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邪
某网上有个真实故事计划,暗合我们对曲折人生Happy ending的全部想象。
可是生活中,有多少真实故事的结局是你不忍触摸的伤呢?
前不久,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小A从广州返湘,路过长沙,跟老邪见了面。故友相见,分外亲热,酒足饭饱,茶过三巡,就着小饭馆栏杆旁绵绵细雨,我们多了很多扯不完的话。
“小A,我知道你是不婚主义者。婚姻这玩意如人饮水,我也不觉得结婚比不结婚,就一定好到哪里去。但是为什么你会这么坚定不结婚呢?有原因吗?”
小A听了轻笑。
“老邪,这么多年你还这么八卦,其实我真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我活了33岁,不选择婚姻,是我确实没办法像信任自己一样,去信任其他任何一个人。怎么说呢?有些事,你不一定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但你一定知道,你这样做一定是错的。”
她缓缓跟我道出了这个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故事。
(1)
老邪你知道,我有个英文名,Elizabeth。
这个名字是我13岁时,住在隔壁的一个高中英语老师取的。
那时我家的新房子刚砌好,过年时从群山环抱的山坳,搬到马路宽宽的集镇上。虽到了九十年代末,住大路旁的居民还不多,零星几幢楼房。邻居间倍觉新鲜,来往走动很多。
我爸妈还只有四十岁,头发乌青,眼神明亮,笑起来眼角微微露出笑纹。英语老师就更年轻了。她是我们本家,按辈分比我爸小一辈。当时约莫二十八九岁,有个四岁的女儿。
“你这个青姐姐可了不得呢,她读了重点大学英语专业,好像水平是那个什么专业最高级,以前在省里给那些大官当翻译的呢!”背地无人处,我妈给我掰扯点邻居的花边新闻。
“那怎么会回我们这个山旮沓里教书呢?”
“她老公L医生,是她高中同学啊。要说这妹子也是痴,就是爱了这伢子,谁讲也不听。为了跟他结婚,硬是把之前的工作辞了,主动申请分回来教书。”
那时琼瑶剧很流行,在这么个现实沉闷的乡村里,能有些不一样的人干出些不一样的事。小A我纳罕之余,倒也暗暗敬佩,甚至隐隐把她视作精神偶像。
她总爱穿白色的衣裙,素净而飘逸。戴副眼睛。不算特别扎眼的漂亮,但胜在气质,斯文端庄。从我家出门,沿着屋檐角往左走上那么二十来步,就可以到她家。我便经常到她家玩。一个夏天的夜晚,我穿上妈妈给我新买的背带格子裙,很是兴奋,一溜烟跑到她家。门口一看,气氛太恬静了!她坐在桌旁,她那粉雕玉琢的女儿,头发卷卷的,真像个洋娃娃,正坐在她怀里,一笔一划地写字呢。
我缩手缩脚跨进去:“青姐,你们在做什么呀?”
“刚给我爱崽想了个英文名。以后你可以叫她Betty,意思是一个优雅可爱的小公主。”
我刚上了一年英语,满脑子只知道些Lilei/Han meimei,听到这个名字,真心实意地羡慕。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吟吟地说:“我也给你起个名字吧,肯定不是那种人人都用的,很雅致,很贵族,就叫Elizabeth。”
(2)
这个英文名没叫多久,夏天还未散尽,空气里的桂花香味尚淡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青姐死了!
她死在了自己家里。
她上吊死在了自己家里。
这无异于是晴天霹雳!一天放学后,我见平时一向安宁的他们家,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围的都是人。我一向爱热闹,书包还没放,就跑了过去,一个劲想扒开人往里面冲。我妈见状,赶紧追过来,拽着我胳膊,一路往回拖回家里。
怕我再跑出去,她甚至把门都关了。
也许是知道这事瞒不住,也许是她自己也惊吓过度。我妈一反常态,搬了条椅子,坐下来,同时指指另一条椅子。
我知道这是有话要说。一屁股坐下来。
“你莫去看了,青姐死了。”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
尽管知道她家可能出了事,但我万万没料到是这么大一件祸事。
毕竟我还小,小孩心性,对死能有多少认知?
