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记

玲珑记

1

  玲遇见珑的一瞬，一阵眩晕：“这个玉人，要了我的命了”。

  那时珑正在蟠龙原雄伟的牌楼下，眺望南山。南山竟隐隐地显现出一尊巨大的卧佛来。渭水在夕阳之下，似一条金光闪闪的龙，迤逦向东。珑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明亮如阳光般温暖。

  鸡峰山皑皑白雪的山巅，戴上了金色王冠。

  玲看见珑的身影瘦削挺拔，夕阳下墨影般存在，沁入周围的山山水水里了。明亮的光线包裹着他，像包裹着一块琥珀，那颗心在温润洁净的身体里欢快地跳动，她迫近他，观察着他、伸出手抚摸着他。玲感觉到他强烈的跳动，听到那恍若从遥远天际逼迫而来的天籁之音。

  玲感觉自己也幻化成夕阳里的剪影，风吹着，她的躯体没有了骨，飘啊飘，飘到了珑盛开如莲的手心。

2

  玲故乡的老屋，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院子。西府的原上，曾遍布着这些平地下凿的农家院落。玲家的院顶四周拢起，迎春花枝日复一日的繁衍，站在院子，竟如看见绿色欢快的瀑布，喧哗着垂落下来。地上的苔藓，是溅起的浪花吧。

  玲喜欢那颗苍老的桑树，在天井中间矗立着，夏天枝繁叶茂，满院荫凉。玲喜欢爬到树上，夏天看见平原上的麦浪滚滚，秋天看着高粱玉米像一排排笔直的哨兵，冬天看见掠过原野的风，卷起雪花，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梢，早春的时候玲喜欢在迎春花海里傻傻地笑。

  树顶的枝丫上，架着一个巨大的巢。

  玲不止一次的听母亲说起她的出生。

  玲的母亲说，那天天好像很低，太阳也很低，原本油黑发亮的桑叶也蜷了起来，她感到窑洞像一条慢慢收紧的口袋，密不透风，喘不上气来，像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嗓子。她逃到院子中央，仰望着漏过树荫的阳光刺眼，看着那浓密的一团树荫像天空飘荡的云。寂静的午后，那天井的天空竟幻出一个纯净的眸子来，闪着水盈盈的光，恍惚间对着她笑哩，那无形之手瞬间消失了。

  母亲畅快地深吸一口气，竟一时痴了。

  蓦的，从那浓浓的绿荫里扑楞楞飞出一只红嘴花尾巴的蓝鹊儿，一晃就不见了。

  玲的母亲回到窑洞里。看见玲的父亲还在沉沉的午睡，尘根高高翘起，就骑了上去。

  后来玲出生的时候，母亲说那只红嘴花尾巴的蓝鹊，叫了一整天。

3

  珑的故乡，村头有颗宛若虬龙的槐树。

  珑的故乡，蜿蜒着一条清澈的河。

  珑的母亲在地里干活，肚子就突然地痛了。捱回家还没躺炕上，就把珑生在料姜石铺就的脚地上。珑是这个家第五个儿子。这个一无所有像母亲干瘪乳房一样的家又多了一张嗷嗷待哺的嘴。珑看见母亲疼爱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无奈，像碧蓝的天空踟蹰一抹纤云。

  珑常常望着河对岸发呆。他看着河里升腾起雾气，慢慢地爬上对面的原顶，一层一层的梯田隐了，又现了。在他的注视里，麦子在褐色的土里萌生、分蘖、抽穗、扬花，当风像火一样燎过时，麦田转眼就变得黄澄澄的，他看见父母挥舞着镰刀，汗水明明亮亮地跌落大地，又嗞的一声升腾成隐约的云气。

  这样的悬望久了，珑有时也觉得无聊，于是爬上槐树蜿蜒的树身，在枝干一个巨大的树窝里，竟睡了。

  珑经常梦见他骑着这条龙，挥舞着马鞭草，在故乡的原野驾雾腾云。南山高峻险拔，北山敦厚绵延，他经常看着太白山顶白雪皑皑，夏天的风里，会时不时拂过雪的凉意。他也喜蜷在北山伸出如母亲怀抱的山麓里，听老辈人讲凤鸣岐山、封神演义。

