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爸面前，我是那个会说话的哑巴....

01

我讨厌我爸，是从小学开始的。

在爸妈没把我接到镇上之前，我爷爷奶奶带我在乡下上学。

我奶奶是村子里最会骂人的老人。

她不准我吃爷爷揉的馒头，指着爷爷的鼻子骂：里面是不是掺了你的鼻涕？

爷爷的眼眶红红的，像噙着泪水一般。

奶奶从床底翻出一张他们破旧的身份证给我看，

那是他们唯一的照片，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斑驳的影子。

每次看到这张长了霉点的照片，奶奶都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骂我爷爷生的歪嘴斜眼的。

爷爷总是不说话，低着头，在奶奶的骂声里走来走去的。

眼皮耸拉着，像犯了错一样。

其实我奶奶谁都骂，不仅是骂我爷爷打桥牌不回家，也骂我找她多要了5毛零花钱，甚至门口走过一个陌生胖子，她也骂别人吃饭吃的多。

爷爷去世的前一晚，惦记着找几个人和他打一场牌。

大家都劝他算了，都打了一辈子牌了，也该消停一晚了。

爷爷不听，奶奶在堂屋里踱来踱去的，骂他老不死的。

结果第二天爷爷就走了。

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睁的大大的，脸庞瘦削的只剩下分明的颧骨，嘴角微张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闭上眼睛的时候，留下了两行泪水。

那天，奶奶边骂，边哭，然后就搬到了旁边的厨房，过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

从爷爷去世，奶奶就好像再也睡不着一样，不管多晚叫她，她都格外清醒。

有时候我怀疑奶奶根本没睡，只是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瞳孔想些什么属于她的回忆。

就是这个时候，我爸爸林青山，把我接到了镇上。

我妈妈彭青青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女人，很漂亮。

她开了一家时髦的发廊。

如果不是我光着屁股，坐在沙发上唱《还珠格格》里的雨蝶。

顾客都以为她是一个没有结婚的18岁少女。

02

有一天，我妈给我洗头，把水弄到了眼睛。

我跟我奶奶一样，开始骂骂咧咧。

那时候，彭青青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在我耳边亲语让我乖，说女孩子说脏话不好。

我不听，从早骂到晚，像奶奶附身一样，停不下来。

林青山回来，听到了，就是给了我两个大嘴巴子。

抽的我，脸皮有些发麻，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劲才有力气重新开骂！

“老鸡巴，老鸡巴，老鸡巴.....”

我边哭，边嚎，惊动了隔壁的邻居。他们端着个饭碗，凑在我家门口，揪着个脑袋，探来探去。

林青山，把我提到楼上，抡起皮带，又是一阵抽。

打的我再也不敢骂人了，坐在地板上哭的喉咙都干了。

这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

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

他跟爷爷一样，更多的时候，都是像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林青山在派出所上了一年班以后，他经常夜不归宿。

刚来时，他经常借了派出所的相机给彭青青照像。

彭青青，穿着一件丝瓜绿的长裙，叉着双手，笑的妖娆多姿。

她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林青山给她买的。

但是，渐渐的，一个星期都看不见林青山的影子。

他也喜欢打牌，和爷爷一样，一星期接着一星期地打，眼睛经常是充了血的通红。

因为熬夜，咳嗽的停不下来，住了院。

奶奶舍不得两块钱车费，走了3个小时的路来看他。

一见面，奶奶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林青山懒得搭理她，让她少说点话，就把她赶走了。

出院后，林青山打遍了天下无敌手，成天流连在牌馆，不吃不喝。

而且他技术也很烂，经常是输的身无分文才回了家。

连我同学都嘲笑我：你爸输的就剩一根棍子了。

别提，有这样一个爸，我觉得有多丢人。

每次报名，都是我一个人。

遇到开学抢座位，也是彭青青，带着我，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比力气。

彭青青，单手扛着一张桌子，另外一只手，在人挤人里，像摸鱼一样扒拉着，穿着一双沾满了细小头发的跑鞋，挤的面红耳赤的，就为了帮我占到前排的位置。

她就是那个赢了一群男人的超人。

03

她也是我们这个家的超人。

以前，她是那个牵着我的手，给我讲巫婆故事的18岁，轻声细语，温柔拂面。

现在，她是跟丈夫为了2000块钱存款，打架打到鼻青脸肿的彭青青。

那天，林青山把彭青青的存款拿走了。

那是她一个又一个头剃出来的积蓄。

彭青青坐在地上哭的死去活来，跑上去扯林青山的头发，让他把钱还来。

林青山，像个疯子一样给了她几个拳头。

第二天，彭青青紫着眼眶问她姐姐给我借来的学费。

我恨林青山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从初中到高中，我都觉得，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彭青青这个妈妈。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林青山很高兴。