当我还只八岁时,还没有搬新家,我随父母跟十余户邻居一起住在一幢地主房里,叫香铺坳。那时我们家住东厢房,离早晨的太阳近。西厢房住着一户人家,也是家门,但据说已出五服,族谱上只是旁支。里头住着个奶奶,我叫她冬奶奶。
冬奶奶是童养媳。她五岁就来到了冬爷爷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没人知道她姓名。等我能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身形佝偻头发全白的老太太了,就像秋天里晒干的排菜一样。逢年过节,我们乡里邻居间会互相去走动。每次看到我去了,她会哆哆嗦嗦从灶台前的一个什么坛子里,掏出好多粘巴巴脏兮兮的糖,欢欢喜喜搂到我手里,说,快吃吧,快吃。
那年夏天,东奶奶去世了。七八十岁的年纪去世,大家都说是喜丧,于是吹吹打打,甚至张起幕布看着露天电影。那几晚,夜歌缭绕铳声充天,人似流水一般在晒谷坪里穿梭。
老家相信,死后是有灵魂的,所以会在棺材脚摆上四盏桐油灯,三天三夜,只许亮不许熄,孝子贤孙得通宵守灵,要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灯。我听了大人的话,觉得很神奇,于是前去祭拜的时候,特意跪在白布包着的草垛子上,拿眼死命往棺材四只脚边瞪。看那灯随着穿堂风一忽儿明,一忽儿暗,一忽儿火苗往旁窜,一忽儿奄奄将灭。我直觉把它当成冬奶奶的灵魂,看它欲走还留的姿势,很是恋恋不舍。我很想让它的火苗变得又大又圆,就像古装剧里照着红妆的淡定高烛,而不是这么飘忽不定,让我的心时常悬起,兀自心惊肉跳。
我还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夜晚,但同时也是清澈的。因为农村里的夜空有太多星星。从冬奶奶浓墨重彩的丧礼现场出来,我一路走,一路抬眼看着那些星星。对着夜空,我开始了自己这一生,对死亡的第一次思索与发问。冬奶奶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灵魂还在我们身边吗?她能听到这些人麻木且娴熟的哭灵吗?
一丝灵魂间细若游丝的悲吟,让我的整个身体都颤栗了一下。
我没有问身边的大人,甚至不再问自己,因为我想,我可能找不到答案。
知道人会死后,我经常会做一件事,睡到半夜醒来,看到妈妈睡得香甜,就会恐慌。
谁知道她会不会在睡梦里睡着,就醒不过来了呢。
于是我会去推她,捏她,喊她,直到她哼一声醒来,爽爽快快答一声:哎!到后来她就很习惯我半夜叫她了。甚至我醒来后,眼睛还没睁,喊一声,妈!她就会说,哎,怎么啦,要屙尿吗?我会顺势答应。她会把我抱起,穿鞋,下床。打开屋后闩好的门,后面有个小天井。走过青苔旁生的光溜溜的土砖廊道,茅房往往和猪栏挨在一块。她举着手电筒,在外面给我照着。我努力眨巴眼,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外面漆黑如墨,茅房的臭味和稻草的清香糅杂在空气里。
死就像是九十年代山村里的那些个夜晚。白天明媚的一切你已经无比熟悉,只有到了夜里,你才知道,你永远无法了解黑暗笼罩的世界多么神秘,又多么陌生。
所以在我们那个乡村,一遇到用常理解释不了的事件,朴实的乡民们总会用一些不可知论的论调去排解。比如中了邪,被人放了蛊,得请道士仙姑施法,才能渡劫。好多才出生的小孩,如果夜啼,那得去化一碗符水,“符中符灵”。
(3)
说到青姐。
谁能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自杀呢?