  诗经有云：有卷者阿，飘风自南。在凤凰山的怀抱里，珑常常想起这句话。温暖的风涌入山麓，沿着山坡爬升，晶亮的雨滴就飞快的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扑向大地，汇成小溪，流向故乡的河。

  那天的睡梦被清脆的鸣叫惊醒了，他看见树顶筑起了巢。他看见红嘴花尾的蓝鹊，掠过他的天空。

4

  那无形的目光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珑转过头，看见了玲天空一样水蓝的眼睛。刹那间珑的身子就软了，但尘根坚硬的挺了起来。那一刻，珑在心里喊到，所谓爱，大概就是这样吧。

  南山巨大的卧佛慈悲庄严，那矗立的独峰环绕出一片云气，天地之间，落日熔金，将地平线连在一起，终于合二为一。

  珑喜欢看那双眼睛，更近些靠得更近些，他看见那水蓝的眼睛像辽远的大海，大海上乱云飞度，看见那眼窝里渐渐凹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来。这漩涡摧枯拉朽，吸引着他、牵扯着他、吞噬着他。看见那妙人的身体里开出艳丽馥郁的花朵，花瓣重重叠叠地蔓延，芬芳弥漫开来。世界芬芳，他不由自主地跌到那无边的黑暗中了。

  玲看着原下灯火渐渐通明，玲看到燃烧的灯火像地心涌出的岩浆，沸腾着，缓慢的扩散。青色的高山慢慢耸起，城市在燃烧，空气中仿佛充斥着硫磺的味道。玲看着珑黑暗里玉树临风的样子，看着珑细长的眸子里，渴望滋生，燃烧起熊熊火焰。

  风摇动着山峦间的林梢。雪松之巅传来几声鸣叫。

5

  所有伟大的爱情，不过如此。

  珑感到满满的幸福。珑觉得此刻的幸福就是在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百无聊赖之后的某一刻，当孤独又一次将如黑暗在夕阳西下之后的君临，当虚无感又一次攫住他悸动的心，驱赶着他如热锅上的蚂蚁般惊恐不安坐卧不宁，在飞彩流霞的光阴里突然就遇见这个人。那样，人生漫长的等待也就有了意义。往后余生也就不会孤单。

  玲说爱情就是那长明的火焰，你点燃了它，便不会熄灭。玲说她相信了永恒，相信了那些老套的几世几劫真实的爱情，为什么不信？那是因为你们几世错逢，你们等待的心颓了，你们抱怨着欺骗和背叛，你们迫不及待，用生活替代爱情，然后说她是假的，我估计你们自己心里还是会怀疑这话。机缘巧合，当爱情闪电般出现，你还会奋不顾身。

  爱让黑夜远离，又将他人与我们分开，从此我的世界只看见你。每一眼都流淌着甜蜜。爱让所有的琐碎有了意义。爱也让每一次相遇与众不同。你是一个充满神奇的未知世界，我找到了那条幽径，我走进了你的心里。

  你就是我的焦点，闪烁灼目的光，照临彼岸。

  珑感受到了炙热的火焰。那是从两具肉身里燃烧起来的火焰。那是可以玉石俱焚的火焰，他们以身为烛，用明亮的光，供奉了自己的宗教。

  6

  珑看着玲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笑意盈盈。目光缠绕着他，便不在分离。他觉得玲的身体就是一块青白如水的玉，上面开满了五彩的花。这块石头，有着山河的纹理，如画的世界，他要像鹰一样飞翔。珑渴望眼里生出爪牙，他要俯冲，飓风般贪婪的攫取每一朵盛开的花，他要吮吸，每一片花瓣上的露，让你的温凉侵入心脾。

  珑喜欢她合欢般纤细的毫发。他抚摸着，感觉那纤细的毫发开始生长，无限延长，大地没有了裸露之处，他躺在厚密的草甸之上，杜鹃团簇，河流在草底潜流。雪豹斑斓，越过他朦胧的眼。

