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作者: 晚十八 | 来源:发表于2018-08-30 01:28 被阅读354次

    江湖上突然冒出一个琴师。
    据说他身着黑衣,头戴斗笠,黑纱遮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琴师有个怪癖,他只弹奏一首曲子——《阳关三叠》,前两叠世人皆可听得,而最后一叠,只有将死之人才能听得到。
    琴师的琴声似有一种魔力,听过之人涕泪皆下,为了听完全曲,他们会签下生死状,甘愿死于琴师之手。
    无一例外。
    世人说他是妖魔,称他为琴妖。
    但他们仍趋之若鹜,只为那最后一叠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

    我也曾学过琴。
    我从小无父无母,混迹街头,也学到了些小偷小摸的本事。
    不过我年纪太小,时常被抓到。由于跑得并不快,被发现之后只能无奈地装作后悔万分,一副可怜相看着周遭的大人们,他们大约心也软,只是把我偷来的铜钱拿回去,嘴里骂骂咧咧两句,也就放我走了。
    我跑开之后得意地笑,我演戏的本事可比偷强多了。
    但老天爷不会总是眷顾我,在我六岁那年,我差点被打断腿。
    那个少爷身着锦缎,一副温良模样,他往荷包里拿银子的时候,我想,我偷来这个荷包,一年都不会愁吃穿。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看着自己穿的烂草鞋里漏出的脚趾——冬天太冷了,脚趾早就没了知觉。
    赌一把吧,我伸出了自己满是冻疮的手。
    我记忆中,下一个画面,是那少爷满是嫌恶的眼神,我听到他命令手下拿棍子,大喊着打断我的腿,他长得清秀,但在我眼里仿佛恶兽。
    原来长相温良之人,也会有如此歹毒的神情。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我生命中的贵人。
    我被那富家少爷丢到墙角,像一条死狗。
    血竟然如此温暖,可也不过一瞬,热血与寒风碰撞,我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我眼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抹青色。

    一个男人救了我,为我治了伤。
    他问我,你愿意跟着我吗?
    我不知该不该拒绝,因为我不知道眼前这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人是不是也会像那个少爷一样,笑着露出嘴里的獠牙。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他若是打死我,那便算我命苦。我心里这么想着,答应了他。
    他释然一笑。

    他让我叫他师父,教我学琴,他说我天赋不错,将来一定能成为出色的琴师。
    师父给我取名音清,意在凤凰涅槃,而后其音更清。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哪怕秦止说这个名字太过女气。

    二、

    “音清,爹又说我不用功了,他总是让我跟你学,这也不如音清那也不如音清,头都疼死了。”十二岁的秦止跟我这么抱怨着。

    我和秦止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练琴,但秦止显然志不在此,一心想成为一个侠客,经常把我们院子里的竹子折下来一段胡乱舞弄。
    哪怕每一次都被师父夺过手里的竹子敲他的脑袋,他也只是摸摸头嘿嘿地笑着,跟师父保证之后好好练琴,然后偷偷回过头来吐着舌头对我笑。
    后来年纪稍长了些,秦止也就不去折腾那些竹子,他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功夫,我练琴时,他就在一旁施展拳脚,说来也奇怪,我们两个一静一动,却也没有什么冲突,看起来和谐得很。

    “音清,你将来一定是一个出色的琴师,但你柔柔弱弱的,江湖险恶,我练好功就来保护你。”
    “好好好,秦大公子的保护,我可是求之不得。”
    “然后我们二人就可以闯荡江湖,誓死不离,想来也能在江湖上被传为佳话。”
    “我们又不杀人,我弹琴你舞剑,又能有谁在意,最多就是两个卖艺的罢了。”

    说完,我和秦止笑作一团。
    我们身在江湖,但也隐于江湖,江湖再大,血雨腥风,又和我们有何关系。

    时间过得很快,我在师父的教导下琴艺飞速提升,师父教了我很多曲子,唯独没有教《阳关三叠》。
    据说师父最拿手的便是这一曲《阳关三叠》,但我从不曾听他弹奏过,他也不准我学。
    我内心也没有很多纠结。
    多年练琴,我对这世上大多事,早已不在意,秦止说我无欲无求怕不是要看破红尘,我也就只是淡淡地笑。

