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起来,无聊又烦闷,拿着一本书发呆。几天都默不作声的手机响了,那边陌生的声音平淡地客气,原来是曾经的同事加朋友。
他邀我去他那里说说话。屈指一算,都二十年了,除了二三次别人请客,我和他毫无顾忌、非常开心地聊过,并没有单独的来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地找我。
玻璃窗外面的阳光白晃晃的,如火焰利剑的锋芒,太阳仿佛从高空往地面慢慢地坠落,直接压向头顶,越逼越近了,看一眼就觉得身上要渗出油腻的细汗,我不想动弹。他似乎通过电磁波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一会儿有车来接你。”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弃官经商,几经沉浮,终为“成功人士”。十几年前,我每天黄昏从山脚下的小路走过,看着山谷外的一座别墅从填石平坑,夯土成场,到庭院深深。
出门下楼,路边停了一辆车,我看见车时,车门也同时开了,一位风韵犹存的妇女十分礼貌地问我,是不是某某某。我觉得这女士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来是谁。她说是她哥哥让她来接我的。我想起来了,他有一个比他小十四五岁的妹妹。透过轻描的秀眉和淡涂的红唇,依稀能看见她当年的影子:文静的态度,乖巧的伶俐。那时候,她才上小学五年级,我们都叫她“小妹”。
在离他家不远的山边,我说下车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就沿着山阴道漫步。炽热的阳光,在绿阴下变成滚滚热浪。山林郁郁葱葱,绘画的人说大树都有“天空洞”,但密密麻麻的山林,别说“洞”了,连一条头发丝细的缝隙,也不会留在绿叶间,它是绝对严密完整的夏绿。陡峭山壁上满是亮绿的树林,树冠曲线优美,像碧波涟涟,一只慌慌张张的飞鸟,一头扎了进幽谧的林间深处,有如高台跳水那轻盈的一跳,潜入碧绿凉爽的池潭。
他在大门口等我。短发全白,几乎秃顶,步态迟缓,背也有点驼,昔日英俊潇洒、天马行空的丰采荡然无存,就像换了一个人,但偶尔闪现的犀利的眼神,显露出睿智老辣和坚毅果决。其实,他的实际年龄并不很大,只能算是老人中的“幼童”。
“上前天立秋,高温红色预警不断,天天都是四十二度,这是今年最热的时候。哦,现在就下结论为时过早,也许四十四、四十五还在前面等着。水深火热只占了一个,算是幸运的了。”他只穿了条大裤衩,看见我就笑容满面地说,“酷暑不仅凶猛,而且阴险狡诈狡,假装成秋天。”
庭院很大,墙外一片圃畦,绿丛中有洁白的梅豆花,艳黄的南瓜花,浓郁茂密的垂柳外,荷叶如同倒过来的遮阳伞,覆盖了水面,荷花盛开,红白相间,花蕾硕大,宛若饱满的彩色毛笔头,和小碗似的绿色莲蓬夹在花叶之间,满池塘的鲜艳夺目、清新脱俗,“映日荷花别样红”,真是名不虚传。院内竹树藤草绿意盎然,错落有致,人工与天然取长补短,相得益彰;桔子树枝头墨绿的果实累累,桂花树的叶子碧绿得油亮,紫薇丰满的树冠开满粉红亮丽的花朵;墙角一棵大树上面的横枝黑粗,与地面平行,它上面一个粗枝笔直地竖起,好像又长出来的一棵挺拔的大树。
房子里简洁素净,精致典雅。他给我一把扇子,笑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何况你我算是故旧神交,就不讲虚礼了,到后面的茅棚坐吧。”
通向山谷里的小径,一股股绿色的凉气含着一缕缕寒意,沁人心脾地从深涧中袭来,顿时神清气爽。我忽然想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难道他一心向佛了?说资本带有原罪,它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难道他开始忏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半边天空仍然没有纤云弄巧,强烈的阳光,最极端的酷热,用它无形的丝巾把天幕擦拭得纤尘不染,裸露出蓝色得意洋洋的微笑。
