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绿皮火车去远方

作者: 熊佳林 | 来源:发表于2023-09-08 21:27 被阅读0次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们都还在吗?

K435,长沙至衡山,21.37分上车至23.11分到达,全程仅一个半小时。

长沙老火车站前的火炬头,它在风吹日晒中变成了暗红色之后,多年就不会再褪色了。广场上都是奔赴四面八方的人,不时有拉客的凑近前问要不要住旅馆,要不要打车。小饭馆超市四面林立,空气里飘扬着混合了辣椒与槟榔的奇特气味。刷身份证进站过安检,省略了取票环节,简便快捷。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从又小又黑的水泥墙窗口捧着递出来窄长的白色硬纸火车票,印着起始站的地名、车次、票价,人们把它揣在兜里钱包里,生怕失去了那份凭证。我们背负着行囊在大地上游走,从这头的方块字,抵达另一头的方块字,中间要跨越白天黑夜,万水千山。十多年前,车票又改成了粉红的薄纸。现在,我们省去了车票这个环节,失去了旅行的物证,起始时间座位号都在APP里,打开手机都能看到,一切都在云端,我们把所有的关键信息记在心里,目光游离,像一团身不由己的云,随风在天空之下飘荡。

陈旧的候车室里,老式的排椅永远都不够坐,人们拥挤在各个角落,行李箱包占满了过道。潮热拥挤大汗淋漓,人潮向一个方向涌动,检票员大声吆喝。人群中出现了背着编织袋的老妇人,空的矿泉水瓶在袋子的边缘探出头;入站口的楼梯上站着手捧花束的年轻女孩子,有着干净明朗的笑脸。我们素昧平生,一齐依附在火车这个钢铁庞然大物之上,奔赴前方。

喧哗拥挤过后,人和行李都已落定。车厢缓缓启动,售货员推着堆满八宝粥方便面、瓜子花生零食的铁皮推车,艰难越过人群和无数双腿,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路吆喝:瓜子花生矿泉水,啤酒饮料方便面,让一下,脚收一下。一名站在过道里的中年男人打算买一包烟,掏出手机来扫二维码。好不容易稍安顿下来,车厢里传来一阵骚动,查票啦查票啦,身份证拿出来。抽烟的男子,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汇处,望着玻璃窗外长长的铁轨;穿格子衫的男人顶着油亮的秃头,把背包放在脚边,靠在壁上正在打盹;占据过道的少年,一头染成枯草色的黄发,坐在箱子上盯着手机,视频里那个跳动的人影闪烁不停,他的身边还有一只塑料桶,里面卷着一捆凉席、一把衣架。

男人帅不帅,全看裤腰带,皮带穿不坏,留给下一代。牛皮皮带、闪光的儿童积木、牙刷、鹿皮速干毛巾、包治头痛脑热蚊叮虫咬无所不能的药膏很快就会分发到左右的人群之中,供人随意把玩观摩,表演结束时再收回。小贩们深谙推销之道,他们音色宏亮、口若悬河,往往以一段幽默的台词开场,然后逐步切入正题,并郑重声明,这个产品不是卖的,不买没有关系。至于最后如何让人递出钞票,期间的起承转合可谓微妙之极,令在现场者无一不堕入云雾之中。而贩卖毛主席纪念章的女人,演讲词纵横开阖、气势恢宏、引人入胜—— 不卖也许可以,不看简直是一种罪过。一节车厢里,总有两三个买单的人,这漏网之鱼的收获,已足够让卖货的人欢喜;没有花钱的旅客,也观赏了一场声情并茂的现场表演秀,皆大欢喜。

相对于车厢内的拥挤,狭小的列车员室有如天堂:穿着制服的男人,坐在桌前开票,墙壁上是各种红绿色的按钮闪烁。补票的人们挤在门口,水泄不通。旁边半掩着门的厕所,曾经是逃票者的天堂。为了保持通风,这里窗户一般都是敞开的,窗外的风迅猛地向内灌,瞬间卷走了室内浑浊的空气;铜制的龙头拧开,一股细线般的水迟疑了一会流了下来;洗手池侧的镜子,往往照出一张旅途中疲惫蜡黄的脸。

夜色中的绿皮火车缓慢滑行后哐镗一声,到站。列车员早早呵斥开坐在过道的人让出道,掏出裤腰上的三角匙在门锁上咔嚓转动一下,拉起踏脚板,他一转身,第一个走下来站在月台上,夜风将他的蓝色制服掀起了一只角。到站的人们陆续分散在站台上,提行李箱的挑着担子的背着麻袋的旅人,涌向那黑夜里标向不明的出站口。

