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上月底，我因胆囊结石疼痛住院，认识了同病房邻床的一位92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比我早一天入院，她的情况跟我的大致相同，也是胆囊有结石，并且有一颗石头掉到胆总管中，引起疼痛以及肝功能异常。不同的是，她胆囊里的结石比我的多，而且疼痛发作史比我长。但因为她的岁数较高，医生一直没有建议她做手术，每次疼痛发作时，就给她输液止痛，消停一段时间后，又再次发作，直到打针也不见效，她的女儿才把她送进了医院。老太太说：她不怕做手术，只要不痛就好了。
老太太是深圳本地人，年轻时曾参加过东江纵队（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老年后因为体弱多病住在养老院。
她身材矮小，腿脚不灵便，无法正常行走，要由人搀扶或使用助步器才能走上几步，所以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躺在床上。她的一头短发已经全白，有一只眼睛近乎失明，满脸的皱纹和老人斑，嘴里只剩下一颗门牙，她躺在床上没有入睡时，嘴巴总是不停地撇动着。
老太太的女儿请了一位人称谭姐的50岁的陪护人员，全天24小时照顾老人，而她则是每天抽时间来看望，并送粥送汤。
老太太听力和记性都很好，性格也开朗，虽然只会讲客家话，但不管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家属，她都会主动打招呼和搭话，所以入院还不到两天，她就记住了几个医生的姓氏，还有同病房病人的病情，进进出出的家属与病人的关系，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医生、护士和病房的人都喜欢上了这位开朗的老太太，大家都亲切地叫她“阿婆”。
阿婆经历了两次手术，第一次通过内镜手术取出胆总管的石头，第二次是微创手术摘除胆囊，在每一次手术过后，她除了实在难于忍受的疼痛会发出呻吟声外，一般情况下她从不抱怨，也从不向家人诉说辛苦。她还非常配合医生和护士，她在他们面前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她的主治医生和助理每次来查房，都会在她病床前停留多一会儿，不停地夸赞她，受夸的阿婆总是显得都很开心。
相反地，我只要向医生或护士表示出自己有一点点的不适，他们都会拿阿婆的情况来说我：“你要向阿婆学习哦，她的情况跟你的一样，但你看她那么大年纪，状态都恢复得不错，你比她年轻，要比她恢复得更快才对。”
②
除了阿婆的开朗和坚强外，阿婆最让我喜欢的是她的友善和仁爱。
阿婆因为年岁已高，两次全麻手术过后，她比其他同样情况的病人有更多的不良反应：疼痛时间较长、头晕呕吐、沉睡时间长、不想进食等，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对别人的关注，用她女儿的话来说就是“爱操心”。
除了阿婆的女儿外，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探望阿婆，大部分是阿婆的孙辈和曾孙辈，还有一些养老院的看护人员。阿婆每次都会关切地询问前来探望的人：怎么来的？坐车还是开车？坐什么车？吃饭没有？家里谁谁怎么样？好不好？或总是提醒他们早点回家，每次还会提醒谭姐给前来探望的人一个红包（广东习俗，图个吉利）。
养老院的看护人员给阿婆买水果、送红包，等她们走后，阿婆就一直跟她女儿念叨，说那些看护人员的工资很低，要女儿把钱还给她们。
在出院那天的上午，阿婆还让谭姐帮她买了花生和苹果，说要带回养老院给那些护工吃。她女儿跟我们说，阿婆对那些护工非常好，出手又大方，动不动就包红包给她们，所以那些护工都很喜欢她。
阿婆对谭姐更是关怀备至，一天三顿都会留意谭姐是否吃了饭，晚上提醒她早点洗澡、早点休息，还叫她多吃水果。阿婆在手术过后不能吃东西，需要大量输液，所以总是很多尿，她经常都是等不及谭姐拿尿盆就直接尿到裤子上，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带着歉意跟谭姐说：“我又尿到裤子上了，你还是给我穿纸尿裤吧。”不过，谭姐是一个充满爱心的护理人员，从来不会因此责怪阿婆，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帮阿婆擦洗、换裤子、换被套和床套。
我曾见过一些老人，不但对别人百般挑剔，而且爱发脾气，子女或保姆稍有一点不顺他（或她）的意，他（或她）就会抱怨和指责，特别是在生病以后，脾气更加糟糕，就像我邻床的70岁老伯，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他，但他还是有诸多不满意。
