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祭

作者: 浅醉青鱼 | 来源:发表于2023-01-16 07:3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瞎当舟翻着白眼,凝视着咫尺的白果,几滴浊泪淌出,融入干涸的土地,瞬间不见。

他乌黑的指甲先触到粗糙,摩挲了半天后,颤抖的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接着,整个人便如一层灰色的藤蔓,郑重地覆上了白果的身体。

不久,他笑着闭上了眼。白果接受了他的献祭,瞎子的身心已与沉默五百年的白果融为一体。

后事由村委安排。在这里,人死如灯灭,没有守灵之说,人刚断气就流程化地拉去火化,加上请亲朋吃个饭,大半天就全部办挺妥。

何况瞎当舟孤身一人,贫瘠的村里更无瑕料理细致,多少看着瞎子留下的三间土房的面,骨灰弄了个罐罐盛着,还找个土旮旯埋了。

然而,怪异的事便从他死那天开始了。

瞎当舟活着的时候干的是算命的营生,年轻得了眼疾,才开始算命,解事,无师自通。

瞎子算命准,十里八乡的都来找他算,有钱的多给点,没钱的少给点,但不能不给,就像医生治病,总是要收费的,大抵都是规矩。

村里干现钱营生的人不多,除了村头的瞎子,就是村中间杀猪、卖猪头肉的罗胖子,还有村尾的沙梨蛋子。

有趣的是,往瞎子那跑的,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往沙梨蛋子那跑的,都是老爷们老鳏夫。往胖子那跑的,有男有女。

怪就怪在见现钱的几位接连出事。

先是罗胖子,病了,镇上医院查不出来原因,自行车驮了罗胖子几十里到了县医院,小舅子差点累结气,一检查是癌,之后整个人就是泄了气的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临走前只剩下轻飘飘的一层灰色皮囊,前后不到半年。

罗胖子的儿子也被拖拉机给拱了,一命呜呼。

再是沙梨蛋子。沙梨蛋子家经常吃有肉的饺子,每次她都喜滋滋地问那个木讷的老头子:“饺子好吃吗?”

“好吃。”

“以后想不想吃?”

“想!”

“那好,我干什么你别管,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这个女人脸上布满粉刺坑,在那个油水不足的年代当属极其罕见,无时无刻不展现出她旺盛的内分泌,以及内分泌带来的需求。

家里络绎不绝的男人给她带来了身体和物质的满足,她乐在其中,她那得了软骨病的男人竟也乐得其所,视而不见。

不久,沙梨蛋子找到真爱,跟着外村的男人跑了,老头扔了,孩子也不要了。

至此,挣钱的行当都偃旗息鼓了。

白果伫立在村口,一如既往地守候着她的子民。她低下头望着被火烧过的那半身体,失落地摇着头,人在做天在看,怎么这么不省心?

她答应过瞎当舟要照看他们,但有时她真的无能为力。天道轮回,她自己几年前才渡一场火劫难,只能让现实给这些愚人响亮的耳光。

瞎子是最早醒过来的,那是个有智慧的人。

01神祗

在外人看来,瞎当舟选择死亡的地点令人费解。可白果知道,她曾经守护的地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离白果北面不远,有一户人家,养了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女儿小芬长得水灵,与同村的树欢谈对象,两情相悦的一对人,找到瞎子,让算姻缘。

瞎子让小芬扔了三把铜钱,半晌没做声。树欢也要扔,瞎子扯住树欢的手,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哆嗦着手指着门口:“你走!走得越远越好。”

门外的刺槐被风吹得胡乱摇摆,却悄无声息,似是知了那场即将到来的血雨。树欢跳了起来,或是被刺槐扎疼那般,红着眼吼着:“你也欺负我,凭什么,死瞎子!”