很多年前,绿皮火车每到一个站停靠,车窗都可以拉开,站台上的推车里摆满了盒饭鸡腿零食饮料,商贩们往往将半个身子探入车窗内,零钱传递过去,热腾腾的食物端上来;泡面的包装盖撕开,热水瓶的开水倒下去,小贩的手颤巍巍地端上,另一双手接过来,端放在车窗边的小桌板上,再合上盖焖一会,坐着慢慢吃,香鲜辛辣的气味飘散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深夜,硬座车厢的人们落入困意的泥潭,各种疲态尽显,这里没有光鲜亮丽的排场,只有生活最真实粗粝的一面。座位底下,过道缝隙里都躺着人,座位上的人们趴着仰着,靠倒在墨绿色的座位上。有的人互相斜靠着入睡,腿搭在对面座位之间的缝隙里。有的人不小心把头歪到了陌生人的身上。最挤的时候,列车员扫地,都可能有一个人从座位底下冒出来—— 原来那不到半米高的地上也能躺人。三人座的那排硬是能挤上四、五个人,坐在最末端的那个,把脚支在对面一排的椅角上,保持身体平衡。最可气的是有人不断有来来往往,寻人的、上厕所的、抱小孩走动的,加之还有卖各色物品的小贩,巡查的列车员,简直一刻也不得消停,那只腿刚搁上去,人刚刚合上眼,一会就人来敲,好梦要被打断无数回。过道里、盥洗间的台子上、厕所门边,凡是能挤得进的地方,摩肩抵肘、交肱叠股,没有一处多余的空间,两节车厢的接轨处,更是成了无座客的天堂,随便铺几张报纸,就可供五六人挤在角落里酣睡,且只需在到站时,在列车长的吼叫声中腾位起身,比起呆在车厢里那倒真是舒服多了。

绿皮火车慢慢地晃,伴随着颠簸,在铁轨铿锵有力的碰撞中向前,无论多慢,过程多艰难,但是它一样会抵达终点。它像极了我们漫长的一生,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重复的摇晃、困顿、等待,荒野间意外的停顿,也许是前方的山洪挡住了去向,也许只是为了给另一趟列车让路,你平静地接受现实,你得静静地等,等铁轨通畅且空旷,再去继续远行,无论多久,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火车穿过城市与村庄、隧道与江河,也会出其不意地将山野间怒放的一树繁花,天边的晚霞与日落送到你的眼前。在这一路上,你还会遇到同行的人,也许他会慢慢和你讲述一生的故事,时间过得那么慢,慢得他足够把那平淡的一生讲完。你们在列车到达的某个站台随意告别,不复相见。远远的地平线上,风吹过湖边的白茅草,将飘扬的白絮送往遥远的天边。

二十多年前,一样的暗夜旅途,墨绿色的车厢内光影明灭气息浑浊拥挤不堪,多少奔赴异乡谋生的人,经由这样的绿皮火车,颠簸一夜抵达陌生的远方,将蝼蚁般卑微的命运,交由全然未知的时代洪流。当从深圳至老家县城的绿皮火车从官方订票网页上消失的时候,我意识到,绿皮火车终将退出主流,成为历史。

加上最后晚点的时间,这趟行程实际上花了两个多小时。事先约定好在衡山火车站等候的司机早已在电话里表露不耐烦。人潮在黑暗中涌出,滚散在坡道上。灯光所能照见的地方,是夜色中空荡荡的店铺与古旧的墙,并没有可落脚与歇息之处。在停车场入口车与行人的混乱中,我看到等候的车正在焦灼地眨着眼。

在飞机汽车未曾普及的时代,奔驰在广阔大地上的绿皮火车,是我们多年以来长途旅行、流走于大地最便利的交通工具。不只是千千万万个县城,连那些县城底下环绕的一串串立着白板刻着名字的乡镇小站,比如范家园、古培、高家坊,这些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黑点,也只有绿皮火车可以方便抵达。当火车缓缓靠近它的时候,惊起了站台上像春雨一样稠密的鸟鸣,月台上陌生的站牌名,路过你就会忘记。但是对于挑着担子、提着麻袋进城的乡亲们来说,这漫长的等待是一天的全部。那些守候在月台的孩子们,他们对着火车叫喊吹口哨,等这个庞然大物轰然启动后,又拼命追赶它捡起小石块去砸它,看着它依然喘着粗气,消失在视野之中,义无反顾地奔向铁轨之上的远方。