据L医生后来的说法,青姐是半夜走的,约莫凌晨三点。本来之前都好好的。她们住的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诊所开在一楼,卧室在二楼,三楼有个书房,L医生经常在这里看看书,研究些医理。
头一天,他们刚把孩子一起送到山里外婆家,去小住几天。按说终于有了二人世界,两人会更甜蜜才是,可琐事减少,摩擦就会增多。两人聊着聊着天,却因为一些小事有了龃龉。话不投机,越说越来气,L医生一时气不过,跑到三楼书房里睡下了。
他翻来覆去了好久,才迷糊过去,结果睡到半夜醒来,上厕所,发现二楼青姐房里的灯还雪亮雪亮的。
L医生也是苦惯了的穷孩子。看到青姐像个城里小姐一样大手大脚、或是成天买些没法干家务活的白衣服裙子穿,他非常看不惯。可架不住人家吃国家粮,正儿八经的公办老师,她出手阔绰点,L医生也只会心恨而无言。可都后半夜了,还把灯开得这么四方洞明,算怎么回事?
他发着恼,发着火,一面蹬蹬蹬往楼下跑,一面喊:李青青!李青青!你把灯扯灭下会死吗?
没人回答他。
四周是诡异的静谧。
他来到房门前,这下反而放慢了脚步,试探性地喊:李青青?
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心里突然感觉毛毛的。但作为医生,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医学教育训练的卫生学校毕业的中专生,他哪会跟普通乡邻一般见识呢?
他把门轻轻一扭,门没锁,应声开了。床就对着门,床上空无一人,被子还叠的整整齐齐。他刚心说,难道她半夜跑回娘家了?一走进去,在侧面窗户旁,她就挂在那里。
她用的工具是乡里人平素用得最多的麻绳。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素白的衣裙。
他一面哭,一面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几乎分不出是恐惧还是悲恸。手一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他一手托抱着她,一手割断吊绳。慢慢把她平放在地,人已经没气了,僵直了,眼睛都快鼓出来,脖子里有深深的紫黑色的勒痕。
他顾不上,赶紧给她做人工呼吸,张嘴,深吸一口,吐气,张嘴,深吸一口,再吐气。可是以前吻过的柔软芬芳的唇,就像枯木一样,失去了全部的生机。他一面人工呼吸,一面紧急按压她的心脏。脑子里面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就是不停地机械性进行急救。
天色慢慢地明了,马路旁都听到赶早的行人走路的声音。
她没有醒,她也永远不会醒了。
大人们告诉我,青姐肯定是中了邪。有人甚至说的活灵活现。
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有个中元节,家家户户会给去世的老祖宗烧包。中元节来之前,传说地府的门就会打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鬼,都会回人间来走一遭。那些死得其所的还好,享受子孙的祭奠后,欢欢喜喜就走了。但那些孤魂野鬼呢?他们会回来作怪,甚至盯上那些运衰的人,只等有机会下手,只要把这些运衰的人迷惑了让她们成了替死鬼,自己就可以再轮回转世,投胎做人了。
“这肯定是中元节的游魂野鬼,把青青祸害了!”说者最后评价,闻者无不叹息。
大家用常理无论如何是想不通的,一个吃国家粮的,公办老师,有老公有女儿,生活殷实富裕,再想不开会去上吊?
连她的父母也是想不通的。他们下午来时,我看到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才五十来岁人,骤遇打击,脸上完完全全灰败了下去。他们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女儿是横死,不吉利,又年轻,才不到三十,照规矩是办不了丧事的。一卷草席,埋到某个黄土眼里,已经是格外重视了了。女婿还算是通晓情理,跪在他们面前,声泪俱下说着往后像儿子一样孝敬他们,又四处寻了口棺材,选了点,把她体体面面安葬了。
我只是忘不了,青姐女儿,那个洋娃娃Betty。
大家说起整件事情的经历细节,没人注意过她。她亦步亦趋地牵着她外婆的衣角,躲在后面瑟瑟发抖,时不时往二楼上看。
她不知道,那个叫妈妈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
(4)
生活像流水一样,过得飞快。
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在乎,这块土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一晃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大家已不再谈论青姐的事。
L医生经历此事后,更加深居简出了。奇怪的是他生意毫不受影响。他不多话,但心思缜密,做事细致,乡邻们有个头疼脑热,到他的小诊所里拿个药,打打吊针,保准好。他的女儿,也从外婆家放到了奶奶家。农村的祖辈大多数年轻,他又只有这么唯一的一个孩子,老人家自然是千宠万宠,小孩除了不太说话,好像跟别的孩子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的,青姐好像被人遗忘了。
有些人在闲聊时,倒是关心起了L医生。是哩,L医生相貌多好脾气多好啊!在乡里开个诊所,收入稳定,人人尊敬,工作多体面哩!人也年轻,才三十岁,又只生了个女儿,完全可以再讨个黄花闺女呢,难道要为个不晓得享福的死堂客守一辈子不成?