树欢终是被小芬拉走了。这个饱受白眼的青年坐在白果下,压在心里的巨石“轰”地一声坠落十八地狱,面目全非的鬼魅魍魉瞬间附了体,白白净净的脸上浮现一丝酡红,还挂着诡异的笑。

成分不好?成分算什么!他不想被洪流裹挟,可他又无能为力,唯一能管的就是自己。

小芬与邻村供销社的后生见了面,后生三番两头往家里跑,从来不空手。

树欢默默地坐着,看着,笑着,表情有些瘆人。小芬不敢与他对视,低着头匆匆走过,很快就消失在破烂的木门处。

四起的嘲讽席卷而来,树欢听着仍默不作声,脖颈的青筋暴露了他的恨意。他想化做一只狼狗,可以毫无顾忌冲上去撕咬。他想化作高高在上的村书记,可以毫不费力地大声喝止。他甚至想化作鬼魂,可以为所欲为,不放过任何一个给自己捅刀子的愚人。

仿佛,除此之外,别无它途。树欢约了小芬,在当初的媒人家见面,媒人家住在白果南边。恰逢村里放电影,媒人一家给她们腾了地方。树欢站在院门处,屋里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变了形的身影定格在门的相框里。转身,他插了门。

他眼里燃着希望的光,拖着厚重的身体走向小芬,听她的宣判。小芬很干脆,流着泪做了选择。眼里的火光熄灭了,冒出浓浓的黑烟。伴随着一声“轰”的巨响,黑烟滚滚,填满了狭小的房间。

几分钟,也许是一辈子的时间,人潮发疯般地涌了进来。树欢躺在血泊里有节奏地抽搐着,像往常那样给小芬的样板戏打拍子,恐怖的是他的头残缺了一半,却还有出的气。

小芬已经没了气息,两刀致命,血汩汩地流着,透过裸露的地面去找寻白果发达的根系。小芬的大妹小芳经过躺在地上的树欢,用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不知为何,他还哼哼两声。出气的人出着气,活着的人只能拿死人出气,也是个讽刺的笑话。

公安来了,席子一卷,案件就了了,情杀,没有争议。乌央乌央的人七嘴八舌地唧唧着:“把他俩埋一块吧,早知道这样,就别搅散了,怎么地还有命在呀!”

人的嘴就是这样的长的,正反都凭这两片。人就是这样的,熊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小芬爹嗷嗷地进来,河东狮吼的音频号道:“树欢,你这个畜生啊!活着你捞不着,死了更别想,你想死快死,拉着我家芬子,我扇死你!”等他发现一半脸都没了,他还是没下得了手,和他二女儿一样,给了三脚。

白果想:“这芬子到底是谁害死的?”她感受到热腾腾的血,和冷冰冰的灵魂。树欢漏风的嘴哈哈笑着,随即去了更可怕的地方。小芬茫然地徘徊着,看着她爹抱着自己,自己跟爹说话他也听不见。白果不忍,引着她走向不远处的城墙。

瞎当舟摇着头:“我让你走,不是往那走啊!”

白果悠悠地说:“这是树欢选择的献祭。”

数年前,安徽的三兄弟来到当时还是一片蛮荒的土地,中原地带的厚重感和天之涯海之角的灵秀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从此在这个窝严的地方,有山有水的地方扎下了根。

现在的村里近千户的白姓都是他们的后裔。让人震惊的繁衍能力,经久不衰的轮回往返,热闹着渲染着传承的魔力,这一切子孙后代的生生不息,祖上有一个说法,便是受佑于神庙。

走南闯北的马帮经过这里,那个见识广博的马帮老人告诉白氏的先祖,这里地势有九个高顶,风水佳,然更利于女子,要想匀衡,得在最中间的顶上面请个神主坐镇。

兄弟三便请了神,盖了一间不大的土庙,神袛供奉的什么神已不得而知,但对神主的信仰便通过代际流传下来。

五百年前种下的白果早有了神识,据说远在终南的楼观台也种着白果,每到深秋,一地黄金甲,这树灵得很,树种下便种下了数世的姻缘。

与这棵白果遥遥相望的那位曾伫立在村头东河边,借着风的劲力连接着孕育后代的缘分,河边的后生仔小了不知多少辈分,却先于她灰飞烟灭。她的心也闭上了,有灵性的物种总是免不了渡一场情劫,而她也是半身炭黑,失去了一半的生机。