我记忆里的县城一直是灵动的、鲜活的,因着在京广线上的便利,串起了无数远行的梦,也带来了别的地方不一样的气息。那光影明灭的间隙,也是我瞥见外面世界的窗口。每当火车驶过县城停留那短短的几分钟,我看到车上的人推开玻璃窗,探出头好奇地打量这个南方小城,我们同样也用新奇的眼光打量着他们:他们身上穿着时髦的衣物,是我们在小地方不曾见到的;窗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不一样的水果,他们剥着大个的绿柚子,我还以为是巨型的橘子呢!还有着新式的高矮胖瘦不同水杯,印着粉色娃娃,真好看!北京啊上海啊广州啊,多么遥远的大城市,但是它竟然和我的小县城还有一丝瓜葛,这铁轨上驶过的火车就是明证。

虽然在记忆里只留下模糊的残缺片段,但在更早的年月里,我肯定是坐过绿皮火车的,不然一个家庭的跨省流动、上千里的搬迁是怎么完成的呢?那时的我,大约就是三四岁吧,我忘记了所有的过程,但记得在火车上遇到过一位穿绿色军装的解放军,曾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滚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像一件物品一样从人群高处传递过。街上走过一队队雄赳赳气昂昂的队伍,喇叭里放着军歌,在纯真的八十年代之初,一个陌生人的怀抱像摇篮一样安全,那一闪而过的笑脸,帽子上鲜红的五角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将我抱在怀里,把我送回亲人的身边。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我不认识他是谁,只知道他有一个统一的名字“解放军”。在更大一点的时候,我也有坐过几次火车,那个时候我依然还小,大人在火车的座位底下铺上报纸,还能容纳我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腿,还能躲在那个成人无法安放的空间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还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大人们都在莫名其妙地对我偷笑,原来我睡着的时候,把头依偎在邻座的陌生人肩上,而他,也不忍叫醒一个熟睡的小女孩,于是就一直一动不动地让我靠着。这仅有的几次旅行,是我最早对远方的窥探。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让它成为满是温暖甜蜜的回忆。

十八岁后,我们开始正式告别故乡,向远方出发。远方像一封正在拆开的书信,我们跟着火车走,脚步如尖锐的刀锋划开牛皮纸的一角。绿皮火车一年四季奔走在大地上。春夏的季节,畅游在广袤大地上的火车,游走在绿野仙踪中的巨龙,铿锵有力地,触摸着大地跳动的动脉。它宛若大地上的君王,带领他的子民在游历,让他们像溪流一样的欢畅奔走,无论是从南方到北国的跨越,还是从乡镇到县城的短途,它从不抛弃他们,他们携带着那些无法舍弃的铺盖家什,去异乡把自己像一粒种子一样种下。他们在车窗探出头,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铁轨之上的远方让人心驰神往,每一次出发都是新的试探,那些疼痛的伤口,会结出新痂;那些新生出的枝桠,也许会被拆断,也许会另生出一片繁盛。我记忆中最深的是在某次大雪纷飞中踏上绿皮火车的时刻,那一年,新年刚过,列车启动时,车窗外漫天是大片雪花漫天飞舞,火车在缓缓移动,故乡熟悉的街景房屋,在雪花飘扬中一点点抛在身后,前路茫茫,雪花飘扬,这无疑让前途未卜的行程多了几分悲壮的意味,而去远方谋生是此时唯一的选择。

还有一年,是在去武汉的火车上,也是下雪天。天雪地冻,寒风从绿皮车厢的缝隙里呜呜呼叫往里钻,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雾气,车门的铁把手也冻得冰凉。窗外的地面上,白色的积雪混合在泥土堆之上,行人步履蹒跚里在雪地里走着。我在出站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认识的人。他枯瘦身影一闪而过,穿着一件灰暗色的大衣,那件大衣把他的身躯几乎裹成了一个倒三角形,显得两个假肩垫有点夸张滑稽。他一只手拖着一个颜色艳俗的皮箱,一只手里提着黑色的塑料袋,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认识他,他是我熟悉的一位女孩的父亲,一个靠在城市边缘打零工讨生活的人。不曾想到,那个雪地里的背影,是我看到他最后的影像。几个月后,他就去了南方打零工讨生活,在替广告公司安装一块硕大的广告牌时,从高处跌落丧生:他像一片枯叶从高空跌落尘土之中,倾斜的广告牌、脚手架瞬间压向他单薄的身体,巨大的响声淹没在城市的车水马龙嘈杂与混乱之中。

