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咣当。这辆绿皮火车从起始站缓缓的启动,驶出了最西边的这个站。
这时,整节四号车厢里就他一个人。说不定其余的五节车厢里也没人呢。
大概没多久,这个站就要被撤了吧。他倚着窗子看着远处不断模糊的油菜花田想——干脆睡一觉吧,第二天早上人就会多了起来。
列车在油菜花海里前行,将一抹抹的青葱甩在身后。雨滴不断地拍打着玻璃钢的窗子,叭,叭,叭。天色渐渐暗淡了下来,谁也分不清外面是到了哪里。不知道是戈壁还是草原,管它呢。
咣当咣当。
火车里有点闷。他拧了下开窗户的旋钮,稍微将车窗打开,雨滴顺势从外面拍进来,冷冷的。“多么老的火车里,该淘汰了吧。”他蜷缩在座位上自言自语道。
一
“你好,这里是我的座位。”
一个小姑娘拍了拍他,他睁开了迷离的双眼。看了好久才看清楚她的脸庞:一双精致的眼睛在眉毛下面泛着汪汪泉水。真是好看呢,他想。
他规规矩矩的坐好,眼睛瞟了一眼窗外,远处的天际见却是半轮明月。列车不知道在哪里的小站停了。车厢里的人开始稀稀疏疏多了起来。
他的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
“跟你说了要带纸巾的,你怎么不带呢。”老婆婆在一旁絮絮叨叨。
“哎呀,忘了,忘了,这不是走得急嘛。”老爷爷拍了一下脑袋。
“这次去女儿那里,也许就再也回不去啦——”
“老婆子,你这鸡呀,狗呀,都托付给邻家照看了,他家那小孙子比你还喜欢阿胖呢。”老爷爷说着咳嗽了起来。
他摸了摸口袋,摸出了一包纸巾递了过去。
“小伙子,谢谢你。”老婆婆拍着老爷爷的背说。
“奶奶,不够了这儿还有。”小姑娘也摘了了耳机,眨着大眼睛。
“够啦——够啦。”
他没说话,看了一下手表。五点半整。窗外已经泛着点惨白。
咣当咣当。
二
“你去哪儿呀?”
“……”
“从哪儿上的车呀。”
“……”
“哎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人怎么也不理一下我呀。”小姑娘嘟囔着嘴。
他转过身来看着小姑娘。
“你干嘛呀,吓我一跳。”小姑娘推了一下他,说道:“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
他又将头低了下去,开始玩起了自己的指甲。
“你怎么不说话呢?”
“不喜欢说话吗?”
“来,学我,笑一个。”小姑娘漏出了整洁的牙齿,对面的老夫妻也咯咯的笑起来。
“小伙子,你就笑一个嘛。”
他抬起了头,漏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你看嘛,这样比你板着脸好看很多。”小姑娘翻了下包,拿出一个相机,说道:“来,在笑一个。”
他又咧了咧嘴。
小姑娘把拍立得的照片给他,照片上全是他大大的脑袋。
“你看,这样你的帅气的脸庞多好看,板脸着丑死了。”
他又咧开嘴笑了下。
“你,你是一个人吗?”他终于缓缓的张口。
“嗯,我一个人出来旅游的。”
“你怎么不和你爸妈一起出来呢?”他又盯着小姑娘问。
“当时和我妈妈吵了架,我自己跑出来的。”小姑娘顿了顿,说道:“你又会说我不听话是吧,我知道错啦,并且早就跟妈妈道了歉,这不,我就在回家的火车上嘛。”
“别让家人担心了。”他轻轻地说道,又将头转了过去。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嘛。”老婆婆在对面笑吟吟的。
火车还在咣当咣当。清晨的阳光带着温暖射了进来。他看了一下手表,八点半。他想,人待会也会开始多了起来。
窗外要么就是戈壁滩,要么就是草原,两者夹杂着不断延伸着。在这北境里,这倒是很常见的风景。
三
他站了起来,坐了太久,以至于腿有点酸了。当他迈出一条腿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人。他没在意继续走出过道。
“啊,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那个人到先是说话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那个男人尴尬的笑了笑。
“喂,你去哪?”小姑娘在后面喊道。
他没有回头,继续向着车尾走过去。
这是第四节车厢,第一节车厢是餐车,二三节是卧铺,四五六座位,他记得清清楚楚。这列车倒是他第一次坐——他有一个习惯,坐每列车的时候总会看一下车。
而这条线路每天只有一辆车,用的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每辆车只有六节车厢。都快淘汰了吧,赶快淘汰吧。他想。
