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越来越冷了,北京的冬天干燥寒冷,那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割,树叶落了精光,枯瘦的影整齐排列在路边,天空惨兮兮的白,除了白还有几根孤零零的电线穿过,配上浓重的雾霾宛如身处寂静岭。映子讨厌极了这里的冬天。
和男友分开后,窝在宿舍总会觉得很闷,但是窗外的严寒让她望而却步。她开始有点想念阿铭。
映子出生的那个地方叫彭城,坐落在华北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古时候是兵家必争之地,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科技发达的今天,这里却像年迈的老人,迟缓而倦怠越来越跟不上时代步伐。
早些年里,彭城发现了一个有些规模的油田,引得一批鲜活蓬勃的力量快速注入,这是映子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事情,他们和自己的子女见证了这个小地方难能可贵的兴旺发达与蒸蒸日上。
不过好景不长,开采石油这回事没能让这里富过两代,到了映子这一代的孩子步入社会,油田的产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眼看着小地方的发展大势已去,年轻人纷纷踏上通往异乡的旅途,这里就显得愈发荒芜潦倒。
离开彭城的前一晚,映子高兴地睡不着,可夜渐渐深,她的兴致却慢慢淡了。那时候映子才知道,当她要直面漂泊这个事实的时候,一切就显得没有那么轻松光鲜了,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离开,可近距离地看上去这件事甚至有些让人生畏,如同小时候她总是看着最高的滑梯可当真的走到近前又望而却步。
她不顾深更半夜打给了最好的朋友阿铭。阿铭听着她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通之后噗嗤笑了,快睡吧明天我去送你。阿铭总是这样,没有半点会安慰人的能力,却老实巴交把映子哄得安稳,大概这是为什么他能成为性格急躁的映子最好的朋友。
从前阿铭和映子家同住一个厂区一个单元楼里的上下层,映子喜欢听阿铭带着篮球的砰砰声同他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阿铭喜欢在楼上听映子在窗口哼唱歌曲。
你该去当个歌手的,说不定会出名。阿铭不止一次这样说。
那时候映子从未想过唱歌能够作为职业,她用母亲谈起这个行当的语气告诉阿铭,唱歌算什么,不正经。映子成绩很好,她想凭借着读书若能出人头地何必要去卖弄嗓子呢。
可阿铭一脸认真地问难道你不想当王菲?梁静茹?或者张韶涵也不错。
她连连摇头说不当不当。
想到这里,映子翻下床,她开始有点认真的想要当个歌手了。
离学校不远的巷子里有个音乐酒吧,映子从哪里路过几次,夏天还驻足听过年轻女孩子坐在二楼唱歌。她想去碰碰运气。
傍晚的时候映子去了酒吧,小小的霓虹闪烁着大概上个世纪老上海流行过的光芒。后来映子向阿铭吐槽过这灯光,阿铭说这是复古怀旧。
映子四下看了看,认出了掂着吉他的周荣。他怎么会在北京呢。映子惊讶地想。连北京这么大的地方都阻挡不了遇见他的步伐,这可真是见了鬼,她觉得不打招呼都过意不去。
钱好赚吗。映子拍了拍周荣的肩膀。
他愣了愣接着笑道,书好念吗。
2.
