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与眼前的景象,终日都是暮沉沉的。持续下了一周的雪,直至昨夜仍旧未曾融化,此刻又下起蒙蒙细雨,军营里每一顶帐篷都覆上白茫茫的一片雪。戴维德·莱恩哈特放眼望去,极目处尽是皑皑白雪与险峻群山,像个个面露凶相的恶棍环伺着他。雨雪交加,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气,欢迎来到奥特兰克。
从前戴维德·莱恩哈特渴望来到北方,一睹这冰天雪地的奇观,但此时他真的好怀念南方。艾尔文森林从不下雪,那里气候温暖潮湿,林地间总是一副郁郁葱葱的景象。走在石砖铺砌的路上,偶尔还能碰见几个运货的旅人,即便彼此陌生,他也能轻易与他们搭上话。毕竟王国昇平,加之路上有他这样的治安官在巡逻,又哪会有不知好歹的土匪冒出来为非作歹呢。每逢路过闪金镇,他都能在旅馆里点一杯老板秘酿的窖藏,好好享受那惬意的午后时光。
醒醒吧,安详静谧的艾尔文森林已经不复存在,强大的暴风王国业已覆灭。高傲的白石之城终究抵挡不住势不可挡的兽人狂潮,她在浴血抵抗后便淹没在鲜血与烈火中,成为历史长河里面记载人类文明衰败的开端。骄傲的暴风城骑士如今驻足在冷冷寒风中哆嗦地往手心里哈气,嘴里仿佛还能尝到城破那天的血腥味。他随安度因·洛萨爵士漂洋过海来到遥远的北方国度洛丹伦,过往的爵位与头衔再与他没有半点羁绊。而今,他就和军营里万千将士一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洛丹伦士兵,为了剿灭奥特兰克叛军而来到这该死的鬼地方。
一路上都是湿漉漉的,军需官的营帐并不难找,只要沿着辙痕与脚印就能找到。又一驾马车驶过他身旁,车上面满载着刚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他看见车上士兵层层叠叠的,上头一人已然合眼,却压着下头那个犹在喘气的。他分不清这马车拉的到底是一车伤员还是一车尸体。也许两者的差别其实不大。他听说前线战事远比预想的吃紧,洛丹伦联军围攻奥特兰克都城已有一周,尽管伤亡惨重,却仍然未见有一面洛丹伦旗帜插在那该死的城墙上。根据情报,联军人数比城墙上的守军要多出数倍。但经历过暴风城围城战的戴维德心里十分清楚,高据城墙上的一方能让下面那些倒霉蛋付出多惨痛的代价。要拿下一座都城,除了敌我双方人数力量,还取决于厮杀双方的意志与决心。
也许过不了几天,指挥官便会将包括他的连队在内的整个军团纳入下一批进攻城墙的部队中,到时候可能被马车载着撤回来的就有他的一份。
不,他必须将自己从这份消沉中抽离出来。尚在襁褓的玛尔兰还需要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来到连队以前,他只得将女儿交由布瑞尔镇上的一户人家好生照料,他还向那户人家保证只要连队发放饷银,自当足额给他们寄去,作为照料玛尔兰的支出与补贴。起初那家人不愿意相信他,以为这是又一个想要抛弃婴孩的借口罢了,毕竟这种事在战争时期屡见不鲜,直到戴维德将破损的盔甲并武器,一匹战马和一匹驮马,通通押下。男人忙不迭地接过一件件盔甲部件,女人这才勉为其难抱过玛尔兰,嘴上依旧呢喃抱怨着应该将要价抬高一些。
载着死人与将死之人的马车在一顶巨大帐篷前拐了弯,淡出了戴维德的视野——那里便是军需官的所在地。用不着走进营帐,他便能看见排队的长龙从营帐里一直延伸到外面。他羡慕地想象,这些将官在领到饷银回到连队后,他们的士兵看着手里白花花的银币那乐开花的神情。
