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一个春日早晨，男人正在沉睡，却被自家鸟笼一阵刺耳的鹦鹉鸣叫惊醒，男人头脑昏沉，可那鸟鸣声声入耳，跟一把挖耳勺钻心入肺。男人的脑子里随即闪过几个对策来对付鸟鸣。先想到了做一个木板隔音箱，又想到用有机玻璃罩子。在想这些的时候，那鸟鸣依旧聒噪刺耳。男人被搅得心烦意乱。一翻身起来，对女人说，哎，不行了不行了太吵了，我把鸟放飞得了。女人一激灵坐起来说，我支持！快点放了，那东西太脏了，打扫起来累死了。到处是小米，鸟毛，鸟屎。 男人又跑到孩子房间，孩子睡得正香，男人摇醒沉睡的孩子，说，大蛋大蛋快醒醒！我把鹦鹉放了啊？不要……孩子闭着眼胖嘟嘟的嘴唇蠕动着。我放了啊，太吵了！不要嘛……

      男人来到阳台鸟笼前，给鸟儿添了满满一盒平时舍不得喂的加纳利子，静静看着两只鸟儿在食盒前争先恐后的啄食。鸟儿没有意识到这将是它们最后一顿美餐了，它们保养良好的肥硕身体挤在狭小的食盒里，贪婪的啄食那些饱满的植物种子。鸟喙敲击在塑料食盒底部笃笃作响，洁白垫纸上多出一层碎屑。鸟儿或许以为这是他们最为寻常的一天的开始，它们并未觉察到任何异样。鸟儿啄食的动作从激烈逐渐缓慢以至停滞，然后心满意足的跳出盒子，把弯曲的鸟喙贴在站杆上左右抹嘴，男人仍然默默念叨，多吃点吧，吃饱肚子，外面可没人喂你们了。男人又拿来一片青菜叶挂在铁丝网上，鸟儿欢叫一声，开始撕咬起来。这是它们最喜欢的餐后甜点。无论怎样，这将是极其平常的一个早晨，但男人似乎看到那只蓝鸟的小小眼睛里掠过一道幽怨的光，这让男人心有余悸，男人从未见过那种眼神。男人开始对它们念叨，你们如此聪明，应该学会在外面的世界觅食了，再说，外面多好，有绿树阳光，有风吹雨淋，有四季更替，你们应该更强壮美丽开心快乐，外面天大地大，你们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干嘛要委屈在这个笼子里？对了，你们好容易来一趟世上，干嘛要终老在这个小小笼子里？一辈子只能吃小米稻谷和加纳利子，被那些树上的斑鸠百灵所耻笑？男人继续喃喃自语着，再说你们太吵了，你们从不困倦，你们为什么不在午睡时间午休，这样我们可以和睦相处，可你们就知道叽叽喳喳的嘶鸣，你们的叫声并不好听，说了许多遍了，你们从不收敛，我没有办法养你们了，你们影响了我的睡眠，对不起。……再吃点吧，出去了就没人喂你们了。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手机开始拍摄，鸟儿在镜头里依然上下翻跳，那只蓝鸟依然发出刺耳沙哑的鸣叫。这更加肯定了男人的决定。这是你们最后的影像了，我的宝贝。

    女人已经起床了，披散着头发来到阳台。小区里百鸟争鸣抑扬顿挫，笼子里的蓝鸟绿鸟正在上下乱跳。男人还在喃喃自语，你说放不放啊，你说放不放啊，可女人已经把笼子举到阳台沿上了。

      外面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今天的阳光很好，阳台对面是两棵高大浓密的香樟树，有一根粗枝平伸出来横在半空，像是一只迎客的手臂。阳光照的天地白晃晃的，斑驳的树影投在阳台防盗网的白铁皮栏杆上。鸟儿被外面的冷风一激，羽毛迅速膨大成一个圆球了，鸟儿眯起双眼，把脑袋缩进蓬松的羽毛里。你说放不放？男人搓着手犹豫着，可女人已经打开了鸟笼的小门。鸟儿似乎注意到了那个尘封日久的铁门被打开了，外面一股冷气鱼贯而入，它们开始警惕的环顾四周，女人却急不可待的挥手拍了拍鸟笼，——几乎是在一眨眼，蓝鸟便跟羽箭一样激射出去，落在了对面香樟树斜伸的枝干上。蓝鸟在树干上迟疑了一下开始鸣叫，绿鸟仿佛得到了召唤，便也耐不住了，跟箭一样激射出去落在了另一根树枝上。香樟树浓阴遮蔽，鸟儿停在枝叶里惊惶张望，男人在树影中竭力分辨鸟儿方位，男人的目光已经被蓝和绿搅乱了，心里充斥着焦灼悔恨期盼等难以言述的情绪。又几乎是在一瞬间，两只鸟儿扑腾腾便展翅跃在半空了……男人后来记得那两只鸟在一片白光里仓皇的划了一个弧圈，便被透明的气流裹挟住神秘消失了，之后一切踪迹全无，世界复归宁静。这一切来的如此仓促，仓促的不够真实。数秒前男人还在犹豫要不要放生，如今却只能发楞了。男人开始努力寻觅鸟儿遁去的方向，它们去哪里了？男人问女人。你没看见吗？它们绕了一大圈。我问它们飞哪儿了？它们先绕了一圈朝那边飞走了。女人暗红色的毛衣袖子煞有其事的在半空比划了一个大圈。那它们是一起飞走的还是各飞各的？女人沉吟一会说，一起吧。到底一起飞的还是分开飞的？一起的，女人回忆了一下又肯定的说。对的，一起飞的。我看到他们那边绕了一大圈是一起的。男人似乎放心了许多，哦，一起就好一起就好。