茅棚古色古香,名符其实,木竹结构,茅草铺顶,四周没有墙壁,竹子做成围栏。下台阶有一溜表层光平的青石,蜿蜒铺向岩石间的一汪泉眼。棚外绿阴森森,两边陡坡翠碧,一边竹篁,一边松林,弯弯曲曲的深沟将它们分开,沟底一条清溪流过;细松粗藤,间杂野花;常春油麻藤和身旁的小松树一样粗,纷乱的藤条犹如章鱼长满吸盘的长腕,上攀下爬,交织纠结成千疮百孔的巨网,有二条坚硬的粗藤俨然长臂锁喉,死死缠绕着松树的躯干。隔着栏杆,茅棚里外井然有序摆放着几盆洁白的茉莉花,浓郁迷人的芬芳飘逸弥漫。
“李白真厉害,不愧为诗中神仙!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什么景象,都能把诗歌作到极致!”他还是只穿了一条大裤衩,朗诵似地说:“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
我刚想开口说也打赤膊,忽然想到他妹妹随时可能过来,总是不雅观,便不说了。
他问我喝什么茶,我说随意。他泡了二杯茉莉花茶,放下茶杯,又沉吟不语,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耐心等待。
“午饭后翻出过去的相册看,看见了你我的合影,就给你打电话。有点想不到吧?”他坦率地说。
“确实没想到你还能想起我。”我也有话直说。
他欲言又止,仿佛难以启齿的样子,端起杯子闻了闻茶和花的香气,还是没忍住:“还记得她吗?”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第一次的茉莉。”他温和的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忧伤。
我想起来了,他的第一个清秀的女朋友名字里,有一个“莉”字。那时的我们都羡慕他俩“郎才女貌”。可是,他和她热烈的恋情非常短暂,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萦绕于怀。
他的神色平静,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荡。沉默许久,他又苦笑一下,想驱散忧郁的情绪,说:“那时年轻气盛,率性而为,毁掉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姻缘。”
“怎么说散就散了?” 我不知道他俩为何突然分手。
“人啊人,为什么就那样卑劣?你根本就意料不到,什么时候,从哪一个阴暗角落,向你射出一支致命的冷箭。”他感叹不已,又说:“不知道哪个恶毒的坏蛋对她说,而天真幼稚的她又信以为真,说什么我是她的第一个,而她是我的第N个,我是个肮脏的、玩弄女性的淫棍恶魔。”
“你可以解释呀,这样的谣言很容易粉碎,而且,我们都能证明你是清白的。”我说。
“是的,可是,你知道,我性子太急,脾气暴躁,当时就火冒三丈,士可杀不可辱,冲她吼道”,他突然模仿当时的情形,一声吼叫,把我吓一跳:“给我滚蛋!”
停了一下,他一声叹息,“这对我打击太大,我伤害了她,也伤害了自己,我差一点就去了疯人院。”
他后悔莫及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我却不能把她从心里抹去。以前忙挣钱,还有老婆的贴心关怀,偶然想到她,想想也就过去了。但现在不挣钱了,老婆也离世了,独自一人,总是想以前的事情,想起她。”
我安慰他:“才个把月,仅仅牵手而已,不至于牵肠挂肚,肝脑涂地吧。”
他摇摇头,“为什么耿耿于怀?是第一次真心的恋爱?也可能,但不充分。她这样的女人很难得。给我最深刻的记忆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抬头向空中看了看,“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我骑自行车带她从山中游玩回来,半路上有个大坡,一个瘦骨嶙峋又浑身湿透的老农拉着木板车,车上堆满了破破烂烂的家具,在我们前面走二步退一步,摇摇晃晃往坡上走,看着就替他担心,好像随时就会摔倒,被倒退的车子拖下深沟里。她心生怜悯,叫我和她一起在车子后面推,推上坡了还不算,一直推着车子把老人送到家里。等我们回去骑自行车,却被人偷走了。我有些恼火,想责怪她,但看她累得气喘吁吁,漂亮的脸庞像红苹果。我心里又全是怜惜和敬佩。”
沉默了一会儿,“她现在过得好吗?”我假装十分关心地问。
