而不是沥青大马路。
她夙愿得偿,不惜把自己名下的别墅写上他俩的名字。但如漆似胶的日子不到一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有了外遇。那天无意中她听到了他在卫生间与人小声通话,他说:“亲爱的,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见面了。”
“亲爱的”这三个字,在他那儿只能是她的专利,任何人不能分摊。他竟然违背良心在外面沾花惹草,这是她最无法容忍的耻辱。
她发了疯一般,不惜在他那张曾经令她魂牵梦绕的面颊上留下五道鲜红的手指印。他没动没否认。他非常平静地说:“事实就是如此,你看着办吧 。”
他的平静,像助燃剂一样进一步加剧了她心中怒火的燃烧。离婚!她没有给他第二条路选择。她以为他会摇尾乞怜,没想到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
他只有一个条件,要一半房产折现走人。那是他们共同的财产,因为离婚是她提出来的。
她愤怒至极:“怪我瞎了眼,是我引狼入室。难道与我结婚,只是为了那半套房产?你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儿所有的房产都是我们的。”
“我等不了那么久。”他平静的像一名出租车司机对待一名想去卫生间然后继续乘坐他的出租车的乘客一样。
拿到离婚证以后,她把房产评估折现一半存入卡内。她说:“当初是我追的你,我无话可说。咱们好聚好散。最后一次,陪我到河边走走吧。”
他没有拒绝。小河边,是他们经常散步打卡的地方。堤上有他们留下的串串脚印,空中漂浮着他们的欢歌笑语。她掏出银行卡,泪流满面:“最后一次问你,是要我,还是要它?”
七
“妹子想散散心,不如去附近转转,这儿没有开发,都是古色古香的原貌,小吃还是挺不错的。”
“嗯,好呀!”
从往事中惊醒,她不远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探秘古人墓。不管是清朝的达官贵人,还是明朝的王侯将相,她没这个雅兴。
她从包里拿出六百元钱,交给小妇人:“大姐,看你挺实在的,我就在你这住下了。这是十天的房钱,多退少补。我是来散心的,住哪都是住。”
十天,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个可恶小三。也许用不了十天,她就要换个地方。她要看看这个小三到底有多媚,有那点比她这个董事长千金漂亮!
小城虽然不大,要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一个人来,无疑是大海捞针。她计划从孤儿院开始打听,那里面一定有认识他的人。这是她唯一的线索。
她定要把这个无耻小三揪出来,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万人唾弃。
“太谢谢了,妹子,我们这儿本来游客就少,现在又是淡季,谢谢妹子照顾生意。以后想吃啥尽管开口,我的手艺可好了。免费供应。”
“哪能白吃白喝呀,饭钱我走时结,你也不容易。大姐的干菜包子我喜欢,像我妈妈做的味道。”
“好啊,妹子,这个好说,管饱。”
“大姐,向你打听个地方,孤儿院在哪个位置,离这远吗?”
“挺远的,在城东。这是城西,妹子想做慈善啊,妹子一看就是心善的人。不过去孤儿院也方便,从这坐6路公交,到终点站下车转16路公交就到了。别打的,太贵。”
“谢谢大姐。”
“嗷呜”,小男孩又叫了一声,冲她伸出两只手,这次音量明显降低了好几十分贝。
“别动宝宝,宝宝乖,别弄脏了阿姨的衣服。妹子,宝宝开始喜欢你了,他想让你抱抱。”
“没关系,来宝宝,阿姨抱抱。”其实她挺喜欢孩子的。二十九岁怀孕,已属于高龄产妇。父亲嘴上没说,她能感应到父亲内心的焦急。
如果不是他一直坚持要干出一番事业以后再要孩子而采取了措施,或许她已经成了一名伟大的母亲,并且保证不会有现在的处境出现。
现在木已成舟,说啥都晚了。“这孩子有两岁了吧?”她接过孩子,试着摸下孩子的脸,小男孩没躲避,小嘴一咧露出笑容。
八
小男孩笑起来挺好看的。她感觉挺有眼缘。如果目光不那么呆滞,如果头不是那么大,这孩子一定是个靓仔。
“唉!三岁半了,宝宝脑子里长个瘤子,压迫了脑神经,心里啥都懂,就是不能说话,只能发出狼一样的叫声。发育也受了影响。”
“发现了怎么不趁早做掉呢?”
“医师说四岁前是做手术的最佳时期,晚了恐怕留后遗症。可手术费要好几十万,做不起啊!”
“那孩子的病情不耽误了吗?大姐的小店生意不怎么好吧?我看今天就我一个客人,没见别的顾客。”
“是啊!这小店是宝宝他爷爷生前留下的老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做了旅馆,挣点钱过日子用。原准备把房子卖了给宝宝治病,一打听市价,卖了都不够宝宝一半的手术费用,更别说后期治疗了。这H山吧,本来就不出名,再加上疫情,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啊!”
“大姐是一人带宝宝吗?怎么没见宝宝他爸呢?哎,大姐,宝宝脖子上是怎么回事?”她发现孩子后颈上有个角币大小的黑色圆斑,心里隐约感到一丝不安。
“那是一块胎记,没事的。宝宝他爸跑出租去了,指望这个小店,啥时候能攒够给孩子治病的钱啊!你看”,小妇人指着墙上的结婚照说:“这就是宝宝他爸。”
她脚下好像踩个陀螺,顿感天旋地转,孩子差点从怀里掉下来。
小妇人慌忙接过孩子:“妹子,孩子给我,快坐下歇歇。都怪我,昨晚没让你休息好。”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跑出租挺辛苦啊,你老公晚上也不回家啊?”她试探着问。
“我老公在B市跑出租呢!在这个小县城里能拉几个钱啊。老公说B市虽然离家远,但在那儿跑出租能挣大钱,快一年了都没舍得回来。前两天电话说快挣够宝宝的手术费了,回来就是这两天的事。”
她直勾勾地盯着小妇人,脸色如浮云游走,阴晴不定。她不相信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也许是她太敏感了,只是长得像罢了;那块胎记,也许是巧合,天底下后颈上长圆形胎记的有的是,哪能就他们俩呢?
“你老公长得挺像×××明星。”
“是有点像,朋友说他把名字改了,穿上明星×××的服装,就是×××原版。人家明星多有才啊,可他只会开车,其他啥本事没有,给人家提鞋都不够格。”
当小妇人说出她老公名字时,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两个字还是从小妇人嘴里冒了出来。
她的心里波涛汹涌,眼睛一闭,脸似火烧一样。仿佛看见一丝不挂的自己被人牵着游走于大街小巷之间,千万双眼睛聚焦在她的身上,无数个手指对着她指指点点,似乎要把她的脊背戳穿。
“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哦,我没事!有点不舒服。”
咚!咚!咚!
“妹子,你先喝口水,有人敲门,八成是我老公回来了。”
小妇人眉飞色舞。她一动未动。
尾声
跟着小妇人进院的是两名警察。
她平静地从手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惊恐万分的小妇人:“别等了,男人的话不可信!去给宝宝看病吧!宝宝的病情不能拖。密码是******。密码,你比我熟。”
******,是他的生日。
小河边。
她掏出银行卡,泪流满面:“最后一次问你,要我,还是要它?”
他的选择依然未变!
她悲愤欲绝,把卡扔向河内,转身离去,脚步很坚定!他慌忙去捡,失足跌落河内。
他会不会游泳她无权过问。她与他,今世互不相欠,来世互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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