  阳光给他刺上艳丽的纹身。

  玲摩挲着这个纹身，花香溢了出来，青山耸立起来。他化做眼前的这个世界，成为玲的全部。日月星辰和风雨露，玲就是这个世界缠绕的云气，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她是南山徘徊的云，山南山北山谷山脊，须臾不分离。

  玲说世界曾经怎么那么大啊，大得像无尽的虚空。她像一粒微尘，在黑暗中漂浮。可是，世界现在怎么这么小呀，小得容不下玲珑之外任何一个人。婚姻是一把精致的铜锁，玲锁上了门。钥匙却丢了。

7

  玲在精心编织一张网。这张网，密不透风。她沉浸在心无旁骛的劳作里，倾注了满腔心血。她像老家屋檐下的燕子，衔泥筑起温暖的巢。她想风雨飘摇里，这个巢是他们永远的家。

  珑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玲面前渐渐透明，自己的脉络、自己的心跳、自己躲在角落里发呆的灵魂，阳光下颤栗。这种颤栗，带给他如饥似渴的妄想，也带给他无尽的恐惧。这种颤栗，吞噬了他，又放逐了他。这是毁灭，这是创造，这是死亡，这是重生。

  玲想着珑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她极目四望，没有高山、没有河谷，水漫过原野，风掠过原野，水下面有鱼，风下面还是草。也没有陌生人踏出的路。这个原野，就是传说中的伊甸园吧。他是亚当，她是夏娃。他赤裸裸，她也是赤裸裸的。

  玲理所当然地想，他们之间没有秘密，对，没有，理所当然。

  可是，当珑在她跟前日渐透明的时候，玲反倒越来越看不见珑了，他像那飘飘渺渺的云，像一块甜蜜的糖，融化在湛蓝的天空，像大海翻腾的泡沫，阳光下跃起，明亮耀眼。

  她爱他，不能失去他，所以无所不用其极的禁锢了他。

  他爱她，所以迁就着她。他不愿辜负，这沉甸甸的爱。

  珑不在的时候，玲陷入了疯狂。她无法想象，这个人怎么会逃离她的视线之外？那不可遏抑的焦急像火山般喷发，火红的岩浆侵袭而下，与海水相遇，滋滋的冒着水汽，灼热的雾，将她包围。

  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张明晃晃的网。不，是一张又一张的网。从无尽黑暗的虚空垂落下来，与空气摩擦，火红、坚韧、锋利无比。他感觉到了疼痛，身体被反复地切割，无限的，从一个个四方体接近于一个个点。这些点被点燃，在黑暗中飘浮，刹那间灿若繁星。

  珑：你令人窒息的爱，让我无路可逃、无处藏身。

8

  珑从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坠落，像一片叶子，像一片艳丽的羽毛。他看见那只红嘴花尾的蓝鹊围绕着他飞过，看见钢蓝色的翅膀映着太阳反射刺眼的光。珑又看见那黑白相间的尾羽张了开来，遮住了阳光。世界只剩下黑白。像一匹斑马，他在它的身上剧烈地颠簸、摇晃。珑看见每一块玻璃背后，藏着一张脸。每一张脸，面无表情。

  珑看着那巨大的卧佛也不见了。

  珑听见石鼓寺的钟罄声被巍峨的南山挡了回来，围绕着他，他在千万条丝线的缠绕里坠落。那丝线切过他的身体，血珠儿将阳光衬得血红。珑伸开双臂，像在天上飞，这个城市，也飞到了天上，像海市蜃楼一样。

  这时他看见玻璃后的哪双眼，还是那么深不可测。他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噗的一声，挤入那无边的黑暗里，了无声息，不断的下沉，黑暗包裹着他，让他想起第一次拥抱的暖。

  玲看着河里闪耀着光，这是一条缓慢移动的钻石之河呀。那璀璨的光芒刺过珑的身体，刺入玲的眼眸，她感觉到珑温润的体温。还和第一次抚摸一样。

  玲的眼泪流下来了。一瞬间，她看见婆娑的光影里，珑还是那样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只是世界没有了声音，珑张开嘴，玲却听不见什么，只看着珑像那只蓝鹊一样飞远了，嘴里的血，清晰地喷了出来，然后笔直地坠落。

  玲嚎啕大哭，萎顿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