听到这些话,我是很生气的。青姐死后,她家里我再没去过,更不想看到那个L医生。我觉得如果不是青姐太痴情,根本就不会为他而死。
可如今青姐尸骨未寒,这些街坊邻居就去说这些事呢?青姐泉下有知,知道自己那么爱的人,被别人当做货品一样惦记着,又该多心寒啊。
邻居有个做了一辈子媒的老妇人,我叫她二大娘。心倒善,但嘴巴多,包打听。有天吃饭后在坪里讲古,她又讲梅子坳有个妹子,跟L医生好般配,简直像天作之合。我一听气炸了,管你长辈啊亲戚,跳起来就连声反驳: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你想想青姐多心善,多温柔,人又那么有能耐,要不是为了这个男的,能在这山沟沟窝着?她明明可以出省出国哩!过得更体面哩!现在刚死,你们就看上她老公了!
你小孩子晓得个么子是非黑白咯!那是她自己命运差,能怪她老公吗!L医生屋里堂客,在上吊前,都癫癫懵懵了,你晓得不?
她癫了?
是啊,你爷娘没告诉过你吧。她都癫了两三年了。
二大娘说的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因为这件事,L医生之前或多或少都告诉过亲戚邻居。我问遍周围人,大概了解了青姐疯癫的始末。
青姐爱L医生,L医生对她却淡上几分。他们是同学没错,可两人的实力差距太大,青姐在班上始终是别人瞩目的焦点,而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物。可青姐就是疯狂地痴恋上了他。他一方面呢,说不上有感觉,另外一方面,身为男人,与生俱来拥有骄傲和征服欲。女神能另眼相看,他自觉得意。你来我往间,这段恋爱关系,也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确定了。
其后是她考上重点大学,他落榜。托熟人找关系,在卫生学校读了个中专。他生于中医世家,父亲当过赤脚医生,回家开个诊所,也算是继承衣钵。
乡里日子,勤有勤的运气,懒有懒的洒脱。这个时候,他二十郎当岁,人长得俊,也老实,家里着急,给他相看了好几户人家的妹子。里头也有些蛮看得上眼的。
他终于找到理由跟青姐说分手。
你是凤凰我是鸡,我们差距太大哩。
你到时分到省城机关单位,我就在农村里混日子哩。
可青姐是个倔的。她不声不响,打了辞职报告。领导惋惜她是个人才,苦留不住,无法,只跟县教育局打招呼,帮她妥善安排。
她回到了家乡,这一回他是推脱不过去啦。于是两人结婚,大家都觉得,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哩。
婚后一年,两年,青姐看似如意的生活,却慢慢起了心病。
L医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她。
而且两个人,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甚至连见面都少,生活上的磕磕绊绊太多了。她不会烧饭,喜欢安静,L医生每天忙到头,没一顿饭吃,自然也没个好脸色。诊所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大家一坐就是老半天,叽叽呱呱的,她作为主妇也不来招呼应酬,也是不懂事。慢慢的,她开始喊头痛、头晕,没有力气。白天举动如常,一到晚上就有点喜欢自言自语。有时候晚上拌嘴,一言不合,她好好地就会发出怪叫,声音状若狮吼。更奇怪的是,她坐在窗边照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L医生暗暗心惊,查了很多资料,对了症状一看,她是精神分裂症。
要正儿八经地教书,是教不了了。学校里体恤她的情况,给她换了行政岗。说是行政岗,实际上就是想去的时候去,不去的时候就在家里蹲。小孩,生下来就是她带的,自然跟她最亲。L医生把自己妈妈接过来,专门看护孩子,只有在青姐白天正常时,才让她跟孩子接触。平时给她开些药,实在不得以的情况下,也会给她输液。
在那么落后凋敝的农村,谁家出了个疯子,比谁家孩子有残疾、谁家有人进了班房更可怖。这是无论如何也要去遮盖的丑。
(5)
我是不相信青姐疯了的,可是后来仔细一回想,她的精神分裂还是有迹可循的。
