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六年夏的万寿节,刘彻不在长安宫中。
依例的宫宴被提到了正午,馆陶大长公主病,陈氏侍疾无人入席。身下的诸人瞧着坐在龙椅上的那袭素衫,面面相觑,却是连大气的不敢出。
王太后和卫皇后的脸色都不好看,却无人敢开口。卫子夫本欲请东方朔说道一二,可是连向来滑头敢言的东方朔都避之不及,磕头领罪。她便再无可施之计。
宫宴之后,乘着日头不烈,刘彻带着阿娇去了上林苑。
当年的行宫,已经是上林苑中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之后,除了那池莲塘,阿娇竟然已经找不到再多的记忆。
可是真正说起来,她同刘彻的一切渊源,都绕不开这座行宫。
如果当初失忆的刘彻的那双眼不那么亮,如果曾经的他不曾倍受倾轧却雄心深潜,如果当年漫天连碧中的莲香不那么诱人,或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九重宫阙,有人含笑饮鸩,有人心口点朱砂。皇权之上是黄泉,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可惜,他不肯让她退场,她便只能浅笑低吟。云天苍茫,沧海空流,她的人生已经破茧脱壳,再要这盛世繁华已无用。最坏的结局,也不过就是那样罢了。
刘彻站在阿娇身边,看着那满池的莲叶,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神有些飘忽。
当年,便是他生辰的这日,在这莲塘深处,他得了阿娇。当年,也是在这座行宫之中,他给阿娇斟了那杯柿蒂酒。当年的阿娇,红衣端艳,亮丽的连这盛夏的光都抢不过她的明媚。
他许了她此生不入永巷,却妄想用长门禁锢住她。他以为她颠沛流离的这些年,她的眼依旧明亮干净,她的面容却变得沉静温柔,与皇都中传言全不相符,全无陈氏翁主当初的飞扬跋扈。
他原想毁了她,最后却成全了她。
晚风袭来,刘彻转头看向身边一袭素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席卷了大汉宗族上一辈所有宠爱的阿娇,刘彻想,便是他死了,也不能放手成全了她啊。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像是露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阿娇挺直背脊,纱帽微垂,望着四周绿油油一片,夕阳的光打在那片莲海中,漾起一片涟漪,心中暗自叹气。
好端端的万寿节,刘彻抛下宫中一众人,带她来这上林苑看这莲塘荷叶,当真是无聊。
暑日黏热,他放与不放手,全然出于一己之私,与她不相干。这般纠缠下去,让她打出去的力都失了受处,当真是憋屈。
“陛下可有心愿?”阿娇拈起一串刺果,就着手中的桂花酿,终是开了口。
“阿娇可有想去的地方?”刘彻将阿娇整个收入眼中,嘴角有难得的温柔。
“没有你的地方。”阿娇回答的毫不犹豫。
刘彻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映着玄色的常服,有些苍凉,“何必心急成这样?”
“也是,今日好歹是你的生辰,倒是我扫兴了。”
刘彻瞧着阿娇,眼中莫名的却带上了笑意,“生辰礼呢?”
阿娇抬眼,未待阿娇说话,便听到刘彻的声音,“那绢笔来。”
小喜子忙不迭地小跑着去取绢笔,阿娇却是看着刘彻满是不解,直到小喜子将绢纸铺好,阿娇这才确信她没有想错,刘彻当真是起了作画的兴致。
阿娇本想说些什么,又抿了口桂花酿,看着刘彻眼底的光,终是未言语,亦未拒绝。
刘彻细细地瞧着她,再细细朝绢上画。足足画了两个时辰,待到画儿成了,刘彻却是面寒如铁。
刘彻看着自己画出的阿娇的恬静,却莫名地怀念当初那娇蛮的阿娇。心中的那股无力感,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阿娇看着画,画中坐着一个素衣少女,单手托腮,一双丹凤眸中似是有光,又似是有泪。
阿娇定定地似被迷住了,许久,她吸口气,嗤嗤笑起来,掩去眼中的湿意。
“是你不要的我。”虽然从再见的那一刻起,阿娇便一直在提醒刘彻,当年是他先放的手,但是却没有哪一次,阿娇如此直白的将这句话说出口。
“你不要我了,我可以去南疆,养一片竹林,一圃草药,悬壶济世;可以去北国,买一片草原,养很多马羊,肆意张扬;你不要我了,所以我跑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你不要,有的是人——唔。”
猛烈交缠的唇齿中有三十年的桂花陈酿,鲜血与津液混杂,合出一曲微醉的旖旎。
甘酒的后劲儿在拂风中彻底被释放,蝉鸣在耳畔炸裂,却又辽远。夕阳下的两人似是醉了,醉得厉害,攻城略地中,战马嘶鸣,刀剑交驳。
刘彻紧搂着阿娇,整张脸白得吓人,“再不准说这种话!再不准!听到没有!再不准说!”
他紧紧压着她,左手撑在亭柱上,把她圈在这三方不透的人肉囚笼里,语急而凶狠:“陈阿娇,你听着,你听好!你是我抢来的,是我求来的,你若想离开我,断不可能!你既许了我,此生此世便别想甩脱了去!便是要下地狱,我也要拉着你一起!”
推开刘彻的禁锢,阿娇擦去嘴角的血丝,眼中清亮,“ 做人要知道轻重,疯够了,也就足够了。”
她轻轻附在他的耳边低语,“你可以用我换这江山,却并不代表,这江山便能换回我。”
“刘彘,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陪你至今,已是极限。”
刘彻依旧搂着阿娇,心中一惊。他的身子在刚刚那么一激之后,竟然突生无力。
毋庸置疑,定是阿娇用上了药。但是自阿娇回宫,他便对此多加防范,竟是不知阿娇是怎样得的手。
阿娇慢条斯理褪去他身上的玄袍,对上阿娇那双丹凤眸底闪过满意的微光,刘彻眼底墨色愈沉。
“混迹市井这些年,你倒是学了不少。”
“呵,”阿娇躲在刘彻怀中轻笑,“我想,人应该都散了。”
“这里是上林苑,即便影卫散了,你也休想逃出去。”定下心神,刘彻也并未太多惊慌。
阿娇脸上始终挂着温软的笑,“成全我,当真便那么难?”
“你是在等刘荣的人?”刘彻的声音淡淡,答非所问。
阿娇敛了笑,不语。
“同一个地方,我从不允许我跌倒两次。”刘彻嗅着阿娇身上清爽的药香,“你不该挑这一天的。”
将刘彻安置好,阿娇莞尔,“同样的套路,我也不会再用第二次的。”
“你既然不愿成全我,那么我便成全你。”说话间,阿娇缓缓后退,待到话完,整个人已经退到池边,“地狱还是来世,我都先你一步。”
刘彻瞳孔猛地一张,只瞧着那人儿如断翅的碟落入莲池,眨眼间那莲池便将阿娇的身形吞噬地干干净净,天地间只余风声呼啸,散了刘彻额头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使得他整个身子愈加冰冷,麻木到没了任何感觉。
刚好夕阳收起最后一缕光,夜色如鬼魅般张开双臂狰狞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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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期更新可能还是不能很及时哦,毕竟五月考试月啦,不过放假的话我都会抽空爬过来的~~阿娇死没死,你们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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