可戴维德的士兵就不曾沾上这种好运,安排到他连队发放饷银的日子往往只会一再押后。而当中因由他当然清楚,只是作为一个外来人不便多言。
毛毛细雨换成了绒绒雪花,里头的人尚且能沾着些从火盆里散发出来热量,兴许他们还捧着一碗,大口灌下,让久违的温暖顺着肠胃和血管,流遍全身。至于那些待在外边的霉头就跟自己一样,能够饱尝的只有凛冽刺骨的北风。
“嘿,戴维德!”一声热情的呼唤将他叫住。一个与他同样黑发的军官也排在营帐之外,寒风将他脸蛋吹得通红,像两颗熟透将烂的南橘。
戴维德循声望去,那人没穿盔甲,倒是身披深褐色宽厚大衣,加绒的兜帽为他裹着头部,整个人就如蜷缩在一团动物皮毛里,仅仅露出一张脸。“坎贝尔,你也在这啊!”戴维德差点没认出这位同样来自暴风城的南方骑士,也是他的好友,曾任西部荒野的巡粮官。
“好久不见啊!”罗伊·坎贝尔上去就是一个热烈拥抱,激动地拍打着友人的后背,而戴维德·莱恩哈特也做着相同举动。周遭的洛丹伦人看在眼里,满脸的不可理喻,他们俩纷纷挪开身子保持距离,而雪地里两个南方骑士却依然故我。
“真的是太久了。自打踏上那船板,我们就再也没见面了吧。”戴维德看见他的南方友人,熟悉的暴风城景象就在脑海里浮想联翩,但谁都不愿去提及在暴风城陷落那天发生的悲剧,“这里的天气真够冷的。”
“是啊,那该死的大船。害老子吐了整整一程,好不容易来到北方吧,这里见鬼般的气候又害我咳个不停。我说,这鬼地方就跟这里的人一样,即便太阳照进来也化还是阴沉沉的样子,跟躺棺材里头的那种差不了多少。”坎贝尔没好气地说。话音刚落,他就连打好几个响亮的喷嚏,动静之大都让队伍前后的洛丹伦人面露愠色,嗤之以鼻。他们巴不得将这两个南方乡巴佬扔进一望无垠的奥特兰克山谷中,叫狂风怒雪狠狠地修理一顿。
“哎哟,你的门牙不是还在嘛?”戴维德注意到朋友的嘴里着实少了几颗牙齿,心里不禁疑惑刚才那句玩笑话是否有真的发生过的可能。
坎贝尔朝脚边冰雪啐了一口。“去他娘的兽人,”他恶狠狠地说,“老子堂堂英俊潇洒的暴风城骑士来到洛丹伦就给降格了,反而跟那些临时征来的农民一块站在长矛方阵里。队长一矛一盾的往我们手里塞。我呢,走了狗屎运,塞到我手上的恰好是一面盾牌。那天一只丑不拉几的绿皮朝我一锤挥过来,连我盾牌狠狠地砸在我的头盔上。我使尽上辈子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挡住,没让自个脑瓜砸开花。前头那个农场小伙就没那么幸运,他的脑瓜给砸开花了。”他摸着头发稀疏的脑瓜说道。“嘿,没说你呢。给爷转过去,小崽!”他朝前面一个回头怒视的青年吼道。
戴维德注意到友人的额角与鼻梁上多出好几道深刻的疤痕。荣耀的伤疤,想必那一锤着实让他够喝上好几壶。“听起来真够凶险的,伙计。真是好一场大战,不知后世歌手将如何歌颂这场战役。”戴维德·莱恩哈特羡慕他的好友能够亲手痛宰几只兽人,而当时他被分配到参谋团里服役,与“暴风城雄狮”安度因·洛萨爵士为伍,但实际上他没好意思明说自己只参与其中的文书工作。
“荣耀呗,”坎贝尔故作大笑,“死人能留给歌手去唱的只有那该死的荣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戴维德·莱恩哈特沉吟许久,思索着这粗鲁好友说的至理箴言。“是啊,真够讽刺的。”他说。
“咳不提这种事了,晦气。”罗伊·坎贝尔嗟叹道,“咋了,号称艾尔文森林的首席剑士,也到这鸟不拉屎的冰雪山谷干啥来了?”
