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莲投河了!”
五更天梆子刚刚敲响,未及第二天,这个消息便插翅般飞遍了整个火器营村,比之当初传闻宋老三售卖大烟的速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之间,村里爱看热闹的妇人,忙里偷闲的打铁匠人,还有那垂髫小儿,都在议论宋老三一家,无不为可怜的大莲唏嘘一阵,有些良善的妇人还用手指拭着眼角。
“幸好张家小子水性好,也是巧,他上工途径清水河,这才救了大莲,据说大莲存了死志,怀里揣了块石头,现在还没醒过来”。
“这宋老三也太残忍了,亲闺女啊,也下得去这狠手,啧啧,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宋老三缺德事做多了,没个儿子,还不知道好好待闺女,也不怕老了没人捧灵送终。”
“我得说句公道话,这宋老三缺德,大莲也不是个好的。”
立即有人点头应和“老族长这话说的在理,公道!”
不明所以的妇人立即拉着自家男人,催着去问问缘由,老族长面前,她们是万万不敢插话的,不小心就会被从头到脚教育一顿。
“老族长,这大莲是?我看着这孩子挺勤快,家里全靠她操劳,多好的一孩子”
“好?哼,没的辱没祖宗、败坏门庭,别聚这儿了,都散了。”老族长摇着头,拄着拐杖慢腾腾的走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的向宋老三家走去,大莲都快死了,不得去慰问慰问?
宋老三裹着老旧棉袄蹲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石头上还放着一个长布袋,里面装着石楠木烟斗,这烟斗可是稀罕物件,整个村里也就只有这一个,只见宋老三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褪下布袋,露出烟斗,烟斗周身光滑,咋一看,像全新的,还保留着石楠原本的棕褐色,只烟嘴部分,时常吮咬留了痕迹。 宋老三拿起烟斗,对着烟嘴吹了吹气,然后慢条斯理的从烟叶袋里掏出几缕烟丝,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捻,塞进斗钵,又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火”,呲的一声点燃烟丝,用力吸几口,浑身哆嗦这吐出浊气,这才从烟雾缭绕中眯眼看着来人。
“老三,我们来看你们家大莲了,她醒了吗?哎呀,你这烟斗真不错,吸起来带劲不?来,给我吸两下”,说着便打算上手去拿。
宋老三急忙佝下身子,只紧紧抱着烟斗不说话。
“哈哈哈,赵老二呐,你怎么还不记性,抢老三的烟斗,不是要他的命嘛”!
“哈哈哈哈,你看老三那样子”。
不一会了,宋老三家门口便围满了人,都刚吃过晌午饭,正好散步消消食。
“老三,听说你昨天耍威风了?”
“就是,老三一下子出息了,把闺女逼跳河了,这可是前无古人的事啊,快说说”
不知是恭维还是其他,反正宋老三烦躁郁闷的心情好多了,有了发泄的欲望。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还招呼大家伙儿都坐,甚至住的近的杨家媳妇还回家去端了盘瓜子,好边嗑边听。
“这妮子简直能气死我,竟然在家里跟汉子幽会,一点脸面都不要,简直是辱没祖宗、败坏门庭,我的老脸都丢尽了,你们都知道,我宋老三是最爱惜脸面的人了,老话说啊,‘人活脸,树活皮’,你说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赔钱货?还指望十八岁了帮衬帮衬我,这下,列组列宗都要怪我啊”,宋老三气的直哆嗦。
眼看这宋老三越说越远了,听客门不愿意了,杨家媳妇尖细着嗓子问到,“幽会啊?跟谁啊?”
“对啊,是谁家的小子,好叫我们知道,打断他的狗腿。”
“哼,那小子跑的快,我当时没有吸叶子,没精神,没赶上”,宋老三一脸惋惜,还用手摩挲摩挲烟斗。
“那你就把大莲打了?”