我能想象,他的家人和老家的亲戚,他们停下手里的农活,来不及换一身体面的衣服,仓促间悲悲戚戚地踏上火车,一夜颠簸后聚集到那陌生的城市边缘城中村的屋子里,人死不能复生,讨论的还是最现实的问题,如何和广告公司追讨赔偿,一家生计维持的现实压倒了悲伤。

默默无闻地生,悄无声息地死,如果人生是一趟驶向前的列车,他们多像车上的旅人啊,无人关注他们何时上车何时下车,你可能和他在某一段行程中有交集,你记不清他们大多数人的模样,忘记了他说过为了什么理由奔赴远方,不曾注意他在哪个站下车。无声无息地,这个世界不再有他的身影。

与绿皮火车的逐渐减少一同陷入沉寂的,还有老火车站。同学的母亲,在县城的铁路上任职,多次在接近故乡小站的时候,远远地,我们看到她胖胖的身影出现在月台上,手里挥动着三角旗。每每看到熟人,才意味着故乡真真切切地来到了眼前。她在退休后不久,便死于一场急促的脑梗。

那些消逝的记忆,带我们在时间里往复,让故乡与远方交织,过去与未来纠缠。

绿皮火车曾是县城通往外界唯一可触及得到的窗口,无论是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插排队,还是打架骂娘翻车爬窗,每一个赶路的人,都要尽全力把自己塞进那远行的梦里,那关于谋生的一线希望,关于远方尚不清晰的向往,才有实现的可能。在县城小站,火车停留的时间大约也就短短两三分钟,而等候的长长队伍至少排了半里路。一双从车上伸下来的援手,一股从背后涌来的推力,你确认自己上车了,无论是被挤在人堆中还是过道间厕所里,只要能落脚就行,等听到脚下哐啷一响,感觉到车厢在缓缓移动,才能松一口气。

故乡被抛在身后,熟悉的田舍村庄、邻里亲人转瞬不见,我们将自己与过去生生撕裂。那铁轨之上铿锵向前的声音,永远交织着新生的希冀与割裂的伤痛、离别的不舍与谋求生存的急切,迷茫中未知的前程,黑暗中无处落脚的困顿与惆怅,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遥远的异乡有什么呢?是全新的世界,是与过去的断然诀别,唯有那士多店杂货铺的红色电话机,还可能与千里之外建立一丝丝关联。伸手不见天日的城中村小旅馆,墙角蹲守着蟑螂,被单上留下可疑的污渍,锈迹斑斑的门锁风都能吹开,只能搬出凳子再抵住。而那城市中央的人才市场正是热火朝天,一封封打印的简历纸递过去,排队等候着招聘官的盘问,找到一份工作,才算在异乡落了地,慢慢生根。

我想起了那些年一起踏上绿皮火车的人,尽管他们已经散落在世间各处,面容模糊,交集无多。我一直记得她,蜷缩在绿皮火车的座位中间,被挤成一团。那张黄瘦颧骨突出的脸衬着几缕黄发,虽然稚嫩,却与美丽无关。我在多年后的微信图片里再看到她,明显发福,一脸的淡定与刚毅,与当年的样子判若两人。我知道同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但是她并没有再相见的意愿,或许那些走过艰难时日的往事和人,只适合在岁月深处沉淀。她的名字叫作霞。

霞和同踏上绿皮火车的余成为恋人,他们在简陋的城中村度过一段甜蜜的时日,青春正好时炙热的爱恋,无惧城中村里握手楼的暗无天日污水横流。我在黑暗的巷道里遇到她,她在等他,两个单瘦的身影倚靠着,消失在城中村的出口处。很快,他们想谈婚论嫁来确定彼此一生的相依,遭到男方家长的激烈反对。经过多次的反抗与拉锯,那些不便被外人所道的故事成为隐秘的伤口。我所知道的是,他后来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切断了过往的爱恨情仇。他多次出现在她午夜的梦里,一个失去联络不再回来的人,隐入尘烟之中。她通过共同的朋友,隐秘地打探他在千里之外蛛丝马迹的消息,直到越来越远的时光,一天天淹没了无望的思念。她转身投入尘世的现实之中,与他人结婚生子,从此变成另外一个人,并有意切断与之前相关的人与事。

