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用双手吃力地提起一大桶水,瘦弱的手臂里筋络毕现。来来回回,冰凉的井水晃荡洒了一地,终于把厨房里那口黑乎乎的大水缸填满了。
她坐到老人摆的木椅上,匆匆喘完气,捧起他泡的那杯茶喝了起来。茶太烫,她没吐,强忍着吞了下去,灼痛感从口腔顺着喉管一直蔓延到胃里,眼泪差点疼了出来。她把茶放到了一边。
对面的老人皮肤白而松弛,老年斑很淡。他的眉毛很长,从眉骨两侧垂了下来,和头发一样花白。牙掉得剩下几颗,在空荡的口腔里参差不齐地立着,说话有些听不清。有人说过, 眉毛长是长寿的表现,牙掉了是活不太久的征兆。老人用蜷缩起来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比 了个九,说自己明年就九十了。十七想起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这老人在她印象中就已经很老了。都说他身体好活得长,在农村里也算人们喜欢提起的话题。她动了动还在发痛的红肿的双手,那水本是老人在家要提的,八十九岁的老人,提起水来抖得让人胆战心惊。
老人絮絮叨叨在说些什么,她听不大懂。大体是说儿孙如今各自在哪,他儿孙很多,都混得不错。十七看了看这自家建的屋子,不小,没什么摆设 , 看起来很空荡。她找到这个地方不容易,到了这里更不容易。又高又偏远的山村寥寥两三户人家,花钱让当地司机从山底送上来还嫌累,过程中的惊险更不用提了。
老人说的东西十七并不感兴趣,偶尔在他停顿的空隙微笑点头嗯。他似乎说完了,两人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这尴尬应当是一开始就有的,推迟到现在还让人有点意外。老人不知道十几年不联系的人为什么突然上门造访,又为什么是只身一个。十七也意外老人表现出的淡定和自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十七还惦记着老人写的小楷,他幼时在私塾念书,当过地主,写得一首好字。她便问了问,老人听了几遍才听清她问的什么,举起一只手,说现在不写字了。也是,乡下老人哪用得着写字,时代过去了。她看着那只手,老年斑比脸上还多,抖成一只惊慌失措的凤爪。
又是一阵沉默。十七的手不疼了,变成发麻发热。她努力弯曲着指关节,想挤压出一丝痛意。她张了张嘴,问,爷爷,我姐姐呢。
老人没听清,侧着耳朵,啊?
我姐姐呢,姐姐。
你只有几个堂哥哥,没有姐姐。
我的亲姐姐,我在以前的户口本上看到了。
老人的若有所思一闪而逝,还是被十七敏锐地捕捉到了。
老人说,那是个假名字,车祸后打官司为了拿更多赔偿金加上去的。
十七想了很多次真相,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猜测,终究没想到这一层。在某方面她一直是败给他们这些人的,她知道给她们的那份赔偿金,她和那个所谓的假名字都没有拿到。
正午到了,老人留她吃饭。在他做饭的时候,十七出门走了走。这地方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些山林和稀疏的水稻地。对面山上起过一次大火,树木被烧得黑漆漆一大片。她看到了以前的老房子,土砖砌的,屋顶塌了没人住。
她的记忆就停留在那栋破旧的房子里,她记得幼时老人拿着毛笔对她做鬼脸,一口气从口腔左边吹到右边,鼓鼓的腮帮子动来动去。她记得很昏暗的厨房,记得一盏沾满了飞虫的燃不起的煤油灯。她记得一双扑闪扑闪的深黑的眼睛,她和青青去水缸里舀井水喝,水面上映着的就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是她的,是青青的。她自己的瞳孔不黑,普普通通的棕色,在阳光的照射下偶尔还会有一点点红。
她是记得的。
那个叫青青的人,她的姐姐。尽管她那时只有一两岁,咿呀学语走路会摔倒的年纪,她还是能看见青青把刚摘下的小野花放在她的头上,笑意深深的黑眼睛。
她摘了朵泛着紫色的野花,花瓣细长围成一个圆,那是蒲公英的花瓣,到了秋天就会变成毛绒绒的一团,青青捏起来放到嘴边一吹,轻飘飘地就飞到远处去了。她悄悄地放到了口袋里,掌心潮湿。
青青。青青。
那时十七还没有十七岁,因为一个叫青青的人去学大人的样子。六年里她努力在拥挤的现实夹缝里生存下去,一点一点存下微薄的积蓄,四处打听和寻找,以为能在此刻找到答案。
老人做的菜有点咸,她不饿,努力吃完桌上的饭菜,并不想珍藏那些味道。七八岁的青青,会不会喜欢吃这些东西呢。她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饭,仿佛最后一丝希望也落空了。
吃完饭没多久十七就回去了。临走前老人塞给她钱,她没要。她不是来认亲戚的,多年前不给的,她早已不稀罕。至此老人的大儿子和儿媳都没有回来,十七看着老人高大又蜷缩的脊背,心里响起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回家的汽车穿过很长一片林间马路。下午四五点的阳光像慢慢熄灭的火,亮着但不烫了。那阳光从繁密的树叶间打下来,一片片光斑从人们的脸上不断闪过,一张张表情凝固的脸。车窗昏暗,十七在最大的那片光斑里,看见自己一双呆滞的眼,黑色的,如青青一般。
下车到了傍晚,似火的夕阳在发红的视线里虚幻生烟。十七的耳边响起一声声叫唤,十七,十七,那是青青的声音,真的轻轻的,每一个黑暗残忍的时刻这声音总能抚平她濒临绝望的心。手腕微微发痛,那是一道旧伤疤,她记得那个死寂的夜晚,楼上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夸张的呻吟刺得她浑身发冷。她拿起锋利的刀片狠狠地划下,这声音在最后一秒隔绝了刀片与动脉血管的相接。