“那可不,辱没祖宗、败坏门庭得请家法。”
围坐的村人一听,都打了个冷颤。
宋老三祖上可是满清贵族,家风门风严谨,家法更是绝妙无比,务必是犯错的族人吸取教训,不敢再犯。其中留传下来最严重的的刑罚就是“皮鞭子沾凉水”,保管打的你皮开肉绽痛不欲生。
2
火器营村,顾名思义,村里人都是以给官府制造枪炮零部件为生,这里的人都是来自水患后无家可归,恰逢朝廷需要大量枪炮,便建了个“火器营”村,两全齐美。村里以宋姓为尊,因为当时的县官姓宋,当然宋家就成了是村里的大庄户,三分之二的地是宋家人所有,可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洋人带来了一种贵族有钱人才用得起的烟叶子,叫什么“福寿膏”。
宋家人有钱,人人都用“福寿膏”,可有钱也经不起只出不进,无法,宋老三的父亲想了个招:卖地。于是宋老三的父亲、母亲,还有叔叔伯伯都在“福寿膏”的滋润下过完了一辈子,到宋老三这一辈,只剩他一户了,其他唐表兄弟都早早的去了。宋老三便变卖了剩下了土地,找到上当时的县官,合伙开了一家“福寿膏”的小店,两口子吸的更快活了。
大莲是宋老三两口子35岁才生下的女儿,膝下仅一女,按理疼爱有加,然实在养女要花费时间精力,便一直放养,供她吃饱穿暖也就罢了,其实要说大莲是百家饭养大的更准确些。
早上,宋老三两口子要吸“福寿膏”。
中午,宋老三两口子要吸“福寿膏”。
晚上,宋老三两口子要吸“福寿膏”。
其余时间要么躺在床上睡觉,要么出去晒晒太阳,随便应付两口,再后来,大莲六岁多,够得到灶台了,宋老三两口子有正常的饭吃了,好像,有个闺女也不错。
真正觉得这个闺女不错的是那一天。
其实,那天就是普通的一天,不过,家里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是宋老三的贵人,说是“命根子”也不为过,人称“二爷”。二爷是联系洋人买“福寿膏”的唯一中间人,因为他留过学会说洋文。因为一些普通老百姓不懂的原因,“福寿膏”供应量减少了,价格自然就上涨了,一斤千金也不为过,宋老三实在没有存货了,不仅没有卖的了,连自己吸的也撑不过三天,可是:没钱!
二爷端着茶碗,似笑非笑的看着宋老三,慢悠悠的开口:“没钱啊,没钱的话”,眼角瞄到进来的人,顿住,意味深长的看着宋老三,嘴里“啧啧”的赞叹,“老三有福啊,这么香的饭菜,天天都有人做,不像我,残羹冷炙,唉!”
进来的人是大莲,她端着喷香的饭菜。
那年大莲15岁,宋老三第一次发现闺女长的挺标致,丹凤眼,樱桃嘴,皮肤又白,倒是有股“弱柳扶风”的味道。
那年,宋老三开始给大莲漂亮的首饰,不让她干粗活,像千金一样将养着。
3
大莲长的比同村的其他女孩都好看,总是会被人打趣,“大莲将来要做官家太太的”,幸而大莲性子好,闻言抿嘴一笑便也揭过去了。不过心里总是笑小猫挠似的,嘀咕着,“嫁人啊,我才不做官太太呢,他比任何人都好,唔,我才不要嫁他呢,都没有送花给我”,女孩总是敏感又多情。
17岁时,大莲的玩伴桃叶儿嫁人了,她嫁给了同村的小黑。嫁给幸福的女人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桃叶儿时不时对大莲说,“你也该抓紧了,你爹娘不上心,自己多留心,我看小六对你挺好”!