他走到了车尾,透过车尾的窗户看过去,草原的草渐渐的高了起来,远处也出现了连绵不断的山丘。他知道,越来越东了。他很想打开门,站在后面的台子上,抚摸一下拂过大地的风。
事实上,最后一节车厢里的人没有多少,他们不断地在上与下中平衡,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些,也会上来一些,他想,这节车厢应该没有人去终点站吧。
“喂,苦瓜脸,你怎么在这呀。”小姑娘笑嘻嘻的拿着一盒饭过来。
“喏,十二点半了,快吃饭吧。”小姑娘的笑声像风铃一样。
他的手不在按着玻璃,低下了头,手在裤兜里翻着,拿出了一叠钞票。
“给你钱。”他递了一张过去,顺手接过了盒饭,和小姑娘坐在一个空位子上。
“好咯,那你快吃吧。”小姑娘也开始翻她的包包,拿出来几张钞票。
“给你找的钱。”小姑娘打断了他。
“什么?”他满嘴嚼着饭含糊不清的问道。
“给你找的钱啊,你傻呀。”小姑娘气呼呼的。
“好咯,那我拿着。”他接过把饭盒放在腿上,接过钱的时候,触到了小姑娘的手。小姑娘像触到了电一样的缩了回去。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真有钱呀你。”小姑娘打趣道。
他没说话,继续低着头吃饭。
四
“你是回家吗?”小姑娘又问。
他抬起了头,两个眼睛盯着她,有点瘆得慌。
“你干嘛呀?”小姑娘推了下他。
“和我说会儿话,那边车厢就只有你和我年龄差不多了。”小姑娘几乎是乞求着。
他又低下了头,开始玩着他的指甲。
“我不能跟你说话。”他冷冷的说道。
小姑娘摇着他的手臂,眼泪都快出来了。
“为什么?”
他咬了咬嘴唇:“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
小姑娘低下了头,眼泪吧嗒吧嗒的滴了下去。
忽然他抓起他的手臂,向着车尾跑过去。隔着后面的玻璃看着外面的风景。
“你看呀,你看呀,外面快到东边了,以后都将会是森林了,在这个天气里,满山的新绿。”小姑娘兴奋的说道。“现在是一点钟,七个小时整就可以到我家了。”
他眼睛忽然一亮,问道:“想去外面吹吹风吗?”
小姑娘兴奋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的打开了那道门,拽着小姑娘的手臂走了出去。
乘务员没有发现。
小姑娘在风里举着双臂,草地呼啸而过。她的头发甩在后面,迷乱着她的眼睛。
“我——真——喜——欢——这——世——界”小姑娘大喊道。
两边的风拂过脸庞,他静静的站着,看着那些景色远远的离他而去。可他现在只想着天黑。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吗?”
小姑娘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好呀。”
他又拽着小姑娘出来,将那个门锁上。
“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后悔跑出来,所以我多么想快点回见见到我的爸爸妈妈。”
“一路上过来,没有人愿意和我一样喜欢笑,我委屈极了。”
“所以我快回家了,我就想让你笑呀。”
他又漏出了两个小虎牙。
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你回来了。”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早就打过啦,他们今晚八点整就会在火车站接我。”
“你真不该上这趟火车。”他说完,大步的走向了四号车厢。
五
“喂,老婆,我还有四个半小时就要回来了,火车正在换火车头呢,你坚持住。”邻座的男人打着电话。
“怎么要换火车头呢,老头子?”老婆婆喃喃的说道。
老爷爷向窗外张望了一下。
“上次做火车的时候火车还会冒烟呢。”老爷爷说道。
“因为进林子里就没有电了,所以要换上其他的车头。”男人挂了电话后说道。
“看来你经常坐着一路呀。”小姑娘摆弄着他的相机。
“差不多吧,我在西边工作,家在东边。”
“现在也很着急赶回去吗?”小姑娘问道。
“是呀,老婆快生孩子了。”男人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
他看了一下周围的乘客们,脸上都洋溢着微笑。对面的老夫妻们在相互喂着零食,小姑娘在摆弄着出去拍的照片,男人的满脸充满期待。
他想,这列火车还能用多少年呢,电气化太快啦!
“怎么还不走?”男人瞥了一眼表,他叫了一下乘务员:“你好,这车怎么还不走?”