十几年,她就是靠着这个声音活了下来。十七,十七,她分明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她知道后面是没有人的,她也悲哀地发现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她还要带着对青青的执念,漫无方向地残忍地找下去,那便是她关于自己唯一的希望。
回到家,她无心理会女人的责问,径直回房躺着。女人似是知道了她的去向,不断叫嚣着。她没理,闭着眼睛。女人突然一把抓起她的头发从床上拖了下来,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耳光和踢打掐骂。
女人随手拿起身边的钢棍,疯了似的不断朝十七身上狠狠砸去,尖叫着骂骂咧咧,大量的唾沫星子从口中飞了出来。她的继父走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不断煽风点火。十七开始觉得痛,后来连痛也不觉得了。她唯一的想法是这一次终于没有哭出来,她觉得自己赢了。从小到大她从来不哭,除了在被女人打得无处反抗的时候。那是她觉得自己最无能的时候,也是她感到最恐惧的时候。
女人手中的钢棍似乎要把她的脊背打断,却迟迟没有断。她希望女人就这样把自己打死,因为每打一次,更重的一次,她就能听到青青愈发清晰的呼唤,十七,十七,像是朝她伸出了一只手,黑黑的眼睛里满是心疼,来,我来带你走。
女人打得累了,扯开十七的头发见她脸色如常,上楼去了。十七在地上坐了很久才慢慢起来。女人很厉害,每次把人往死里打,没一次真的打出人命。她看了看自己,除了一些血痕和淤青没发现很大的伤口,背上不知道怎么样了。鼻子湿湿的,一抹满手的血。习惯了,女人一个耳光就能把鼻血打出来,长久下来有了鼻疾,有时洗脸也会出血。十七走回房间,男人和女人在旁边的客厅看电视。新闻里在大篇幅地报导着明天会出现的日食,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全日食,让大家带好眼镜或者旧胶片去观赏。
日食,连太阳都被吞没,十七觉得这场面很迷人。
这片小小的湖是十七常去的地方,每当她无处可去的时候,就会坐在湖边。
正午很热,没有人。天空慢慢暗了下来,湖面开始刮风。十七看这奇景如看一场憧憬里的午夜太阳,她看着明亮耀眼的世界慢慢变黑,太阳也渐渐残缺,炎热的夏日吹起冰凉的大风。水面变成了银色,泛起丝丝波纹,闪着星河般璀璨的光。她没戴眼镜,也没用胶片,直视着被吞没了的太阳,一片漆黑,只在边缘泄露一丝银光。眼前的一切像是变成另一个奇幻的世界,宛如神迹。
这风似有神谕,绕着她迟迟不散,她闭了眼睛,让风吹散她所有的一切。她听不见青青的唤,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意,看不见老人孤独的背影,闻不到其他小朋友争相朝她身上扔的腐臭的淤泥。她看见时间在倒退,她没去找过老人问结果,没在那六年里沦陷又爬起,没发现曾经的户口本,没承受过那些无辜的附加罪,没在每一天的傍晚一个人看太阳没入黑暗,她没在车祸后被带到一个新的地狱,没在最初的一两年里拥有一个喜爱自己的姐姐,她没出生过。
没出生过。
她想了很多次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够告诉自己的答案。她为何要来这个世界,又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存活。她找不到意义,也失去了耐心。
她睁开了眼,太阳开始慢慢出现,刚看到的那一切像是一场梦。黑色视野没有了,银色的水面没有了,风也渐渐隐去,一切如常,空气又变得闷热。她看着湖面上的自己,还是一双棕色的眼。旁边没有青青。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了。然后她一头栽到了水里。
十七曾相信过很多事情。她相信自己的单眼皮有一天会彻底长成早晨起来出现的双眼皮,她相信小时候看到的那只天蓝色的鸟来自天堂。她相信有一天她会笑着找到青青对她说你好,她相信父亲的车祸只是一场意外而不是那两个人蓄意谋划。她相信户口本上青青的名字是比自己先写上去的,她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都是真的。沉入水里的那一刻,她却有点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
她知道女人跟了她很久了,因为她留下了一封信。信里她写出了她所知道的关于那两个人所有肮脏的秘密,车祸后他们想拿走赔偿金,无奈老人的几个儿子更加强势。她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她世界里唯一干净温暖的存在,如今再也无处可寻。不在了
就这么结束吧,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她想。
她庆幸女人让她看完了日食,庆幸自己在死前还能看到可以称之为美好的景象。两片棕色的隐形眼镜从她眼里滑落了出来,在水里消失匿迹。一双深黑的眼睛显现出来,然而她没能看到,也没能听见女人的声音。
再见了,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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