小六,比大莲大三岁,全名佟小六,原名叫佟翰文,他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村里人都亲切的称他为“秀才”,秀才多次名落孙山,眼看自己仕途无望,便寄希望于这一根独苗上,且取名:翰文。翰文小的时候秀秀气气白白净净的,被秀才养成了黄花大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读圣贤书。直到翰文8岁那年,闹饥荒,翰文娘去了,翰文也病怏怏的,化斋的一个癞头老道神神叨叨的指点“六六才能大顺,只有一个怎么会顺?”秀才大受启发,给翰文改了名,唤做:小六,也是希望小六以后子嗣绵长之意。
小六改了名之后,秀才开始放养,整天跟村里其他小孩打打闹闹,他长的高,懂得多,能管得住人,不一会儿,大的小的都叫他“六哥”。不过,大莲可没这个资格,“六哥”的小弟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像小黑,他就爬树特别好。
大莲小时候总也吃不饱,长的又瘦小,还跑不动,每次跟小朋友一起偷摘了别人家的树上的果子,大家在狗吠之前就偷溜了,只有大莲,听见狗吠眼泪鼻涕刷的往下流,腿直哆嗦,一步也迈不动,主人家出来和言细语问,“大莲,谁把你丢这儿了?告诉婶婶,我打他们”。“是小黑,还有、、、”,大莲总是不打自招的说出所有人的名字,跟告状精一样,后来,便不太有人愿意带大莲玩了。
大莲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拿着灶炉里焦黑的木炭,仔仔细细的一笔一划来回写着。
“六哥,你看那个傻丫头,脸上,哈哈哈”,说着便捧腹笑起来。
佟小六顺着旁边小弟看去,是大莲,她低着头手里不停地画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脸上一道黑一道白,还时不时用黑手撩撩碍眼的头发,脸更花了,佟小六想,这小孩真逗,不由自主想过去看看她在画什么。
“你在干什么”?站了一会,大莲也没有抬头看,佟小六不耐烦的用手敲敲石头说道。
“六,六哥,哥”,大莲惊讶的抬起头,手足无措的像做了坏事的孩子。
佟小六仔细辨认着石头的黑乎乎的一片,试探着问,“你在画莲花”?
大莲的眼睛像是突然注入了光,闪亮闪亮的,睁得大大地,点头如捣蒜。
“真傻”,不由地失笑,摸摸女孩的头,佟小六突然觉得有个小妹妹挺好,身边都是一群毛小子,哪有女孩可爱。
“走咯,六哥哥带你去洗脸”,一把把大莲从石头上抱下来。
只有大莲叫佟小六为“六哥哥”。
佟小六身边也只有这个叫“大莲”的小女孩。
小六长得高大儒雅,大莲长得亭亭玉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算是要修成正果了。
谁知,大莲跟二老讲她和小六的婚事,宋老三一下子两眼赤红,“嫁人?不嫁,你给我家里好好待着,胆子肥了?滚去院里,晚上不许回屋睡觉。”
大莲蹲在院子里哭,生性怯懦的她不敢反驳宋老三。
屋里传出宋老三骂骂咧咧的声音。
“长大了啊,小妮子,老子养你十七年,就是让你嫁人的?翅膀硬了,早送出去多好,非得等到十八岁,赔钱货”。
“你声音小一点”,女人悄声的劝道。
“小,我就是要让她听到,养她这么大,不是白养的。”
宋老三猛地踢开房门,来到大莲身边,猛吸两口烟,用手摩挲着烟斗,许久,吐出一口烟,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头捻着大莲的头发,“大莲,你放心,不急嫁啊,你长的这么好,等你十八岁了,爹保管给你个好夫婿,乖啊,哈哈哈,”,一边笑一边向门外走去。
大莲不傻,她知道家里没钱了,爹娘的“福寿膏”也快没了。
她知道那些首饰都是“二爷”送过来的,每次“二爷”过来,都一定要吃她做的饭,她都知道的,不就是一顿饭嘛?可以为爹娘换取半年的“福寿膏”,何乐而不为呢?可是,现在,不是做一顿饭,是要嫁人啊。我的六哥哥要怎么办呢?