“怎么,号称西部荒野首席剑士能来的地方,我就不能来?”戴维德·莱恩哈特不甘示弱,就好像从前两人相约在各自辖区相接的那座老桥上决斗一样。
“行啊,你能来,就跟西部荒野的野猪一样,爱上哪就上哪,反正结果都是随地拉屎。”
“等战争结束,咱们再约个时间来切磋切磋吧,就像在老桥上那会。”好怀念旧时光,戴维德·莱恩哈特技痒难耐,他拍了拍老友的臂膀。
圣光在上!他好瘦。当初健硕的罗伊·坎贝尔曾打趣道,“即便是西部荒野最壮的野猪也抵不过我的力气!”如今他整个人比两人决斗那会瘦了整整一圈,这到底怎么了……戴维德尝试想象好友这一路颠簸所受的苦难。水土不服,能生生地把一个大活人整死。看来老人们所言非虚。阴霾再次浮上心头,嘴里仿佛尝到苦涩,他预感又一份属于故乡的记忆即将消逝。
“恐怕够你等的。”坎贝尔苦笑着,心里清楚自己的身子骨肯定是扛不过这场战争了。“命这种事,你也知道,我是不强求的。在连队里,他们都管我叫南方来的老病号——”
“可你是他们的长官!”戴维德·莱恩哈特不忿于好友蒙受的屈辱。作为暴风城流亡者,他们追随安度因·洛萨远渡重洋来到北方洛丹伦,未敢停歇片刻便加入联军反击兽人部落,为的只是能过得痛宰几只兽人的可贵机会。如今他们已经将兽人赶往南方的包围圈,又马不停蹄地转头清理奥特兰克的叛乱。他们为暴风城流过血,也为洛丹伦流过血,理应获得应有的尊重。
“长官啥的,我都听烦了,现在换个叫法倒有点新鲜感。”罗伊·坎贝尔摇摇头,脸色苍白得跟脚下积雪相差无几。“我不用上前线,就是每月过来给他们领饷银,回去给他们分了完事。一天两顿热粥不愁,我还图什么呀?”
戴维德·莱恩哈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气息刚从嘴里吐出变化作一团白雾。“我没事,就是替你觉得不值。”
“咳,咱们都一把年纪,到了时候就该挪挪屁股,给后头的小伙子让让道了。你不乐意,以后难不成要走得更难看。”坎贝尔笑了笑,露出一嘴残缺牙齿。“对了,你不是来排队领饷银吗?咋跑前头跟我扯淡来了,你不怕那些礼貌的洛丹伦绅士误以为你是插队来了?”