神主给了她神识,也给了她责任,她把自己献祭给对神主的承诺里了。神袛被毁的那天,神主告诉她:无论如何,要守好这里的子民。这是神灵间的交流,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嘱托。

02颠覆

年代的洪潮袭来,白果的一树之力微淼,人群与生俱来的生性,一旦没有了规则的约束,便如东海的大潮,势不可挡地湮没了传承的信仰和教化,毫不留情地褪去本源的宽厚和良善,赤裸裸地袒露着贪嗔痴。

不大的庙宇被热血沸腾的绿衣小鬼砸得稀巴烂,一片残垣破瓦前,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里,有牛鬼蛇神一扫光的豪情,还有白果深深的叹息。叹息声里夹杂着哀痛,缺了大门牙的白豁子点起了护着白果的包谷杆,红彤彤的火光里,疯狂的脸在晃动,白豁子从未想过,自己这样妥妥的贫农能有这样的际遇。

瞎子流了泪:“造孽!造孽呀!”抚摸着散落在地上的庙瓦,抚摸着奄奄一息的白果,瞎子破口大骂,“蠢货!愚人!”惹来小鬼们的一顿拳脚。

“连白宝丰都老老实实的,你这个瞎子还敢出来嘚瑟,活腻歪了?!”抻头叫嚣的还是白豁子,这翻身当家的感觉太真实,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他爹曾经做工的地主家沦落到他的脚下,任由他踩踏和吐口水,还得像龟一样趴在地上,连叫唤都不敢。

白豁子再一次去了白宝丰家,给他戴上尖尖的白帽子,挂上地主老财、反革命的牌子,拖出来斗,逼他交出变天账。斗完,白宝丰疲惫不堪地拖着受伤的右腿回了家,稀松平常地喊了声:“妩真,我回来了!”

妩真迎了上来,嘴角挤出一丝笑,她尽力如当年那样笑,让男人心安。白宝丰才子多情,曾是黄埔军校高材生的他毅然而然地放弃逃离大陆,不忍瘦弱秀美的妩真一个人带着八个子女,回家务了农。

四个儿子一表人才、四个女儿美得惊人。白豁子是垂涎小女儿翠儿的,他梦想着抱着翠儿上炕的场景,嘴角流下一连串口水,和他那智力上有些残缺的妈一样。

最早脱离藩篱的是大女儿红儿,跑到兰州,找了女婿,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工作了几年后,二女儿超儿、三女儿齐儿和小女儿翠儿都奔着大姐去了兰州。

超儿的身段像戏台上的角儿,多一分就多,少一分就少,活脱脱一个灵珑秀丽的江南女子,她看不上村里的五大三粗,村里根红苗正的更看不上她的成分,远走他乡的途中,遇到一个回兰州的司机,司机对超儿一见钟情,不管不顾地与超儿结下了良缘。

时间是最好的药,只要人活着,总有希望。十年洪潮过去,四个姐妹花集聚兰州,姊妹商议着把父母接到了兰州,白宝丰去了兰州之后给一家工厂看大门,活干得利索,还读书看报,白宝丰也没瞒着自己的过往,厂长惊叹自己的山里还藏龙卧虎,对老头甚至尊重。老头死后,厂里还给开了追悼会。

白宝丰的四个儿子的命运被洪潮洗刷,和他们的家族一样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他们的日子献祭给了命,有认命的,也有不认的,终归是各有各的果。

白果结果是果,白果结不了果也是果。白豁子的爹领着人把河边的白果后生砍了,给那年的大炼钢铁添柴了。

白宗琦窘迫地搓着双手,试图把手心里的汗抹干,却越抹越多。

媒人问:“宗琦,邻村这个李寡妇当意不?”