“先生你好,正在换车头,您耐心等待,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真是带有磁性的男声。
男人嘟囔了着又打开了手机。
“喂,老婆,可能要晚点,什么?孩子生了?男的女的?哎哟,我有儿子啦!”男人忍不住叫嚷了起来。
“哎哟,祝贺祝贺!”老夫妻们忍不住祝贺起来。
小姑娘也兴奋的说道:“快让他们给你传一张照片。”
男人一拍后脑勺,兴奋的说道:“对!”
火车还没开始走,他静静的看着远处的林子,这边靠近东边,夕阳已经开始沉沉欲坠,青绿色的山野撒上了一片红。
旁边的人们还在看着小婴儿的照片,夕阳下的这个场景,就是爱意了吧。
六
“因为换车头耽搁时间,本次列车晚点半个小时,正点到达火车站的时间是二十点整,现预计到达时间为二十点半。”广播在车厢里一遍又一遍的响。
他想,该走了吧。
火车开始咣当咣当了起来。好了,现在开始,中间再也没有站了,一直将到终点站。
车窗外面的开始模糊了起来。
在这不知道外面是哪里,这条路他也不知道通向哪里,他只是看到这辆车好玩,就上来了。这是他一直喜欢玩的游戏。
当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他就喜欢坐上一辆列车或者一辆大巴,从起始站做到终点站,任凭窗外的景色离他远去。
这次尽管是从西到东,从戈壁滩到森林,他也没有好好看呢。他不是一个喜欢看风景的人。他就是喜欢从起始站到终点站,就像从生到死一样。
只是,他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会做这一趟车呢,又慢又不舒服。
“嗨,苦瓜脸,我就快到啦,你呢?”小姑娘兴奋的问。
“我,我和你在一站下。”他低着头说道。
小姑娘咧开了嘴,漏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你以前去过我们市吗?”
他迟疑了下:“我,我去过。”
“什么时候的事呢?”小姑娘又开始兴奋了起来。
“我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他想,他前几周还去过呢。
“那等我回去了我们一起玩。”小姑娘拽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抬起头来,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里面还是一眼泉水。这泉水不该出现在这充满气味的火车上的。
“小姑娘,我问你,要是你的亲人离你而去了怎么办?”
“什么?”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他还是盯着小姑娘看。
哇的一声,小姑娘哭了起来。“你问这么吓人的问题干嘛?你还这么吓人。”
他递给小姑娘一张纸,她擦了擦眼泪,说道:“我们都会好好的,对吗?”
他苦笑一声。
七
火车还在咣当咣当的前进,开始穿梭于山岭之间。
他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极了石头从山顶倾泻而下,也像洪水,更像脱了缰的万马。
“老婆子,你听什么声音?”老头儿摇醒了老婆婆。
“哎呐,我呀,我听不到。”老婆婆又在老头儿的怀里睡了过去。但是老头儿却不在眯眼,他紧紧的抱住了老婆婆,目光里面充满火炬。
小姑娘还在看着照片。男人却警觉的站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
轰隆声停止了,紧接着,就是万马嘶吼,两旁的山上的石头的碎末不断敲击着这个钢铁巨兽。或者铁轨摩擦出火花足以照亮这暗夜。
“急刹车!”男人大吼,顺势将他们围了起来,好让他们不摔出去。
小姑娘因为巨大的惯性倒在他的怀里,他顺势摔倒,然后一大波人开始向他摔过来。
男人还是在固执的当着肉垫子,老头儿还在紧紧的抱着老奶奶。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个火车上还充满爱意。
一切都要毁灭了。所有人都这样想。
八
“哎,刚才急刹车的时候谢谢你了。”
“我们的这趟车幸好在换车头的时候没有耽搁时间,不然就撞上掉下来的那个巨石了。”
他从出站口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小姑娘跟在后面。小城华灯初上,火车站上的大钟在走。他抬了抬头,八点过三分。
“哎,我说你呢,谢谢啦,我们明天一起去玩好不好,你来找我呀!”小姑娘在后面喊着。他头也没回。
“喂,苦瓜脸,说你呢!”他愣了下。
他转过身:“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哭。”说完他漏出了两颗小虎牙。
“明天来找我玩呀。”小姑娘笑了笑。
“小姑娘,好好待在家里,跟着爸爸妈妈在一块儿。”他又低下了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对夫妇。
“我不小了,我今年十九了。”
他无奈的笑了笑。
“我叫阳光,你叫什么呀?”
他咬了咬嘴唇。
“我,我叫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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