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份,天气转暖、杨絮未飞、苍蝇未生,正是做豆糁饼的好时节。
一大早,母亲喊上李大婶、王大妈到集镇上克(取谐音)黄豆。半袋子精挑细选的黄豆倒入一个像打面机一样的机器,轰隆一下饱满滚圆的豆子被分成三、四块大小不等的豆糁从机器里滑出来。
吃过晚饭,母亲簸去豆粉和豆皮,就把豆糁倒进大铁锅,加上一锅水,大火烧至沸腾,改小火,然后就焖在铁锅里。第二天,母亲早早准备好一个小床铺,先把洗净的化肥袋子剖开,像床单一样铺在上面。再把焖了一夜的豆糁舀出来倒上铺平,然后盖上一层塑料布,再盖上被子,母亲怕不暖和,还把爸爸的蓝色大衣也盖上。
大概过了三四天,豆糁有热变凉,母亲拿走被子,揭掉塑料布,眼前简直是一床亮闪闪的碎金子。
母亲一边夸好,一边把碎金子舀进一个大盆里。可别急,这时的豆糁像是掺杂了502、万能胶,大舀子瞬间粘住,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抽出来,还会拉出千万道银丝,闪闪发光。母亲说,这才是捂的最好的,如果没有扯丝或者丝很少,味道就会发酸。放入盐、十三香,辣椒碎搅拌均匀,就可以抟成圆球或拍成圆饼。这时家里沉寂了多时的笊篱、抽屉,锅pai(高粱杆做的锅盖)都争先恐后地出营上阵,看谁摆放得多,那场景像春节蒸馒头一样壮观。阳光下的豆糁饼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呈暗褐色。晒上十天半月就干透了,装袋扎口,一年的下饭菜有了着落。
每天放学回家,饿狼似的我抓起凉馒头,掰块豆糁饼,越嚼越香,越嚼越辣,一边吸溜嘴,一边大口咬馒头,吃完还情不自禁地把拿豆糁饼的手指吮两下。那滋味就是如今的海参鲍鱼也望尘莫及。后来切成薄片装盘,浇几滴香油,典型的开胃小菜。再后来,把切好的薄片放进烧热的油锅里爆炒,再倒上打好的鸡蛋液,特殊的香味瞬间穿过厨房,飘到院外……
不一会儿邻居的张婶,隔着墙头喊:“杨大姐(母亲姓杨),你们家又炒豆糁饼了吧!”
“是啊,是啊,赶紧来尝尝”母亲笑着说。在那缺衣少食的村子,白米白面是没人舍得尝的,也只有豆糁饼是大家可以互相分享、炫耀的奢侈品。
记得我在外地上学的那几年,每次开学返校,母亲总会把做好的豆糁饼先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装在不常见的塑料袋中 ,记紧口(母亲知道豆糁饼味道大,怕车上人说嘴)。
到了学校,一开始我总是偷偷地放在柜子里,中午同学在餐厅吃饭,我拿着馒头回寝室就豆糁饼吃。倒不是我自私,小气,因为它的样子实在丑,味道实在怪,我担心同学嫌弃。就这我吃过饭 同学们回到宿舍,还嚷着寝室里有怪味,有的说臭豆腐味,有的说脚丫子味……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终于有一次我在宿舍里吃馍,被室友发现,当然也发现了黑不溜秋的豆糁饼。我发现她时,她已捏着鼻子张大嘴巴不知道看了我多久。她问“吃的啥?好吃吗?”我一个劲地点头,满以为她会嫌弃,谁知她捏着鼻子拧了我一口馍,掰了一丢豆糁饼,生无可恋的放进了嘴里。现在想起那场景,我就会联想到前几年儿子买脏脏饼让我吃的情形。发自内心佩服室友的勇气和胆量,现在想想也可能是因为年轻,敢于尝试。
不过室友这一尝不要紧,分走了我半块馒头。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第二天中午吃饭,室友们齐刷刷地拿着馒头回寝室等我,分享我的豆糁饼,室友们还给它取了更为形象的名字——“铁蛋。”
再后来,每次放假回家,室友们都会朝我挤眉弄眼“来时多带点铁蛋。我带包菜根,榨菜丝,我们一块吃。”我们会心的一笑,由豆糁饼又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榨菜、咸菜大聚会。我们一边吃一边评,榨菜有的太咸有的太辣,还需要用玻璃瓶装着,稍不留神碰落了摔碎了,难免惋惜。豆糁饼呢,又辣又香,用纸一包就可存放。所以比来必去还是“铁蛋”略胜一筹。为此我得意洋洋,真没想到黑不溜秋的它除了让我饱腹,给我美味,竟然还给我带来自信,带来快乐,带来幸福美好地回忆。
毕业后,我自考本科。那年和一位好友去周口考试,为了省一点车票钱,我们没在国营车站买票,而是步行到南关花园处等过路车。我们一边看书一边等,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饥肠辘辘。把书装进包时竟然发现了母亲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一个豆糁饼。于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马上心中不慌,走到十字路口买俩馒头,在马路边就着豆糁饼一边吃一边谈笑风生。后来考试顺利过关,我们还戏称豆糁饼功不可没。遗憾的是那种自信、坦然却没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阅历的增加而增加,反而逐年消减。
其实,豆糁饼是让豆糁发酵变质而做成的一种类似于咸菜的食物,经久耐放,高盐辛辣,且有明显的变质食物的气味,很多人闻之掩鼻,望之却步。但对于我它就像川味火锅,丰富了我童年时期贫瘠的味蕾,就像水墨画,描绘着物质匮乏时期农村人独有的淳朴,也像一根根带刺的皮鞭,鞭策我走出贫穷,找寻希望。
如今生活越来越好了,人们讲究有机蔬菜,健康饮食。黑不溜秋的豆糁饼越来越登不上大雅之堂。渐渐的被村里中年人遗忘,青年人不屑,少年人不识。我虽然无法释怀,可母亲年龄大了,再也翻不动扯着银丝的豆糁。后来在县城的超市里发现了真空包装的豆糁饼,糕点一样圆圆的薄片。我欣喜地买回家,却怎么也吃不出记忆中的味道。
如今走亲访友之时,谁家有老人,送我两块黑不溜秋的豆糁饼,我往往如获至宝,心怀感激,愉快地接受。带回家舍不得吃,放在冰箱里,偶尔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一种念想,一种满足,一种幸福,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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