阿婆却完全不同，与她同病房十几天，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脾气或流露过任何怨言。谭姐有时出于为阿婆好，会略带强迫性地要她喝水、吃东西、翻身、洗澡，或用轮椅推她出病房去散心，因此说话比较大声，但阿婆即使不愿意，也不会出言反驳谭姐。
在阿婆做完内镜手术后两天的一个晚上，谭姐看到阿婆睡得别香，就背向着阿婆跟我们一起看电视聊天。谁知道没过多久，谭姐转头发现阿婆竟然把鼻子的一条插管（插到腹部引流胆汁，也用于预防胆囊的结石再次掉到胆管）拔了十几公分出来。谭姐急忙把值班医生找过来，医生向谭姐和阿婆告知管子被拔出来的严重性，并责怪谭姐没看好病人，责问谭姐为什么不给阿婆带手套，以预防她用手乱抓。看到谭姐在向医生辩解，阿婆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当医生的面对谭姐说：“你快去买手套。”
医生走后，谭姐下楼买了病人专用的手套，是那种只分出大拇指，其余四指没分开的厚手套，阿婆戴上就像戴上拳击手套一样，显得滑稽可笑。阿婆跟谭姐说戴着不舒服，她不想戴，并再三保证不乱抓东西了。谭姐听从了阿婆的话，把手套拿去退掉了。但她为这事数说了阿婆一番，阿婆一直默不做声。万幸的是，这次意外没有对阿婆造成严重的影响。
有一次我和谭姐跟阿婆聊天，我们都夸阿婆脾气好，阿婆说：“你们看我脾气好吗？我的脾气很差的，如果人家惹到我，我是没有好脾气的。”谭姐说：“那你也没有跟我发过脾气呀？”阿婆说：“你又没有惹我。”
谭姐跟我说，她在医院做了八年的护工，从来没有遇到阿婆这么好脾气的病人。阿婆不但从不为难谭姐，还多次在她女儿面前说谭姐的好话，有一次还对谭姐“表白”：“你这个人好好，我好中意你。”乐得谭姐哈哈大笑，回她说：“你中意我，我也中意你。”
③
我在住院期间，我的女儿每天都来医院陪我，因为也会讲客家话，很快就与阿婆熟悉了。阿婆每次看到她来都很开心，叫要拉着她的手，跟她聊天，经常夸她长得漂亮，并希望她找个好爱人，找份好工作。
阿婆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她经常在早上和晚上进行祷告，每次手术前也会做一番祷告。在做微创手术的前一晚，她为自己祷告完，还特意为我祷告，求耶稣保佑我手术顺利。她的孙子和曾孙来探望她，她也要为他们祷告，祷求耶稣保佑他们平安。
在手术后当晚，麻药过后伤口的疼痛一阵一阵向我袭来。我听从了护士的忠告，尝试忍痛不使用止痛药。比我早两小时做完手术的阿婆却如同没事的人一般，精神异常地好，跟我女儿和谭姐聊天，聊到兴奋时，竟然中气十足地唱起了赞美耶稣的歌，还一连唱了几遍，唱完又合手放在胸前，为我女儿祷告，求主保佑我女儿找个好爱人，找份好工作，保佑我女儿平安喜乐，我女儿深受感动，为此还特意发了个朋友圈。
可能是阿婆年岁已高，对疼痛的反应比较迟钝，第二天，当我的疼痛期过去后，阿婆的疼痛才开始发作，而且因为她时不时咳嗽，一咳嗽就牵动伤口，更令她难受，一连两天，阿婆都失去了平日有的精神，躺在床上萎靡不振，但即使这样，当她看到我起床去上厕所时，她都会挥手跟我打招呼，有时还问我痛不痛。
两次手术后，我和阿婆的身体都在慢慢地恢复中，眼看马上可以出院了，医生却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说检查发现我的胆总管中还有一颗石头没取干净，要么不理会它，等到有症状时再来就医，要么再做一次内镜手术，把石头取出来。我和先生都为此感到气愤和难过，但无法对医生表示不满，只能自认倒霉。
隔着帘子的阿婆听到我们在唉声叹气，大声对我们说：“要做多一次手术，把石头取出来，长痛不如短痛。”最后，我们经过权衡考虑后，选择了再次手术。
在决定做手术后，阿婆多次问我什么时候做手术，并告诉我不要害怕，她会帮我向主祷告。那几天，阿婆的状况并不好，时不时头晕作呕，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她一直记挂着我做手术的事，在手术前一天晚上，她又一次安慰我不要怕，她说第二天一早她会帮我祷告。
按医生的指示，第二天早上，我要先去做个CT，等结果出来后再做手术。
一大早，我穿着病号服，因为鼻子上仍然插着排胆汗的管子，腹部还有一根手术后插的引流管，所以手上提着两个接流的袋子，准备下楼去做CT。在电梯口遇到坐着轮椅的阿婆，谭姐推着她在散心。阿婆在前一晚头晕作呕，吃不下东西，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但当她看到我时，以为我要去做手术了，就示意谭姐停下来，说要帮我祷告，她双手相握放在胸前，低头念道：“主啊！请保佑阿姨（她对我的称呼）手术顺利，愿医生手术刀握得正，看得准，查得清楚，愿主把一切不好的东西都拔开……保佑阿姨平安喜乐……”看到阿婆一脸的虔诚，看着阿婆因无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听着她那诚恳的祷告词，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阵发酸，但我强作笑容，笑着连声对阿婆说谢谢。