去他们家玩,偶尔说起她年轻时跟L医生的恋爱经历,她猛不丁地发出十分得意畅快的笑声。我只觉这笑声里好像很空洞,好像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她平时也很少到街坊邻居家来,大家也似是有心知肚明的默契。会去礼貌性招呼下她,但也很少邀请她来家,更很少上她家去坐一块儿聊天。乡里人是没有边界的,如果跟你关系好,聊得来。你不在厅屋,他们就会找到厨房。你不在厨房,他们会找到卧房。你在床上睡觉,他会起来拖你,喊莫发懒筋,坐起来扯扯谈。可她家的二楼,连我都从来没上去过。
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时,偶尔也会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喊叫。我妈会告诉我,是野猫在夜啼,住在山脚下,什么动静都会有,我一个小孩子,也不太在意这种事。
等一下,除了迹象,有一次,有那么一次。
应该是在她去世前几天。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在我们镇上,每个月逢五、逢十赶集。每当这个时候,本来就不宽的马路两旁密密麻麻摆的都是南北杂货,各种东西。又是一个赶集日,我们小孩在集市上窜来窜去,手里捏着一两块零用钱,看到好吃的好玩的,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左右选不定。
我正左瞅瞅右看看,突然迎面走来一个人。
是她。青姐!她牵着自己的女儿,沉静地缓缓地从鼎沸的人声中走过。对周围的一切,她视若无睹。好像只是在午后困倦起身,闲适地散个步。她穿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宽服大袍那种,走起来,裙角在风里打着卷儿。和往常的精致不同,她甚至没有梳头发。头发很蓬乱随意地,也在风里打着飘儿。
我叫她一声,青姐!她看到我,眼睛亮了亮,是你啊,今天赶集,好好玩啊。
我应声好。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却发现她的裙子臀部位置处有几处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时我十三岁,正好是月经初潮的年纪。在公众场合,把裤子弄脏了,这种尴尬,对于年龄阶段的女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我上前叫住青姐,期期艾艾地跟她说了这件事。
她似是毫不在意,口里念念叨叨,裤子弄脏了,弄脏了。回去,回去。一边念,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
她穿着白裙,身后那丝鲜红又十分明显,可我清楚记得,周围没有人再把她拉住,给她叮咛。
大家都知道,她已经疯了。
没人愿意和一个疯子,浪费口舌。
(6)
时间转眼就来到了春节。
到了过年,小孩子是更高兴的。尤其是守岁那晚。小孩子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围着热热的木炭盆,烤着棉被火,坐椅子上把脚插到背笼上,熏熏然看着联欢晚会。这个晚上小孩子可以相当任性,至少守岁到凌晨0点。如果你精力充沛,两三点都不在话下。
零点一到,爸爸会把一挂长长的鞭炮点燃,从堂屋一直走到后院,屋子里烟雾翻腾,人眼睛迷得都看不清,喉咙里像是被上了火药一般,不停咔咔咔地咳。
我们放完鞭炮后,听到周围四邻陆续也响起了鞭炮声。搬到集镇上才两年,马路两边几乎已经没有一块空地了。你起两层,他们就三层四层五层;你的房子地势矮一点,他们就加高30公分、50公分、80公分;你的房子离马路远一点,他们就会离马路近一点点,再近一点点。
人有一个非常奇特而可怕的潜意识:我们总会钦佩不认识的牛人,但是对于身边那些比自己厉害的,却十分看不惯,甚至是嫉妒。
后来我才知道,心理学上有个专门的名词,来解释这种现象——“虚假独特性效应”。意为每个人总会对自己高看一眼,对他人低看一等。你越是低看身边熟悉的人,你就越能够满足自己对自己认知的需要。他不是很厉害嘛?我要是努努力比他更厉害;或者是,他努力了最后面的下场也不过如此,所以,他并没什么了不起。
贪嗔痴慢疑,世间的恶,大多源自于我们的内心。
谁敢说,对于青姐的结局,有些人未尝不是抱着一种看笑话的心理,去谈论的呢?