手心里的热汗还未干,他猛吸了一口气,着急忙慌地回应着:“中意中意。”

媒人有些不忍地提醒着:“这可是个寡妇,样貌也差了些……”

“好着呢,好着呢!”宗琦卑微到尘土里去的言语加上如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让媒人感到好生心酸。

一个样貌出众的汉子,还有些文化,若赶上他家发达的时候,那不得娶个天仙回家?如今,因地主家的后生成分不好,根本找不着老婆,介绍的歪瓜裂枣还对他挑挑拣拣。

李寡妇的样貌确实难入眼,皮肤黑,满脸的黑点,一口牙歪歪扭扭,三角眼里装满挑剔。可有一点,身段还行,尤其是肉鼓鼓的屁股,一看就是能生养的。

白宗琦想,反正关了灯丑俊啥也看不见,只要能给他老白家生孩子。

媒人让等她信儿。等了三天媒人没动静,宗琦提着一盒青岛饼干和一罐桃子罐头登了媒人的门。

媒人最终是让他把东西拎回去了,就那样条件的女人还嫌弃宗琦,说是把媒人也骂了一顿:“我差点让你骗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给我找的个地主家的崽子他爹还是个反革命,你得害死我啊!我差点叫他的模样骗了!”

一转眼宗琦四十多了,不知道从哪领回来一个年轻媳妇,媳妇说话带腔,听不出来具体是哪的。

宗琦实在是稀罕这白白净净的小媳妇,好不容易得来的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媳妇像是南方的,没有吃过海鱼,连刺都不会吐,宗琦就把刺一根根地挑出来,再给媳妇吃。

媳妇怀孕了,宗琦更是觉得人生都充满了希望。大胖儿子呱呱落地,他家子嗣的这条瓜藤上终于结了子。小媳妇脸蛋俊俏,宗琦骨子里的那些自卑也让他担心媳妇跟了别人,把人看的紧紧的,能别裤腰上就别上了,两只眼时刻不离他媳妇。

小媳妇对宗琦也不错,里外伺候地干干净净,宗琦走在大街上腰板都直了很多。儿子一转眼三岁了,家里虽然不富裕,可小媳妇把日子料理得井井有条,有了孩子的闹腾,白宗琦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他也不再盯着媳妇了,光顾得出力挣钱养活老婆孩子。这也许是他最后悔的决定了,小媳妇到底是跑了,抛下孩子义无反顾得跑了。白宗琦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眼盯着掉渣的屋顶,绝望地流着无声的泪。

该起来还得起来,疼够了就不疼了。

白宗琦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不为别的,为他的子。他去找了瞎子当舟,算了一卦,卦不好,媳妇找不回来了。大哭了一场的白宗琦听了瞎子的话:“人哪,还得往前看、往前走。”便又开始了劳作。

有苗不愁长,孩子一天天大了,白宗琦的头发一天天白了,孩子很有出息,继承了爷爷的高智商,从农村跳了出去,再也没回来,后来把宗琦接到了城里,也算是老有所养。

宗琦跟儿子说:“是你爹没本事,这辈子窝囊,你妈跑了,可咱俩都不能怪她,她是我花钱买的,来路不正,能有你我还不得知足吗?就是苦了你了。”

儿子说:“爹,你又当爹又当妈这么些年,有你就够了。”

宗琦还是不习惯城里的日子,回到了他的家,翻新后的瓦房住着也舒服。让儿子不放心的是,他爹开始进出沙梨蛋子的老宅了,虽然沙梨蛋子已经不在那住了,可她的传统却奇迹般地留在了这里,事实证明,宗琦把自己献祭在这个地方。

白宗琦死在沙梨蛋子二儿媳妇的炕上,他从不信白果,即便被现实捶到深渊里。

最后

白果对着人间的是非已木然,她无能为力,各有各的因果。关于瞎子当舟的故事很多,每一户人家都与他产生过关联,这些故事需要一个时间,慢慢讲。只是,瞎子与愚人不同的地方是,他眼瞎心明,如一盏灯照亮迷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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