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我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自从进了医院，我为了不让先生、女儿，以及远在老家的妈妈过于担心，我的内心一直在硬挺着，总是故作轻松地安慰他们说不用担心，只是小手术而已，我一点都不紧张、不害怕。甚至经历过第一次半麻醉的内镜手术后，我也不曾向他们细细描述那个痛苦的过程——全身动弹不得，但神志非常清醒，医生把管子分别从鼻孔和喉咙硬生生地插进去腹部，并在我的腹中如撕心裂肺般搅动。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个大概。
万万没想到，在我以为我所受的苦快要结束的时候，竟然又要遭受多一次同样的苦，我心里感到无限的委屈，但仍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过多地在先生和女儿面前流露。
未曾料想到，阿婆的一番祷告，直接戳穿了我内心最紧绷的部分，刹那间让我泪流满面。
幸运的是，我的第三次手术非常顺利，术后只过了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阿婆虽然仍经常头晕呕吐，但经医生检查，没有大的问题，医生准许了她和我同一天出院。
在我们离开病房的时候，阿婆依依不舍地跟我们一一告别，我们向阿婆许诺，以后抽空去养老院探望她，她听后很开心。
④
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我信仰的是佛教，在住院期间，我一直在看一本关于佛法的书《次弟花开》。
可能因为在病中，书中一些关于疾病的阐述令我感触良多：“很多情况下，疾病会成为我们培养菩提心和出离心的好机会。”“如果借由生病而认识到与生俱来的脆弱、忧苦，由此生出出离心，或推已及人，由此生起悲悯之心，同样也是修行。”
菩提心是以慈、悲、喜、舍四无量心为基础的，自然平等地对待众生，包容一切，毫无偏见；希望所有众生都远离痛苦，充满快乐；为别人的成功、健康、善举、快乐等而高兴。
我想，阿婆信仰的虽然不是佛教，她可能也并不了解什么叫修行？什么是菩提心？但是，这并不影响阿婆有着一颗佛法中所说的菩提心。
也许，不管是什么宗教，好的东西都是相通的，都是教导人们要与人为善，愿众生都平安喜乐的。
我一直相信这么一句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的这次生病住院，恰好被安排与阿婆为邻，对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
当我认为自己很倒霉——为什么要承受疾病之苦时，看到将近大我一半岁数的阿婆也在承受同样的痛苦，我心慢慢地变得放松，意识到这就是书中所说的无常，无常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既然无法躲避无常，就要勇敢地面对。
面对同样的痛苦，如果年近百岁的老人能坦然面对，我又怎么能够畏惧呢。
在手术之前，我内心有些紧张，阿婆的女儿安慰我说：“上百岁的阿婆都不怕，你更加不用怕。”
我和阿婆的两次手术都是同样的医生做，两次都是阿婆在前第一台，我接着在第二台。每次当我在手术室前忐忑不安地等待手术时，只要看到阿婆平平安安地被医生从手术室推出来，我就感到心安和振奋——阿婆的手术都顺利，我的也一定会成功。
手术后，我的所有情况都会被医生、护士、或病房里的人拿来与阿婆比较，在他们看来，我的一切情况都要比阿婆的好才是正常的，术后清醒时间要比阿婆早，血压要比阿婆正常，要比阿婆早进食，比阿婆早下床活动，甚至连术后排气、小便都要比她早，阿婆没有喊痛，我也不应该喊痛……
阿婆简直就是上天安排来激励我、给我勇气、给我爱心、使我坦然面对疾病的人。所以，对我来说，在医院与阿婆为邻，不是最好的安排又是什么？
连我无端端地多出一次手术，也是最好的安排。我由此在医院多住了两天，让我有机会更加深切感受这位老人的慈悲之心、接受老人无私的祝福，也让我有机会跟她同一天出院。
惭愧的是，在医院十几天，我除了在分别时祝福阿婆健康长寿外，我竟没有为阿婆做过些什么。我只能再次祝福她，早日恢复健康，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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