L医生家里,在这个春节,也是坐满了人。
他们刚刚为L医生敲定了一桩婚事,双方都见了面,互相很满意。春节里正式定了日子,数了茶钱,只等五月份天气暖和了,就办喜事。
L医生平素无惊无喜的脸庞,多了几丝红润。诊所来了人,他也开朗了很多。能跟大家心平气和打打字牌,玩玩扑克了。小赢几把,也会像个孩子一样面露喜色,溢于言表。
一个鳏夫,独自生活了近两年,拉扯个孩子,没人照料生活。能重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比什么都享受。他对外说,对于家里安排的这个姑娘,自己很满意。没有文化有什么关系?只要长得好,会做家务,那不比以前那位强多了吗?
我冷眼旁观这两年,慢慢从一个儿童,长成了少女。对于男女感情甚至是世情民俗这类事,益发想不透。
你很难说,我们的婚恋嫁娶,是幸福的经历,还是单纯的交易。
但凡姑娘小伙子长到二十岁,没有考出去分个工作的,无论是在家溜达,还是在外打工,父母就会着急着说,该找对象了。
相看合八字数茶钱定亲,经过无数回合你来我往,接下来就是选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花上一天,从东山接亲,东山到西坪,新人拜堂敬酒礼成,晚上闹个洞房,愉快的一天就结束了。
很少有人怀疑她们既定的命运。
在繁重生活的背后,有些深藏于骨子里的困惑间或浮出脑海:
爱情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谈恋爱结婚?
结婚后不幸福该怎么办?
生活没有答案。更多时候,她们一面看着电视里的家庭剧职场剧仙侠剧(这些剧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实际上都是男女纠葛剧),从电视里体会内心闪过的那些悸动与心伤,依旧故我地被生活席卷着往前走。
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有一个人,她的出现和死亡,她生命的全部意义,是为了追随自己的理想爱情。这样的人,简直像金子般可贵。
她很纯粹,纯粹到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她爱的人。
那时我在看《简爱》,读到阁楼上的疯女人那一段,我好像突然懂得了青姐的部分伤痛。
简爱像天使,清醒自持,理性十足。她满足所有乖顺而有主见的妻子的一切,既可以陪伴你成长,又能替你分担。阁楼上的疯女人,完全是彻彻底底的反面,她疯癫、毫无顾忌、精神混乱,狂野反叛,她造成一切的恶,让人觉得窒息又无法逃离。
这其实是一个真正有灵魂的女人的,两面。
每个温顺善良的女人的背后,都或多或少藏着一缕癫狂的影子。
会不会痴迷到癫狂,取决于这个人对对方的爱意有多深重,对方的回馈又有多少。如果在青姐的人生里,没有遇到L医生,她的命运会大大改变。她读书,工作,遇到个更加实力相当的人,展开一场四平八稳的恋爱,平静而富足地过着小日子。她很可能一直娴雅。
遇到L医生,即使在得到了这个男人的人的情况下,得不到他的心。精神世界相差太远,双方对对方需求各不相同,痛苦的现实下,是无路可退的痛苦,和无可挽回的心碎。
爱陷入无可回应之境,人陷到彻底孤独的死胡同里。她随随便便对待自己,然后再无可救药疯了下去。
这不是命运的悲剧,而是性格的悲剧。
(7)
只是小A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生活那么博大精深,完全可以容纳这世间,所有的恶。
L医生被派出所带走了。
就在定下婚事后不久。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春节后几天,按惯例得给去世的人上坟。青姐父母在给女儿上坟时,意外发现坟边寸草不生。他们脑子里有了个可怕的假设。
他们跟族里读过书的叔伯兄弟商量,大家也觉得此事过于蹊跷。
于是,请来法医,开棺验尸,做鉴定。
结果出来后,真相令他们老泪纵横。女儿当年的死因,并不是死于上吊,而是体内被注射了氰化钾!