她想,也许,该勇敢一次,为自己。
4
桃叶儿说,“生米煮成熟饭,把后路断了,爹娘不得不同意,就看你敢不敢赌。”
大莲不敢告诉小六“二爷”的事,小六只是个秀才的儿子,无权无势,告诉他,无疑让他去送死。
只有一条路,生米煮成熟饭。
太阳落下山
秋虫儿闹声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
来到了我的面前呐
约下了今晚那三更来相会啊
大莲我羞答答低头无话言
二更鼓儿发,
小六把墙爬。
惊动了上房屋痴心的女娇娃,
跟伸手打开了门双扇呐,
一把手我是拉进来心爱的小冤家
三更鼓儿喧
月亮它照在中天呐
六哥哥来到
姑娘喜心间呐
鸳鸯呐戏水我们说说心里话呀
一把手抱住了冤家我的心肝儿
五更,天大明,宋老三踢着大莲的房门,小六儿跳到窗外走了,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大莲临别前说的话,“六哥哥,你快走,我在家里等你成为人上人,然后风风光光的回来娶我”。
宋老三的皮鞭子不留情的抽在大莲身上,横一道竖一道,沾着凉水打得皮开肉绽,心里恨急了,打的更狠了,骂骂咧咧的,“二爷严明要保住贞洁之身,你现在这样,有什么用处啊?就丢我老宋家的人,私会男人,那个男的是谁?看我不把他交给'二爷'处置,还不说,嘴很硬,啊,明天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宋老三岂不成了全村人的笑话”。
宋老三越想越气愤,丢下鞭子,拿过妇人点好的烟斗,狠吸几口,又舍不得吐出烟圈,吸一口少一口,看着大莲眼中闪过狠厉,一不做二不休,丢给大莲一把菜刀、一根绳子、一把剪刀叫她自裁。
大莲被逼无奈,一狠心就跳入了门口的清水河。
5
小六站在城门不远处,背对城门,面向来时的路。
他在等,等她说:
“六哥哥,我来送你啦”。
太阳下山了。
他告诉自己,回去看看吧,再看一眼!
他拔腿就往回跑,心突然就妥帖了。
来到村口,就看见好多人围着清水河指指点点。
“造孽哟,这谁还敢在清水河里淘米洗衣?”
“人不是没死嘛?”
“哼,出气不多了,我看呐,就这几天的事,你说,这奸夫是谁,怎么一直都没出现。”
……
大家议论的热火朝天,别提多快活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佟小六。
大莲?死?出气不多?
小六头都要炸了,扯住旁边一人,“她们在说什么?胡说什么?”
小六险些站不住,跌跌撞撞的向宋老三家走去,撞开虚掩的大门,就看见堂屋躺椅上躺着宋老三两口子,一人一秆烟,吞云吐雾,赛过活神仙,顾不上看来人。小六僵硬地向大莲的房间挪,,一步,两步,三步……站在门口,浑身颤抖着不敢去推门。
其实我是做梦,大莲根本就好好的,只要我不开门,大莲就好好的,她还等我回来风光娶她呢。
我就看一眼,偷偷的看一眼,不让大莲知道我回来了,她就还活的好好的。
小六向后退了两步,他想回去县城,然后好好挣钱,再回来风风光光迎娶大莲。
小六好像听到大莲巧笑倩兮的叫着“六哥哥,六哥哥,你来娶我啦”。
门滋滋呀呀的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屋里没有一丝人气,黑魆魆的,小六两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坏了,推开的声响太大,吵醒了床上的人,手似乎动了一下,小六恍恍惚惚的想,他是不是应该去学木匠,这样就可以给小莲做个质量上等的门了,还有梳妆台也还要亲手做。
“六哥哥,是你嘛?我又看到你了,咳咳,呆一会,就走哦,我爹变坏了,他会,把你抓住交给二爷的,六哥哥,我好想你哦……”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没有起伏的被窝传来打断了小六的思绪。
小六扑过去跪倒在床前,握着大莲的手,泣不成声。
“真好,六哥哥,还能跟你手牵手,真好”。
双手十指紧扣。
堂屋还在烟雾缭绕。
清水河边,直挺挺地跪着一个黑衣男子,他面无表情,不喜不悲,跪了一天,烧了些纸钱,便拿着轻薄薄的包裹,里面只有一张纸,一张画着莲花的纸,头也不回的出了村子。
6
后来,再无“福寿膏”卖到火器营村,有一斤烧一斤。
后来,“二爷”在家被人枪杀了,死状极其惨烈。
后来,宋老三两口子躲在乞丐窝哆哆嗦嗦的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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