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城里生活的二十多年间,我搬过3次家。相处过的邻居却不止3家,因为有的邻居把房子售卖或出租了,便不时来了新的邻居。
城里的邻居与乡村的邻居大不同,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异乡人,在城里择一适合自己经济能力的房子,就急冲冲住进去了,至于邻居是谁、怎么样,几乎是没得选择,互为邻居,真就是缘分了。因而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仍多互不了解。乡村一般以家族聚居,故既是邻居,又是亲人,且故土难离,邻居关系稳固,知根知底,很有信任感和安全感。
老章是我印象较为深刻的城市邻居了。他是福州本地人,但不知是具体哪个区的。与他为邻是在2013年春,他已年逾古稀了,白头发已占据他头顶的绝大部分阵地,几根黑发倔强地从白发丛中冒出来,如同皑皑雪地里钻出了几棵黑色命苗,头上顿然显得斑驳。他把头发蓄起来,皮筋一扎,所有的头发都规规矩矩地拢在一起,垂披在后背上,前额便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时光之刀在他宽阔的前额上大秀神功,眉至额顶间被刻满了又深又长的条形皱纹,这些皱纹时起变幻,眉控制着变幻模样。眉一蹙,纹就变细变深,皱起的皮便高高地凸出来。眉一松,纹就变宽变浅,皱皱的皮仿佛得到了休息的号令,摊平耷挂在额上。一蹙一松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海的潮起潮落,那一蹙就像涨潮,卷起的波浪又高又深。那一松如同退潮,波浪随之减弱下降。瘦高的身形,到了腰部后就朝前弯弓了,侧望过去,立时像一截上半部被煨弯的竹子,插在地上。动时像一只立行的虾,脑袋急冲冲地先朝前探。无论是站是行,总让人担心他会失去平衡,一头倒在地上。
他们一家三代住在一起,他作为爷爷,自是家中的最高“领导”。他的妻子和儿子鲜少发声,儿媳妇又长期在国外打工,家中的声音基本被老章和他的孙女给承包了。老章的声音沙哑,他的孙女正好相反,声音清亮。那时,他的孙女才上幼儿园中班,为了要盖过不谙世事的孙女的声音,老章就要扯开嗓子,沙哑加上厚重的声音,显得更加苍老。一老一幼的声音不时透过墙传过来,讲福州方言时,我们就听不懂了。
老章家的大门有两道,推开不锈钢拉门,再打开铁门后,才能入户。这两道门显得老态龙钟,拉门像慢悠悠迈开的老胳膊老腿,一推就哗啦哗啦作响,仿佛随时就要散架似的。开铁门有些“仪式感”,似乎要先猛力撞一下,先听到“咚”的一声,然后再吱吱呀呀地开扇,好像是要被卸下来似的。出门,节奏和声调就掉个个。因此,他们家每次出入,就像是发警报似的,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按常理,老人和小孩习惯早睡。老章和他的孙女却不按常理“出牌”,时常深夜一点多了一老一幼还在“上课”。老的当“教授”,幼的作“学生”,普通话加方言。隐隐约约听老章说,他的孙女很有音乐天赋,一定要把她培养成一名音乐家。因怕吵大家,晚上十点前弹古筝、钢琴,之后转向“复盘”和理论知识学习。十点前我们家自产的各种声音,无意间就把他们家的音乐声给屏蔽了。夜深人静时刻,声音的穿透力显得特别强。隔墙的声响十分清晰。开始,老章对孙女轻声细语,大有“润物细无声”的耐心。孙女也配合。祥和的局面约莫只能保持半小时。之后,老章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了,孙女还不时的“纠正”老章,意思在培训机构里头上课时,老师是那样教的,爷爷错了。老章坚持自己没错,是孙女听错了。孙女也坚持自己没有错,是老章听错了。争着争着,老章就靠吼了。他一吼,气就喘,然后“咳咳”地咳,咳还没停下,孙女就哭了。随着哭声逐渐减弱,夜才静下来。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一老一小就出门了。看他孙女的脸色白白的,不似一般小孩的脸红彤彤的。
为邻了一年多,我们两家逐渐熟悉。有一次,在门口与老章偶遇,我顺口问他是做什么职业的。他说他是搞艺术的。我干脆刨根问底,老章最后说他从事的是“时装设计”艺术。我恍然大悟,难怪公共走廊上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原来这是他“艺术创作”的核心工具。他其实是位裁缝,随着时代变迁,缝纫机基本成为摆设,偶尔缝缝补补时才派上用场。摊开了职业,老章热心地对我说,有要缝补的衣服,尽管给他,手艺包我们满意。但我一次没有麻烦他,我把旧的、过时的衣服,扔的扔,捐的捐了。
老章儿子为“70”后,我很少遇见他,从未见他接送女儿,都是老章骑着电动摩托车风雨无阻地接送。因对孙女坐后座不放心,便在踏板上加了个座,小小章往里头一坐,老章的两只老胳膊立马成了“防护栏”。他骑车的姿态也是整个人朝前倾,虽然这个姿态可以减少风阻,节电减耗,可福州是电动车之城,特别是交通高峰时段,那宽阔的街道仿佛成了河道,疾驰的电动车群就像一道道水流,滚滚向前流淌。
在如此环境中,我骑电动车都是要小心翼翼的,不仅自身骑行技术要硬,而且观察和躲闪的反应要快。就是说,即使你不会去撞别人,也不保证安全,因为别人一不小心可能会撞到你。大人皮糙肉厚,被电动车刮刮蹭蹭可能一点皮肉伤。老人、小孩不一样,一个是老胳膊老腿本身缺钙易碎,一个是细皮嫩肉经不起摔打。老章头和背都朝前冲的样子,视力和注意力只顾得了前方,其他三个方向是顾不了了。因此,我很为他担心,几次劝他就别骑电动车了。孙女的接送,要不让他儿子去,要不他采用步行。老章说他儿子没空,他骑电动车从来没有被刮过一块皮,没事,安全得很。
老章用的手机是老头机,感觉有事就在对门敲一下就好了,况且都没有敲过门呢。因此,我忽略了向他要号码。
大概为邻三年,彼此都适应了。夏天的一个周末上午,老章家门口突然人声鼎沸。
我感到好奇,他们家门头向来清静,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开门一探,原来是房产中介带着一家人来看他家。我感到纳闷,老章一家住得好好的,难道要出租?租了他们住哪里?但这时当着一堆人也不好问。
傍晚倒垃圾时遇到他,便问房产中介到他家的缘故。他说要换房。原因是孙女学琴需要钱,这里的房子地段好,价格高,卖了,换到偏远的地段住。如此,就有近一百万差价可得,孙女的学费就解决了。我说,那他孙女以后上学太远了,不方便。他说,孙女到时转到离家近的学校,学校差一点没关系,学琴才重要。我劝他还是要慎重考虑,艺术的道路也不平坦。
老章可能怕我会再劝他,影响他的决心。因此,之后他似乎有意避着我,我再没有与他偶遇了。不知过了多少天,他趁我上班时搬走了。新的邻居随即入住了,他们是为小孩上学而买了老章的房子的,他们家小孩现在都上高中了。“女大十八变”,如今我若是遇见老章的孙女,也该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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