他拿出了以前他在部队穿过的军装。

在房间里，跟着音乐在房间里踏着铿锵有力的正步，英姿飒爽的感觉。

让我想起了，崔老师，面带微笑的模样。

如果我的爸爸是崔老师该多好！我在作业本里写到。

崔老师是妈妈彭青青的朋友。

他知书达理，教了我很多东西，还面带微笑的告诉我，我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竟管我的数学成绩总是在班上垫底，让彭青青日日夜夜地担心我考不上大学。

而林青山，就算我不及格，他也从来不吱一声，好像我上不上学，未来怎样跟他都没有半毛钱关系。

高二那年，他到学校来找我，身上不知喷了多少花露水，香的刺鼻。

因为，他想从彭青青手上拿5000块钱还债。

彭青青说钱都是给我攒的，让他来问我同不同意。

他冲我笑，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

我没好气的冲他吼了一句：你要是还这样，打死都不会叫你爸。

然后转身就走了，只剩下一阵火烧过的灼辣。

后来高考，我失败了。

那天我跑到表哥借我暂住的房子里睡着了。

林青山看到我手机里的自拍吓坏了，以为我想不开，跑到楼底下，吼我的名字。

我不想跟他说话，假装没听见。

他找别人借了一把梯子，往二楼爬。上来的时候，脚踝蹭落了一块皮。

04

晚上，林青山跟我说了很多话。

也许是喝了酒，他还把我搂在了怀里，尽管我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打断了他。

他说他不喜欢说话，是因为没什么话好说。

他说他没怎么读过书，小时候是爷爷挖河堤才让他活了命。

他说爷爷是个力气很大的人，种了一生的地，奶奶骂了他一辈子。

他说他的妈妈没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骂人。

他说不管怎样，我都要读书。

................

很奇怪，我发现林青山也是可怜人。

就像他缺席了我的父爱一样，奶奶也缺席了他的母爱。

有一个把他从小骂到大的母亲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他心里应该比我还苦吧。

后来，我到外地上了大学，很少和他联络。

有天跟彭青青聊起大学生活的时候，她说跟你爸也说说话吧。

彭青青说，他生了长嘴，却像个哑巴，成天半句话都吭不出来，其实心里又格外的在意。

在看到我在日记里写的那句话以后，他冲下楼，躲在厕所里哭，拉都拉不出来。

其实，我很难想象他哭是什么样子。

却明白，他话不多说，但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比如那次上学校怕给我丢人，把花露水当香水喷了；

又或者，我过年回家，他会回来的比以往早很多，每天都是默默的做上了一桌饭菜，才出的门。

最难忘的一个场景是，我工作的第一年，他想剁一刀排骨让我带了去，边剁边冷的在雪天里打哆嗦，鼻尖冻的通红，上面是两滴晶莹剔透的鼻水。

像极了那个，眼睛噙着泪水的爷爷，隐忍的，沉默寡言的，用他们的方式爱着一个人。无声的那么令人难以察觉。

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我也成熟了几许。

在他面前，我依然是一个不说话的哑巴，但是在某个夜深人静，想起他抱着我说过的那些话时，我知道他也是一个父亲，甚至也能在别人面前说上几句，我父亲是怎样怎样的。

我很明白：我和他，他和奶奶可能永远不能像别的父女，母女那般把酒言欢，又或者在某个黄昏的夜晚，静静地促膝长谈。

但是，时间教给我们的包容是：我会记得你最好的哪部分，然后回家的时候，亲切的叫上一声爸爸或妈妈，甚至偶尔还能鼓起勇气去上一个电话。

就像林青山清晨把奶奶大老远的接来过年一样。其实，我也一样，终究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