    三、

    我站在令人闻风丧胆的“琴妖”面前。
    琴妖每月只在无月之时为人弹奏,弹琴时不允许第三人在场,为了这规矩,我足足等了一年之久,才见到他。
    没有月光,他又一身黑衣,我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影。
    “你可知听我琴音者,无人能还。”
    他声音淡淡的,这句话他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你又怎知我不是那个例外。”
    他突然笑了。
    “你是第十一个对我讲这句话的人。”
    他不再多言,坐在琴前,双手开始在琴弦上抚弄,霎那间,他与琴似乎都融在了夜色中。
    琴音进入我的双耳,又像是自我双耳中产生。
    不知是因为琴音中那似喃喃低语的哀愁,还是单纯因为这首曲子,我又想到了我的师父。

    十六岁那年,我和秦止第一次听到师父的《阳关三叠》。
    那时我并未尝过许多离别之苦,但也觉得旋律循环往复,情绪由浅入深,勾出我一丝酸涩,越是回味,这种酸涩就越是凝于胸口,无法排解。
    我回头看向秦止时,他竟落下一滴泪来。

    不觉已弹奏到第三叠,我察觉到师父多弹了一个尾音,不易察觉——师父每每沉浸于琴曲,便会不自觉带一个尾音,这是他的小习惯,后来也成了我的。
    弹奏到一半,师父突然顿了下来,异常严肃地看着我和秦止。
    “《阳关三叠》的第三叠,其实是被人改动过的,所以现在一般琴师弹奏的第三叠,只能引出离别愁绪,但缺了它原有的精妙之处。
    “真正的《阳关三叠》,应是这天下第一曲。
    “这本琴谱,是秦家祖上留传下来的,据说其中暗藏了《阳关三叠》的古谱,我研究了大半辈子,未曾领悟,大约是资质愚钝,我将它传与你们二人,若不得解,也不必强求。”

    秦止拿着琴谱,只翻阅了一遍,就扔给我。
    “我并不懂这些,你自拿去,如有一日破解,你可就名动天下了,到时可别忘了提携小弟一把。”
    说完爽朗的笑。

    琴声突然断了,我才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也落泪了。
    我眼前全都是秦止和师父的脸,他们似乎就站在我的面前,琴声一断,他们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随后大火开始肆虐,火舌吻着他们的脸,像是十年前一般。
    “不!”我突然嘶吼起来,恍惚间我看到了琴妖。
    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继续弹奏下去,师父和秦止才能再出现在我面前。
    “你可愿以死,来换取这最后一叠。”
    “我,我愿。”
    听到他的声音,我根本没办法拒绝。

    琴音继续,大火终于消散。
    师父和秦止,终究还在我眼前。

    四、

    年岁渐长,我和秦止有些忍不住对外界生活的好奇,总是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去。
    师父似乎并不在意,后来想,他本就没有说过不让我们出去的话。
    那天秦止练武练到倒头就睡,我独自一人跑了出去。

    我被一把琴吸引,千年杉木制成,江南蚕丝作弦,只一眼,我就再也挪不开步子。
    我恳求掌柜让我弹奏此琴,掌柜看来也是懂琴之人,便应允了。
    师父告诫过不许张扬,我便只奏了一曲《凤求凰》。
    一曲终了,我抬眼却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贵公子,用手中折扇轻打节奏,嘴角露出笑意。
    “这琴,我买了。”
    他笑得温和,我竟觉得有些熟悉。

    之后这位公子看向我,“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造诣,你师从何人?”
    我抬头看向他,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双眼,哪怕他在笑着,我也感到不安。
    是他,那个说着要打断我双腿的人,那个恶兽一般的人。

    我以为我已经心如止水,但看到他我还是无法平静,手又一次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恨他,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恨他。
    可我对他毫无胜算,只能仓皇而逃。

    我回去的时候刚好撞上醒来不久的秦止,他看到我的模样大吃一惊,忙追上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对他说,但也没有赶他走,他就默默陪在我身边,不说一句话。
    许久我才平复过来,对秦止说,走吧,去练琴。他说好。

    我的生活又回归了以往的宁静,直到那一天。
    那天,门外突然来了许多人,为首的正是那位公子。
    师父像是早有预料,让我和秦止从后院逃跑,师父说,你们一定不要回头,再也别回来。
    然后拉住了我,叮嘱了一番。