县城与村庄逐渐空旷,远行成为年轻人的执念,一趟又一趟绿皮火车啊,载满了人,把他们送到遥远的地方,变成了异乡人。愁啊愁,思乡的曲调,飘荡在异域的夜空,回荡在无数个月光下,离乡千万里的人在夜班回去的路上、在四壁空荡的出租屋里,都听得到。那风起云涌的大城市,此刻正是百业待兴,即将迎来高速发展的时间窗口:工地尘土飞扬,房地产刚在飞速腾飞的起点;许多日后知名的大企业,正在某个小作坊里起步扬帆。

远方依然如梦,让人心醉神迷。在个体为了生存的奔走与迁移背后,是城镇化进程的滚滚浪潮。无数异乡人挥别故土奔赴远方,有如候鸟的迁徙。远行与回归,是永恒的两大主题,绿皮火车则是迎来送往的主体。那些交织了别离与忧伤、希望与梦想,铁轨之上轰隆隆的声音,日夜如江河在奔腾。

如果你没有见识过十几亿人次旷世规模的大迁徙,就不能理解绿皮火车曾经承载的辉煌与哀愁。浩浩荡荡的春运大军,在一年一度的特定时刻,如迁徙的候鸟,义无反顾地涌向城市中央的火车站,他们背着包袱提着行李,嘴里衔着车票,期待着一趟无惧风雪的火车,将他们载回故乡。那个地方清晰地记录着他的来路与去向,有他熟悉的乡音、有爹娘在翘首以盼,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在桌上,有围坐一圈的亲朋好友,一张火车票是沉淀了一年的乡愁。

1998年的广州火车站广场,是直面洪潮的第一道闸门。夜色降临,北上的风雪阻挡了行程,许多排队买票的人、滞留在广场上等车的人,他们将报纸铺在地上,打开随行的衣物或者被褥,席地而卧。只要能回家,无人在意夜以继日地等待。人潮如洪水般汹涌,进站口排成了曲折的长龙,有些人随身携带着小马扎、塑料凳,有人被挤哭。火车开走的站台上,遗落下十几双挤掉的皮鞋。当年的照片记录了历史:黑压压的人挤满车站内外的广场,宛如层层密不透风的人墙;一对在火车站不慎将钱包与车票一同丢失的年轻夫妻相拥而泣;一名在拥挤中已经晕倒失去了知觉的年轻女子,在人海之中被众人仰面抬出。

团聚与离别,前行与归途,犹如宿命中的轮回。

送别父母的男子,看到父母在车窗玻璃上写下的“保重”两字,忍不住悄悄地擦拭眼角;在车内即将返乡的孩子,一双如水清澈的眼睛,望着留在站台上的父亲。那个时候,在远行的汽笛鸣响之前,我们还来得及告别;列车缓缓启动,看着熟悉的身影,逐渐后退,消失在山高水长的天幕之下。

从前,在漫长的旅途中,我们有足够长的时间,去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识,接受来自云端之上阳光般的善意。多年前曾经抱过我的解放军叔叔,三四十年前,他还那么年轻,有着干净明亮的笑容,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衣襟上有着肥皂洗净的香味。他将行李放在高高的铁架上,转过身,看到了困在人群中央的小女孩,伸出有力的臂膀。还有那在车窗口伸出手拉我一把的人,那借肩膀让我依靠了很久的中年男子,他们都在大地的哪个角落呢?时光将他们吹散,也将他们吹老。而我,这样的一个陌生人,却只记得他们青春正好时的容颜。

我们与同行的旅人密切地昼夜交集,在满是烟味泡面味汗臭味各种浑浊气息交织的狭小空间里,彼此窥探与靠近。在墨绿色的硬座椅上、拥挤的过道里共有着漫长的煎熬与困顿中的摇摆,一站又一站的停靠与摇晃,我们把相遇的时光,都给予了彼此。陌生的旅人,在那一刻,或许我们照见了自己的真诚与脆弱,倾诉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隐秘的故事,不属于我们惯常的轨迹,无法在熟悉的人面前启齿,但是我告诉了你。你懂得了我的喜悦与忧愁,你的指尖抚过琴弦,拨响了美妙的和音,我知道你会带走我的故事,在心里开出一朵怒放的花,像流水一样奔向那无法预知的地方。