那时候周荣是映子所在厂区厂长的儿子,同映子和阿铭一样,住在厂区大院里,唯一的区别是,他家住着全厂区最大的房子,用映子小时候的眼光看上去,那是不折不扣的豪宅,巨大的铁栅门带来莫名的森严感,房子粉刷的有些欧式的意思。
不过他看上去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除了有着让几乎所有孩子望尘莫及的好成绩。映子觉得这很反常,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有的,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平。在周荣初中快要毕业的那年,他的母亲据说查出了什么绝症。那时候映子想,果然。
映子和周荣正式的认识是在彭城开的第一家电玩城里。其实映子不喜欢吵闹,阿铭拖着她来到拥挤的小店门口时,映子还是满脸不乐意。
劣质的彩色灯光让人群显得有些扭曲,这里大概聚集了半个彭城的男女老少,刺痛耳膜的音乐声响混杂了吵嚷笑骂声,空气格外污浊。
映子听见阿铭说了声去那边看一眼,她嚷着说要走的声音却被音乐的轰鸣吞没了。硬着头皮挤过去一把揪住前方人的衣领正要发火时映子愣了,她发现那人并不是阿铭,被死死拽住的周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接着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映子想。他的眉很浓,像是用墨画上的。
这一拽显然让周荣也落在了朋友们后面,他左右找寻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终于退到门口,周荣向映子打了个招呼。
我知道你叫周荣。映子说。
你还知道什么。他戏谑。
你妈妈病了。映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这茬,周荣的笑容僵了一下,接着点点头。映子想,他可真爱笑。她突然想问那是什么病但又觉得不妥。
初中毕业那年,映子收到了周荣写来的信。他拖拖踏踏地表达了约她出门的意愿,目的地是那家电玩城。映子想,人家约会都是去看电影,哪有去打电玩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中里两个人相互喊话的狼狈场景。于是她放任周荣在瑟瑟寒风中等了三个小时后得了重感冒。
第二次阿铭突然说要她一起去个地方,找尽理由终于来到了电玩城门口,她看见闪烁的霓虹下周荣徘徊的身影,骂阿铭出卖她。阿铭理直气壮地说觉得他还不错。
看见她过来,周荣整个人好像立正了一样站得笔直,闪烁的光芒下他的眉眼格外清晰,笑容里都是踊跃表现的积极。
3.
映子打量着现如今的周荣,他黑了很多,时间和奔波的雕琢给了他更为深刻的眼神。但映子想,过了这么久他的笑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漂亮吗。周荣摸摸吉他的琴弦,小心的像是在抚摸少女的发。
我记得你五音不全。映子干巴巴地说。
周荣笑出了声,摇摇头说,你还是那么直接。表情像是一个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
唱摇滚吗。映子问。
他乡遇故人,你不想听我这些年都做什么了吗。周荣答非所问。我请你喝一杯。
映子小鸡啄米般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周荣的故事很长,长到映子觉得他离开她的视线后几年的短暂时光根本盛不下这丰硕的情节。
我爸的事情让我们不得不走。周荣举着蓝盈盈的酒,半醉半醒地讲起来。妈妈去世后他夜夜喝得酩酊大醉,从他的醉语中我渐渐明白了,大概他是还有一个儿子的。
映子发觉他讲故事的方式大变,多了一些肃静,仿佛沉淀完毕的水,彼时旋转飞舞的微粒消失殆尽,留得清透安宁的碧痕盈满他的声线。
我那时都不愿叫他爸。可一切偏都过不去,人家打上门来,爸被打前额躺着血还聋了一只耳朵。他们开始翻爸的老本,说他贪污公款,爸差点被判刑。事情发生的太快了。
每当说到“爸”这个词,周荣的语气格外重,还会小心地停顿一下,仿佛揭开目不忍视的伤疤。
后来我见过那个男孩,真的很像爸。那男人说他不会再替爸养儿子了。贪污的事情没找出什么根据来,也就不了了之了,爸还是丢了工作。
那年我们搬回了老家,带着那个男孩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真的很漂亮啊,左脸被打的淤青了一块、眼睛高高的肿起来可还是很漂亮,像一只受伤的鹿。列车上我们四个人特醒目,都鼻青脸肿的。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好像被折断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断开的裂口刺刺拉拉把日子划得血肉模糊。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什么都要操心。爸找不到工作,整日在家里熬日子。那女人几乎一言不发,她目光冷冷的似乎我才是那个外来的人。
那些夜里,我把妈的照片放在床头,直到有天,爸终于受不了,我们吵了一架。最后他哭了。说都是他的错。我没考上大学,他问我想去哪,我说我哪也不想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罢了那个女人突然冲进来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多余。