这个谋害她的人,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正是他们亲爱的好女婿L医生。L医生用氰化钾毒死了青姐,同时伪造了她上吊自杀的现场。如果不是坟前的那些“物证”为她昭雪,她可能一辈子就含冤地下了。
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邻居,回到家来,惊骇不已,跟家人说了L医生供认的全部事实。这个事情的始末,在当时当地,以光速流播,无论山野之家,还是集镇群落,人人都津津乐道这些长了翅膀的流言。
L医生,跟青姐结婚不久,就觉得没劲透了。走下神坛,灯一关,她跟一般的女人有哪一点不同呢?
新婚燕尔倒还好,起码还有几分新鲜劲儿。可后来生了孩子,她的情感需求变得特别不可理喻,而他则从一开始的应付转向厌倦,对她的冷暴力也加剧。
慢慢地她精神分裂症状开始加剧了。白天正常,晚上就无端哭笑。他又怕,又讨厌。一开始是给她用安定片,还能稍稍让她的狂躁少上几分。后来安定都不管用了,他就加大剂量,直接注射镇定剂,导致她成天到晚,都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他就用这种方式,控制青姐的整个身体自由权。甚至在她清醒的那些时间,因为身体不得劲儿,她也很少能出的了门。
“一开始我们确实都没发现,她得精神病了。”
一个听的人发出感叹。
“怎么可能发现呢?他是医生,说老婆身体不舒服,给她治病,谁敢说半个不字呢?”
L医生的操纵手段确实了得,从外表看,他们就是一对稍微有点离群索居的夫妇,但绝不至于怪异。
可L医生也是人,再阴冷古怪,也是需要情感抚慰的。
L医生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经常来他这里打针的女人。或者说,他一直以来真正爱的,就是那种柔媚入骨的女人。具体他们从什么时候交往,我无从得知。只听说L医生交代,有一次,两人见面后,那个女人幽幽地说,如果L医生不能跟她结婚,那她只能答应父母,去跟其他人相亲了。
L医生回到家来,看到青姐依然疯疯癫癫。老实不客气地骂了她几句。她倒好,把手挥舞着,照着他的脸,狠狠地挠了几道花印子。
那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L医生实在理不清生活的头绪。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结了婚,还要照顾这个神经病人的后半生。他愤愤不平起来。觉得自己就像陷入到青姐织好的密密麻麻的情网里,一旦跳进去了,这个人生就完蛋得差不多了。
想离婚,这个疯狂的女人能让吗?她的父母亲戚那边又如何交代?
每天,看到她坐在镜前一照半天时,给她打针时,同她说话时,安抚她时,他怎么也驱赶不了一个疯狂又邪恶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吹气球一样在他脑海里越来越大,最后砰一声炸掉了。
(8)
他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把女儿送走。白天依然迎来送往,给病人开药打针,甚至开起点黄色玩笑。
“你屋里堂客呢?”有人问他。
“她不舒服,在楼上困觉呢。”他笑答。
大家都习惯了,倒也识趣地不再问。晚上十点,他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把卷闸门咔嚓一声拉下。是时候了结了,他想。
他一步步走上二楼,喊“李青青”,没人应答。
当然没人应答,早在白天,他就给她下了过量的安眠药,她哪里会那么容易醒呢。
他走到洗手间,下意识把双手洗净,戴上手套,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氰化钾注射剂。走到她的床前,冷冷地看着她。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原本可以不用死。只要不妨碍到他,她想怎么爱都可以,他不会有话说。可她,怎么会把脑袋绑到粪斗上,怎么能一厢情愿到这样的境界呢?她有她的美好人生,远大前程,只要不来祸害他,一切不都完美了吗?