      三月的阳光还残留着冬的冷意，三月的阳光又裹挟着春的错觉。男人的眼前浮现出两只比翼双飞的鸟，正在展翅翱翔飞往小区河岸的另一头。早晨的河水平静如镜，微微的涟漪下倒映出一排楼房。岸边的成排柳树婀娜多姿，鸟儿在最高的一棵柳树枝头歇脚，鸟儿的单薄躯体站在晨风里的枝头起伏不定。

      不，鸟儿应该正在适应飞行。是的，作为一只鸟，飞行应该跟人类走路一样平常。但它们从未真正飞行过。它们一生只能在鸟笼里蹦跳，这是它们的宿命。鸟儿其实应该在那道白光里飞的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它们柔嫩的翅膀并未经受过风雨洗礼，很快就酸痛不已了。它们寻觅到一处楼顶落下歇息，并未掌握在枝头降落的技巧。它们在短暂歇息后又被这世界异响惊吓到了，它们被迫重新起飞，在半空里踉踉跄跄，一股气流托举阻滞它们，是风，鸟儿从来没有被这样的风裹挟着扯动着撞击着，鸟儿的翅膀从来没有这样笨拙沉重，以前在笼子可以轻盈翻跳，也可以在兴致盎然时，努力挥动翅膀，卷起羽毛碎屑，那也是风，准确的说是翅膀卷起的气流。也有从未关紧的窗户缝隙里漏进来的一股气流，那足够让它们惊喜，它们在地面上的笼子里，平日里很难领略到真正的风，笼子里的空气凝滞像果冻，除了煽动翅膀带起的裹挟着谷子壳的气流，它们觉得这样的空间狭隘而沉闷，深秋里窗户漏进来的风，如丝如缕，如冰如水，氤氲弥漫却无孔不入，每次鸟儿遇到这样的风，鸟冠便会蓬松的竖起，眼神空寂迷茫，会张大嘴巴迎接那股风，那是一种久违的自由感觉，笼中长大的鸟儿，在日复一日的看不见尽头的重复岁月里，早已丧失了对自由的敏感，生命是什么？无非进食饮水，翻跳，睡觉。但那个缝隙里漏进来的如雨丝一般的风，使得它们平静的心被唤醒了。它们为了外面的世界开始争论。既怕又渴望那个缝隙外面的世界。而此刻这样的风让它们惊慌了。原来真正的风裹挟了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它刚劲粗犷，又温柔恬静，它们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风是大海，鸟是小舟，鸟是风的精灵，风是鸟的外衣。而早春如此猛烈的风让它们惊恐，先是仓皇落在随风摇摆的柳树树梢，又惊慌失措的随风而去。

      男人还在阳台那里盯着樟树久久凝望。浓绿的树叶被三月的阳光照的明亮而刺眼。往日喧闹的鸟笼瞬间空无一物，男人觉得像是一场梦。女人收回了鸟笼，嘴里喃喃的说，哎呀，这一下子搞得我心里也空落落的。男人注视着栏杆外的一抹蓝天，不停的问，它们到底飞哪里了？你说飞哪里了？ 窗外依旧百鸟争鸣婉转动人，男人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蓝鸟和绿鸟的叫声，但终于回到屋内，踱了几圈，剁了下脚，长吐一口气，说，哎，飞了好，飞了好。安静多了，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女人已把鸟笼搬到门口了，要把它当垃圾扔掉。男人却说，别扔别扔，放着吧。放着干嘛呢？占地方。难道你还玩？不是不是，我说你先放着吧。不放。女人不由分说把笼子用脚踢了一下。等等，男人俯下身子把那木质鸟窝拆了下来，留着这个吧，别的扔了。你去扔吧。男人拎着空荡荡的鸟笼下楼，外面的阳光依然灿烂，香樟树叶像往常一样在风中摇曳，男人猛然意识到小区里到处是此起彼伏宛转悠扬的各式鸟鸣，男人又试图分辨出虎皮鹦鹉沙哑刺耳的叫声，以前觉得它难以忍受，如今却分外想念了，男人又抬头看了看鸟儿消失的那根树枝。那里空荡荡的，男人心里也空荡荡的。

    男人依然怅然若失，觉得心中压抑，慢慢踱步到了外面的河岸，然后举头看向岸边的柳树枝头，那些枝条在风中摇曳，偶尔会有玲珑的小鸟掠过水面落在柔软的枝条上。男人起初觉得那是他的虎皮鹦鹉，但注意到那只鸟在飞行时尾巴是风骚的上下摆动，仿佛在讥笑他的自作多情，那是绝然不同于那只高傲的鹦鹉的。走过一段河岸，男人又注意到几棵白玉兰树上落着几只白头翁，男人想它的鹦鹉或许也跟他们在一起玩耍。男人心中怅然，一路走过那条河岸，到了他时常散步的树林小径，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是一片青菜菜园，青菜沐浴在早春的阳光里郁郁葱葱，男人要弯腰去摘几片菜叶，像平时那样给鹦鹉带几片挂着露珠的青菜嫩叶，但那只伸出的手臂迟疑了下又收了起来。男人又注意到路边的狗尾巴草正在风中悠然摇曳，又想起曾经撕扯那些干燥的草叶去给鹦鹉垫窝。男人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走了一圈回到了家里。

      早饭桌上，男人突然变得兴致高昂，一边呲溜呲溜喝着稀饭一边愤恨地说，飞了好，飞了再也不吵了，你们听现在不吵了吧。一边又问女人，你到底看清了没有，那鸟是一起飞走还是单个飞的？你这人真啰嗦。女人不耐烦的回应。男人说，这下好了，鸟可以自由了。女人却愤愤的说，是啊，鸟自由了，人是最残忍的，好好的鸟非要关到笼子里。对啊对啊，这下好了。这下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