后来我爸又开始喝酒,喝醉后见人就打,我们不得不把他锁起来,后半夜他就哭得像个小孩儿,我搂着他说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好生活。
后来我去过很多地方,云南、上海、杭州、西安,最后到了北京。我走累了,过得像个乞丐。去年冬天帮人打了场架,为首的男孩受了重伤左手残疾了,事后他送了我那把吉他,让我接替他在乐队的位置。所以我就在“左”安顿下来了。
“左”是那家酒吧的名字。周荣说罢将酒一饮而尽,倦怠满溢。
但周荣没说为什么会相遇,在这个有着上千万人的城市里,无论怎样的偶然都来之不易。
他讲完,几杯蓝盈盈的液体都见了底,映子不懂酒,只觉得看上去那就像一杯高纯度的硫酸铜。他微微醉了,笑容淡了下去,浓浓的眉眼间充盈着映子没有见过的消极。
唱首歌给我听吧。映子突然说。
周荣摇头,谢谢你告诉我,我不适合唱歌了,再也不唱了。
就唱一首,最后一首。就当是你退出乐坛的标志。
从前映子没想过,两个人分手后是不是可以做朋友,这个问题该已经被众多论坛问答讨论烂了。不过映子的前男友中,就算没有撕破脸皮也是形同陌路,她没有想到周荣成了一个例外,可惜想来她还有点说不好当年她和周荣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
阿铭说过周荣很不错,大概因为这样,映子对周荣有点不一样的感觉,毕竟阿铭对除了周荣以外映子的每一任男友嗤之以鼻。
不过映子绝没有想到周荣会休学,她想起当时被厂区家长们赞不绝口的他,深感世事无常。像油田大多数的孩子一样,自诩不凡的他需要时间来接受平庸资质与凉薄世事。
仔细回味他讲过的经历,倒也没有品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映子觉得老天多少有些不公,她很想讲给阿铭听,对的,回去就讲。
也讲讲你吧。周荣疲惫地倚在吧台边上,修长的手指攥着玻璃杯的杯沿。
映子发现自己什么也讲不出。她忽然羡慕周荣有故事可以讲,而她则有一个标准的中国学生成长历程,在课本和补习班之上迈不开步伐。她摇摇头却发现周荣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驻唱的女孩子调好了设备,敲了几下电子琴开唱了。映子认出这是那日路过时二楼姑娘的声音,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尾音却很悠长,像一把古老的二弦琴。
4.
回去后映子打给了阿铭,听见他声音的刹那她却不想再讲那个冗长的故事,把一个濒临遗忘的身影拉回视线内需要很多口舌,她觉得很累。
那以后映子常来那家酒吧,但是她没等到周荣也没成为歌手。她有些费解为什么周荣要把这些年的林林总总倾倒给久未相见的自己,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亦或者,周荣一直在等这一天。
先提起周荣的却是阿铭。
雨夜阿铭去接映子回来,漆黑的高速上阿铭专注开着车。映子在一旁的副驾上半梦半醒间听见他梦呓般说到想当初跟周荣打过一架来着,一直不敢告诉你。语气带着笑。
映子猛然清醒,看着窗上密密的雨帘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说,怎么突然提这个。
他前不久进去了。阿铭好像讲着无关要紧别人的故事,想来确实也与他不相干。
什么。映子有点蒙,嗡嗡作响的脑袋半天才开始转动。他犯了什么事。
好像杀了人。阿铭依旧很淡定。据说是他回家乡见朋友,撞上了他后妈的前夫了,人家可能多说了几句。他那个性子啊。
你们为什么打架的。
欸?
连映子都觉得自己避重就轻,好像不提起,事情就不是已经发生。
映子又去看了当年红火一时的电玩城,那里如今改成了一个连锁超市,楼面重新粉刷,已经看不出当年涂鸦的痕迹。
而映子几乎可以记得当年哪里放着娃娃机、哪里放着跳舞机,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赛车游戏机和推币机,可来来往往的人们却还是乐此不疲,闭上眼几乎可以看到当年人潮汹涌的情形。
周荣将银色的代币高高抛起,然后用两指稳稳夹住,眉飞色舞地跟映子讲他玩拳皇创下的记录,他把那讲的像个故事,高潮迭起,妙趣横生。映子怔怔地听着,罢了仍旧学不会如何玩拳皇,吵嚷声让她觉得有些晕眩,不过她喜欢故事。
映子感到他的手很轻地握住自己的手指,他的笑容融进了斑斓的光芒里带来了一阵莫名的静谧,那一刻映子忽然想倚他的肩。
可他走的那么突然,映子没能回味过来,也无心去问。
也许哪怕多那么一天,听听他说出那些微妙的词汇,映子想象他的声音含着软糯的爱语,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一夜之间,未完的桥段悬在半空,冷清的让人不敢追索。映子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周荣浓密的眉,麦色的小臂,还有暖能融化冰霜的笑容,似乎都从未靠近,只有那扇冰冷肃穆的铁栅门,如同坟墓般寂静地永远关闭着,封锁了关于他的所有温存的幻想。
十几岁的周荣将剩余不多的几个游戏币塞进映子手里。下次来我告诉你我打拳皇的独门绝技。他谨慎地将右手搭在映子肩上,嗅到她头发上洗发液的香味。
那几个游戏币呢,映子一跃而起,像是想起了什么惊天的秘密。她迅速地翻箱倒柜,中学时候收集小东西的癖好让大大小小的物件在角落里散落着,她惊异于自己那些完好无损的小小收藏,指向着一个又一个人或者事,可是唯独不见那几个游戏币。
去哪了呢,映子瘫坐在一堆杂物里。
5.