他把拳头攥得发白,浑然不觉针剂都快要捏碎了。
他瞧瞧床前的吊瓶,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仿佛永远静默的时间,在滴滴答答地流动。吊瓶里的生理盐水,缓慢地、一滴滴往下流。他的视线逐渐下移,看到她纤细白嫩的手腕,旁若无人地摊放在床边。
他又开始不落忍。
这个女人,为了他放弃了多少东西,他知道。原来可以在省城打拼一番,凭她的能力,怎么不能改变命运?跟他回到家乡,没有聘礼,没有新房,教书的学校宿舍,甚至经常有老鼠在床头爬。她总说,能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开心呢。更何况,她还为他生下那么可爱的女儿。如果让女儿没了妈,这是不是有点太残忍。
可是,他摸摸脸颊上一道长长的指甲痕,那是前几天晚上被她抓的。
是啊,谁愿意跟一个疯子,过一生?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不知足的,要用疯来惩罚他?她是个疯子,疯起来什么人都敢打,什么事都敢做。连女儿见了她,都只能往旁躲。她是个疯子,你没法讲道理,没法抛弃她,甚至还得照顾她,伺候一辈子!是他上辈子欠她一条命吗?那好,这辈子该她欠他的了,该她用命来偿了。
吊瓶里的药水快流完了,再不补马上就得进空气了。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说明他这个医生当得不称职。毕竟,让血回流到管子里,是多么残忍不美好的一件事。
他把眼睛闭了闭,用微微发抖的手,拆开另外一瓶吊瓶,把针剂推到盐水里。
娴熟而姿态优美地,他把针管从快流完的吊瓶里拔出,把针管对准新吊瓶软瓶封上的正中央,轻轻插了下去。
带毒的生理盐水,顺着透明的的导流管,缓慢又流畅地滴滴答答。就像永恒静默的时间,流进了她的体内……
(9)
……
我半张着嘴,听完了小A说的全部故事,已是暮色四合。
很难形容刚听完这一刻的心情,我只是张着嘴,久久说不出话。
再开口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喑哑难闻,就像一根泡在神秘故事里的弦,不知不觉起了锈。
“后来呢?”我问小A,和你们一样,我没法不好奇后来的结局。
“后来你知道,我们全家举家南下,搬到了广东。我在那里上高中、上大学、找工作,很少再回故乡。当然你知道,这桩陈年旧事已经成了我心头的一个刺。所以我千方百计,也要打听到最后的情况。”
“青姐的父母,只有她一个独生女,由于过度伤心,很早就撒手人寰。她的女儿,还是归奶奶带大。她以为自己的母亲是病死的,对于往事没有任何记忆。L医生,理所当然坐了牢,一开始听说是判无期,后来在狱中表现良好,刑罚一再减轻。现在算一算,可能都已经出狱了吧。”
“青姐当年赌上自己的青春、前途和生命,想换来一段刻骨铭心的爱。现在就我看来,就连他人为她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都没有了。
“她死了,那些真心关心她的人也死了;那些毁掉她的人,反而活得很逍遥;最让我唏嘘的,就是那个体内还流着她的血的人。她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有个什么样的妈妈,醒来梦里,再遇到青姐,她可能会不屑一顾,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老邪,你看。这才是最隐秘的恶。这世间,没有真正公平的事,尤其是爱情。在这个故事里,有人亲手制造了另一个人的死亡,但时间一点一点,也可以把这么触目惊心的恶抹平。”
“最后我们每个人,都像零落的灰烬一样,除了风吹过时偶尔会呛到别人,竟不留下一丝痕迹了。”
“在我看来,那些生死痴缠,山盟海誓,烟火凡俗,汲汲营营,都是一回事。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按照这个世界通行的标准,来自我麻醉。”
说了这么久,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个近乎痛苦的笑容:
“所以老邪,你现在可以理解我的决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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