    我们并没有直接逃跑,而是在不远处躲着,那夜无月,我们就隐匿在夜色中。
    “秦风,你这天下第一琴师,如今竟混得如此落魄。”那公子开口道。
    “与你何干。”
    “自是与我无关,当年我爹奉命找到你,不过就是想要你的琴谱,这天下最好的曲子,本应让天下最尊贵的人听。可你偏偏不从,逃了,我们只好杀了你全家,没想到你铁石心肠,看着你儿子的尸体都不曾出面。”
    “你闭嘴。”
    “我可真得感谢你那个好徒弟,他看我的模样让我好奇,本来只是派人打探他的底细,没想到竟把你这藏了十几年的老巢给找到了。怎么,你是自己的儿子死了,就到处去捡别人的儿子吗?”
    一旁的秦止怔了怔,又看向我,眼睛里全是淡漠。
    我只听那公子继续说,“秦风,你如今是重犯,我爹没完成的事,就由我来做吧。”

    剑光一闪,师父倒下了。
    秦风冲了回去,他的速度太快,我根本没来得及抓住他。
    还没真正交手,秦风就已经中了一剑,跪倒在地。
    我又一次仓皇而逃,跑着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回头,火光冲天。
    师父,秦止,是我害了你们,我会为你们报仇。

    十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成为杀手,仇人早已被我除掉,但那又如何,师父和秦止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的江湖,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活着又有何趣。

    五、

    恍惚间我听到了一个尾音,不易察觉。
    猛然发觉手中的剑竟然已经架在我的脖颈,划了一道伤口,血珠从中渗出来。
    那琴妖顿时停了,声音中终于带了一丝诧异。
    “没有人能从‘落雪’的幻像中醒来,你到底是谁。”
    “师父,师父,你和我师父是什么关系。”
    沉默许久,对方试探的声音传来。
    “你……是音清?”
    “音清”两个字,把我瞬间击垮。

    秦止。
    他还活着。

    “音清,当年我从鬼门关中走出来,我恨许多人,但最恨你,我天资虽不及你,但不代表我真的比你差,我研制‘落雪’,苦练琴艺,杀出江湖。
    “我知道,如果我以《阳关三叠》最后一叠为饵,你定会出现,果然我赌对了。那些死掉的人,我也不在乎,这一首曲子毁我们秦家那么多人命,既然要听,就得付出等同的代价。
    “我也曾看过琴谱,这么多年也没摸出什么门道,你呢,秦家的传世之宝,你又能看出几分?
    “奇怪,今日见到你,我竟不知为什么而恨你,似乎这么多年,我恨错了人。”

    秦止大笑不止,我唤他的名字,他也不理会。
    “音清,我不该恨你,但恨你最容易。”

    说完,秦止抽出手中的剑,顷刻间剑锋就已经到我眼前。
    我没躲,下一秒,秦止倒在我眼前,又一次。

    剑直入心门,我做杀手多年,自是知道没法子救他。
    “音清,琴谱呢?”
    “我烧了。”
    “那是爹最珍贵的东西,拿命换来的,你竟烧了它,不过……烧得真好。天下第一,这世上,再也没天下第一了。”
    “我领悟了它的秘密。”
    “果然,我就说你一定是个出色的琴师。”
    秦止显然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在我怀里,慢慢变冷。

    秦止,你不知道很多事。

    《阳关三叠》的传说,是假的。
    师父在死前不久参悟了那本琴谱,按照琴谱所写弹奏出的曲子,根本不堪入耳。
    或许数百年前,天下第一曲真的存在,但后来,秦家祖祖辈辈拿命守着的,不过是不忍戳破的精美至极的谎言罢了。
    为了这个谎言,丢了数不清的人命。

    你也不知道,在师父死的那个晚上,我能拉住你的,但我没有。
    我怕你从此只会恨我,恨我害师父惨死,如果活着的时候我们彼此间只留下恨,我宁愿你去死。
    每个夜里,我梦到你在火中,我都骗自己没能抓住你,骗到后来,我自己都信了。

    秦止,你本就死了,所以我不难过。
    但我也累了,十年前我没能陪着你,错过十年,你也不会怪我的吧。

    我十年不曾抚琴。《阳关三叠》,是我弹奏的最后一首曲子。

    秦止,你舞剑,我抚琴,我们会成为这江湖上的一段佳话。
    才不要,佳话有什么好的,我们应该去卖艺。

    尾声

    江湖传闻,作恶多端的琴妖死于一个无月之夜。
    琴妖杀人无数,江湖中人对其忌惮不已,派大量杀手前往。
    最终,一名杀手与之同归于尽。

    两具尸体,一把琴,再无其他。
    没人知道那晚到底发生过什么。

    坊间说书人把琴妖与杀手一战描述得绘声绘色,老百姓听到琴妖之死拍手叫好,但称杀手为大侠。
    他们在江湖传说里,总是一起出现,再也没有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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