周荣踏出警局大门的那一刻,忽然很想大喊,他很能体会重见天日是什么感觉。父亲点头哈腰地向两个警察递了烟连说同志辛苦了,一面揪着周荣的胳膊飞快地离开。虽然头发白了,但他的手上很有劲,周荣感觉胳膊被他钳的有些疼。
这次算你走运。父亲悻悻地回头看了看,接着说。幸好人救过来了,赔点医药费也不算啥。以后呀,别冲动,遇着事儿三思后行懂不懂。你看你这么大人了,见过的事也不少,怎么没长个心眼——
爸。周荣打断了他,父亲的声音颤抖着,终于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眉头重叠出厚厚的皱纹,皮肤仿佛干枯的老树皮。
周荣这时才觉得父亲真的老了,年岁的痕迹苦皱着缓慢地抽走了他的活力与神气,枯朽的躯体微微佝偻。
也许是错误让他丧失再度被命运眷顾的机会,周荣想着,这就叫造孽。每当他喊出“爸”这个字,感觉到的是饱含讽刺的心酸,略带自虐的疼痛感反而让他满足。
阿铭没拦住映子,她大步流星地夺门而出,焦急的表情里带着点喜悦。阿铭有些不知所措,他太了解她了,听到周荣这个名字她紧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
关于周荣,他眼里映子早该忘了他了,毕竟周荣在她各色的男友里并不出众。他总说映子太不认真对人对事毛毛糙糙,可是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映子看着周荣时眼睛里独有的光。
阿铭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忽然忍不住,对着她挥手道别。
周荣走出家门,如今他和父亲已经不住在原来那个气派的二层小楼,离开前那里的狼藉让他至今心有余悸,这个小小的单元楼却格外安稳。
令人惊讶的是,看到从前人人喊打的父亲,当年那些人却收回了恶语,也许被他老迈的样子吓到,他们针对的那个人早已在驱壳中死去,他再无盛气凌人之势,老态龙钟的身影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多可笑啊,周荣想,可能父亲也没料到,他的不幸会在这样潦倒的结局里草草收尾。
他其实无心去杀那个男人,但似乎怨愤情绪难以抑制地喷薄而出,他不该这么紧抓不放,即便他也是受害者。
周荣站在医院的床前,望着那个男人健壮的臂膀,他疑惑自己当时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情景还历历在目。
周荣将他猛然搬过自己头顶又扔下去的时候并没看到钢板翘起的边角闪耀着死神的光芒。他的眼中只有灼热的愤怒,终于被殷红的鲜血浇醒了。
男人睁开眼,直勾勾地望着周荣。
对不起。周荣开口了。过去的事情错的是我们,对不起。
男人想说什么但是没发出声音,他目光中的凌厉渐渐熄灭,伸手拍了拍周荣的手臂。
走吧。周荣听见他小声说道。他想起那个漂亮的后妈和弟弟,他能明白男人的哀恸。
事情应该都结束了,周荣走出医院的时候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是在这时看见医院门前立着的映子的。有些措手不及,他突然来不及准备好一贯的笑容。
女孩在这一刻突然冲到他面前,她的面孔近在咫尺,周荣还没有这么近看过映子。她真漂亮,每屡发丝都透着光。周荣想。
他感觉到她温热的手塞了什么东西到自己的手心。
低下头,他看到几枚褪了色的代币,被她攥得热热的。那一刻周荣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时间也许倒不回去了,他错过的也许追索不及,但是大概还可以向前看。
映子坐在酒吧角落里,看着周荣调好了吉他,浅色的灯光萦绕在他四周。原来他一直没变,年少的记忆喷薄而出。
他开始唱歌,很深情,他的声音也好听了很多,或许为着这一次,这首歌他反复练习过无数遍。他的眉头微皱,凝重地望着空气里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真奇怪。耳熟能详的《原来你也在这里》映子听得泪流满面。
只愿他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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