在时光的快进键中,我们忽略了那无家的潮水,不再与永恒的异乡人相遇;我们忽略了一路飞驰所刮过新鲜的风,我们再也听不到那前行的哨音,还有那站台上小贩热烈的叫卖声;我们从白天等到黑夜,直至冲入破晓黎明,包括那荒郊野岭外不可预料的、不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等待,这一切的过程均被省略。

速度将时间浓缩,跋山涉水不再如此艰辛。如今我们在高铁上安守各自的领地,沉默地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互相之间不必张望不必交谈,几个小时很快过去,到站后各奔东西,我们很快忘记了过程,同行的人也只是一个面貌不清的符号。在已被改变规则的世界,人人都是一座独立沉默的孤岛,习惯各自的起伏沉沦,冷暖自知,不再向外伸出触角。

绿皮火车的减少与消失,代表的是一种生活方式的悄然改变。我们失去了与大地的亲密接触,失去人与人之间近距离的相处,失去了漫长的等待,便捷抹杀了过程与回味。那到站前轨道的接驳、划破夜空雪亮的指示灯,接站的列车员郑重其事的举旗和哨声,漫漫长夜里一程又一程的期盼,那打开车窗吹过山野新鲜的空气,都不存在了。铁轨之上,一拨人的归途换来另一拨人的启程,一寸又一寸的丈量,眼前路过无数的城市与乡村,那大地上阳光与月光下的城镇和村庄、平原与山脉,桥边屋檐底下里留着一盏暖暖的灯,都在高铁350公里的时速里,成了模糊一片的浮光掠影。

这种失去也是必然,便捷是人们甘之若饴的蜜糖。我们失去了马背上一程又一程驿站之间的传递与奔波,迎来了火车汽车飞机,缩短了距离的同时,大地上数不清的驿站已被抹去痕迹,那些寂寞开无主的梅花、绕柱寻诗的乐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期盼也成了历史。在书信交流的时代,我们展开纸笔,一笔一画地袒露心迹,再等它风干折叠装入信封,丢入邮筒。我们能想象那收信的人打开信箱的欣喜,当他展开纸页细细读下去,莞尔一笑的样子。那信沉在抽屉里,隔一段时间又被取出来,再看一遍,回味一下。我们失去了书信,便捷的通讯结束了那些纸上的存留,影像与记录更快地消失在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里,没有物证的年代很快就埋没了回忆。

从前的车马慢。火车一个站一个站地停,那经历了期盼的终点才显得如此可贵。摇橹的木桨划过水面,听得到碧水哗哗流动,船只在拱桥之下的绿荫里穿行。岸边煤炉灶上的油锅里,能看到一只荷包蛋慢慢地变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烟火气息在水声里飘远。慢的世界里有着丰富的声音与气息,一丝一缕篆刻在记忆里,遇到相似的情景就会被唤醒。那旧日时光里,有更多的隽永从容,值得更长久地细细品味。

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还有着许多我们不曾去过的群山的皱褶、人烟稀少的村落,绿皮火车不会完全消失。昂贵的高铁票价,几乎抛弃了那些裤脚沾着泥土挑着扁担、背着农作物的人们,他们是与土地最亲近的人,他们像清晨的露珠潜入草丛深处一样没有了踪迹。我想起那些携着编织袋、印着巨大假名牌标志行李箱赶车的人们,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多而细,大到被褥、风扇、锅碗炉灶,小到塑料桶、衣架、水杯,那仿佛是一个人辗转异乡生活的全部家当,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的行李总是那么繁重粗笨,编织袋化肥袋塑料桶,被褥和四季换洗的衣物,没有一样舍得丢弃;他们蜷缩在过道或隔间里,为了生存四处辗转,默默承受着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高铁是奔驰的理想,火车是缓缓的归途;高铁是飞翔的速度,火车是尘世里的温暖;高铁很快,快得让你记不起邻座的样子;火车很慢,慢到你可以听一个人诉说完他生命中最深的划痕;高铁是朝九晚五的奔波,而火车是人间烟火里的相逢。

缓慢芜杂的旅途,一程又一程地接近、停靠、抵达,它更适合我们带着期盼奔赴远方,更接近旅行本身。我们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地出走与回归,让身体跟上灵魂的步伐。窗外光影斑驳,时间在继续,故事在流传,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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