“如果过得好,我就不想这些了。”他如数家珍似地叙述中她不幸的经历。她早就去了另一个城市,离开这里之前,她托人给他带话,说偏听偏信误解了他,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只能说声对不起。她嫁的第一个男人是位外表光鲜,内心阴暗的商人,吃喝嫖赌,一应俱全,正当盛年,却暴死街头。第二个男人比她大十多岁,权倾一方,炙手可热,却又锒铛入狱。
双方都是单身,我让他考虑一下,和她重归于好。他说:“这我想过,按说可行性很大;可是,几个好心的朋友背着我劝她,我妹妹也去找过她,但她就是不同意,要等那个罪犯出狱,开始新的生活。”
他的声音嘠然而止,轻快地说:“快看那里。”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身后的一棵垂柳的树冠里,有轻轻的一声鸟鸣,在枝叶间搜寻,好不容易看见一只小鸟,约二寸长,尾羽和身长差不多,不停地在枝叶间跳跃,一刻也不停歇,只能隐约看见它的腹胸是灰白色的。垂柳的枝叶算不上很浓密,但它太小了,随便一片叶子和细枝,都能把它遮挡;好像在寻找食物,一声不吭地在啄着什么。
他说:“我观察这个小鸟很久了,应该是绣眼鸟吧,小巧玲珑,非常可爱,羞涩胆怯,生怕见人,有她的影子。”
他瘫软似地坐了下来,吸了一口烟,说:“再说,能不能在一起生活,我心里也有疙瘩。”原来,在他最倒霉的时候,满怀希望地给她打电话求助。第一次她听清是他的声音后,立刻把电话挂了;他紧接着又打了过去,连续打了几遍,都被她直接拒接。
“那个时候,我对她恨之入骨,有人说得太对了:仇恨是一种珍贵的液体,比波吉亚家族的毒药更贵重,因为它是用我们的血液、健康、睡眠和三分之二的感情炼成的!不能将它轻易予人。不是对她的爱,我才发愤图强;而是因为对于她的恨,才鞭策我拚命成功。那怕死在通向成功的路上!” 他有点激愤地说。
一股热浪扑面,我急忙扇动扇子。向西望去,炽热的夕阳熊熊燃烧,强烈的光照把灰蓝的天空射得透亮,酷暑在每一丝空气中蠕动,只有燕子在空中来回穿梭,或展翅滑翔,或舞翅疾驰,或直线划过,或急速翻转,我能想象出在它前面惊恐万状的小虫子,在拚命地躲避逃亡。树叶浓阴处,传来二声鸟儿清脆的啭鸣,非常动听,声音漫游在茫茫的绿色中,好像山中的回音,宛然为树叶青草唱出它心中的赞歌。
他平静了一下情绪,说:“过了很久,我悟出她拒绝我打给她电话的理由:对丈夫忠诚。我原谅了她,也钦佩她的贞洁。但理智归理智,情感归情感,我无法摆脱心里的阴影:她那一次的残忍。”
他脸色又有些阴沉,说的话也带着情绪:“其实,正是因为分手了,她才在我的生命中变得重要,假如我没有遇见她,又没有和她相爱过,我可能是另外一种生活,平平淡淡,碌碌无为。她就像一条鞭子,无情地抽打、驱赶着奔跑的我。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的成功是因为她的存在。”
停了一下,他无不遗憾地说:“我从内心希望她幸福快乐。我的钱足够她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几辈子。而她死守的那个人,将一无所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的老年不可能快乐。”
压抑不住的悲伤和绝望扭曲了他的声音,他想保持谈笑自若的风度,但却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声音干涩又颤抖:“如果说立秋是酷暑伪装的,那么我对她的恨,是深爱伪装的。”
“爱恨交加,你在这个大旋窝里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觉得他说的似乎有理,却混淆了概念。
“我不和你辩论。你没有亲身体验,不会理解它们深刻的融合。”他眼里闪动一丝不屑的神色,又按着他的思路说:“这块地原先不是我的,是另一个人买了没钱盖房子,又转给我。我喜出望外,’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倒在其次,真正让我满意的是它的最后一句:’村桥原树似吾乡’,这里是我心灵的故乡。你看看那里,”
他指着狭窄涧沟深处,可茂密的竹树藤蔓遮挡,我什么也看不见。他又扶着我站到粗竹的横栏上,“看没看见?是不是有一个小桥般的大岩石?”
果然,一片碧绿掩映中,一块巨大的岩石隆起,又凌空飞跨沟底,仿佛古老的拱桥。
“那里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他在下面有点得意地说。
我跳下来,赞叹道:“鬼斧神工,很隐蔽,很僻静,真是个恋人幽会的好地方。”
他苦涩地笑了笑,沉吟着说:“《雷雨》里的周朴园怀念前妻,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她生前的一切,曹禺的初衷大概是想借此反衬周朴园的虚伪,但在我看来,这恰恰说明了周朴园的真挚。我比周朴园还要真挚,更加虔诚。我不仅把那里的石头树木加固了,还修了一条小路通向那里。现在被太多的树叶挡住,冬天叶子落了,就能看清楚。只可惜那里没有水,如果有潺潺流水,就是锦上添花:’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怀旧、期待和向往,我的潜意识里,她一直占据着中心位置。”
他被自己美好的幻想所陶醉,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有一天,她想起这个地方,来看一看,还是那块岩石小桥,还是那些树,看见白发苍苍的我坐在那里,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望着他,我觉得他悲凉的心境已经使他走火入魔了。
“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夕阳美不美姑且不论,但留给夕阳的时间太少,却是不争的事实。谁知道还有哪些意外呢?”他望着不远处的几棵干枯的小杉树,落光叶子的枝条,仿佛干瘪又不屈的臂膀,坚韧又柔弱:“初夏的时候,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现在它们死了,但是,却不会倒下去,就像我对她的感情。”
“你对她一片痴情,深深地眷恋,可是,你想没想过,你对得起你妻子的在天之灵吗?”我觉得他有些薄情寡义。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样问他,不假思索就为自己辩护:“话不能这样说。我和我去世的妻子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形同一人。她走了,也把我的一半带走了。我剩下的另一半还要活下去,我得为活下去的另一半寻找精神家园。记住,是精神家园,而不是另一个同床异梦的异性。前者视金银如粪土,后者把钱财当成命根子。”
他妹走了过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说可以吃饭了。因为他交待过晚点吃饭,我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来到前院,天色已经暗淡,被暑热霸占的天幕上,夜的黑色从东面伸延过来,斜晖消尽,只剩下西天边一片又薄又长的洁净的青碧。
乘他不在的时候,我问她:“你哥哥平时还好吧?”
她突然之间没有听出我的话外之音,轻声细语地说:“挺好的,看书,散步,听音乐,打太极,偶尔出门和同学朋友旅游、聚会。”
话刚落音,她似乎一下子又悟出了什么,犹豫片刻,真诚地说:“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很亲切,以前在哪儿见过。不瞒你了,很多时候,我哥一个人在后面发呆,一坐就是半天。今天你来了,他太高兴了,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多过来玩,还是我接送。”
我看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期待的神情,才知道她对她哥哥的一切了如指掌。我低估了她的敏锐细腻,和对她哥哥的极度关心。
我点点头。
他换了一身真丝夏装,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也精神多了,见我和他妹妹闲聊,说:“如果不介绍,你们互相都不认识了。但你是官场上的人,应该知道我妹夫,就是几年前因公殉职的检察院的那个副检察长,可惜英年早逝。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提前办了病退,现在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
她悲伤地低头不语。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但无酒不成礼,无酒不欢乐,吐了一下午的苦水,该欢乐一下了。”他豪爽地说。 一人三瓶啤酒,欢欢喜喜地吃了晚饭,我告辞回家。他叫他妹妹开车送,我说饭后散步更有益健康。
握手分别的时候,他说赠送给我四句诗:“昨天是梦,明天是土;眼前是云,身后是无。”
他说的是真话,可是,这真话也太让人悲哀了。
离开他家,温暖的夜色一片宁静,隔着小树林,恍惚之间,隐隐地飘来二首歌的旋律, “热情的沙漠”和“昨夜星辰”,从热情奔放,到凄清哀伤,缠绵悱恻地在夜空中轻轻回荡。我回味着他的话,仿佛倾听一首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歌,诉说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可是,他,还有理想和未来吗?
广袤无垠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轮欲圆未圆的桔黄色的明月,在空旷中孤独地徘徊漂泊。
2022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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