排队领饷的事还得往后挪,戴维德·莱恩哈特只想得到一份普普通通的尊重。他的连队都是从暴风城流亡来的南方人,在大雪纷纷的荒原上只有头上单薄的营帐供他们御寒。“不,我为别的事而来。”风雪变大了。团团雪花落在戴维德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冰冷,这冰天雪地里的点滴就像往他窝火的内心里添加的把把薪火。一股由来已久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
“答应我,别干傻事,这里是洛丹伦的地盘。”
“好,我先进去了。”戴维德转身离去,踏出一步,积雪已没过脚踝。“荣耀的伤疤!”他又转回去,朝老友喊道。
“你说啥?”风声太大,轻易盖过他们的话音,罗伊·坎贝尔打着手势让好友重复一遍。
“你!”戴维德·莱恩哈特指了指好友,又碰了碰自己额角,“荣耀的伤疤!”他说得更慢,吼得更大声。
“对,敬他娘的荣耀的伤疤!”坎贝尔往嘴里塞了一口雪,煞有其事地咀嚼,仿佛嘴里含着一口美酒,令他甘之如饴。
———————————————————
戴维德·莱恩哈特掀开营帐,几个人扭过头悻悻然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责怪。诚如是,他确实将冰冷的寒风带进暖和的帐内,他们责怪得理所当然。没有招待,没有热汤,军需官的办事桌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前来找军需官办事的人形形色色,皆有所求,他也不例外。
“日安,各位大人。”尽管并非所有在这里的人的官阶都比戴维德的高,但出于礼节,他还是尽可能地表现出谦卑。他浑身湿透,雨水被寒风吹拂凝结成一层薄霜,留在肩甲表面。“我是戴维德·莱恩哈特中尉,不知军需官考勒姆·布鲁是否在此,我找他有事相商。”
可根本没人搭理他,就连那几个对他有所责难的家伙也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小声说话。他的话就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水花。
“各位大人,我找军需官阁下是想了解一下这个的补给品什么时候能下发到连队,我的士兵尤其急需御寒衣物。”不必拐弯抹角,此时说客套话反而显得虚伪,戴维德·莱恩哈特直接说出此行目的。
“排队,登记,回去候着!”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但戴维德见不到说话者的身影。
“大人?”他拨开了好几个挡在面前的军官,此时心急如焚。当他来到办事桌前,看到这一切,仿佛肚子上挨了重重一下,这可比当年与罗伊·坎贝尔决斗时他的那一记老拳下手重多了。
谢顶的军需官考勒姆·布鲁正悠哉用餐,他胸前系着餐巾,手举叉子,上面插着一根流油的香肠。扑鼻的香气诱得人垂涎欲滴。桌上还有好几盘菜肴,却未见到一页文件,戴维德飞快掠过,他只记得那些盘子里其中有烤得半熟的培根。
“大人……”戴维德·莱恩哈特双唇不住打颤,他脑袋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自己说话的声音。“我们连队的补给品……”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了还是由于愤怒而造成的语无伦次。
军需官看了他一眼,把叉子上还剩的半截香肠放进嘴里,然后大口咀嚼。他放下叉子,看了看泛着油光的指尖,又将其放入嘴里一阵吸吮,看上去甘之如饴,好像那上面还残留着烤香肠的气味。“我说了,排队,登记,回去候着吧。会轮到你连队的。”军需官开口道,沾满油光的嘴唇倒是有点像两根香肠。
“大人,可我的士兵此刻正忍饥挨饿,在风雪下风餐露宿呢。”戴维德·莱恩哈特稍稍平复下来,总算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可大风大雪谁又不是一样挨着?”考勒姆总算拿餐巾抹净嘴唇,他十指相交在桌上,一本正经地盯着这个前来冒犯自己的黑发南方人。“你行行好,别催我太急了。我的人此刻正在后头冒着风雪搜刮各种物资,其中肯定有你连队需要的御寒衣物。我知道你们,连队里清一色黑发,都是南方暴风城的勇士嘛。你放心回去候着吧,等物资备妥了我就命人给你连队送去。现在,你应该先喝口热汤。来人啊,快给这位可敬的中尉盛一碗羊羔子熬的肉汤。你该好好尝尝,那味道可鲜了。”
随从马上就端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肉汤,上面浮着一些乳白的肉沫。戴维德·莱恩哈特看不清里面放的是什么料,只闻到久违的扑鼻肉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什么都不管,将那随从手里的碗一把抓过来,大口灌下这碗汤,让热腾腾的汤汁顺着食道流下,然后流淌至四肢。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回到连队里,只要不与其他人对上眼,随口几句就能搪塞过去,任由他们依旧饱尝那凛冽风雪的滋味。也许这些人压根就用不着那些御寒衣物,营帐后面堆了那么多尸体,就让军需官的人悠着点搜刮物资吧,反正迟早都要领去城墙下送死去。不止他们,还有好多连队的士兵也用不着,都得死。他大可心安理得回到自己的营帐,一头钻进毯子里,闷头就睡,让所有的不公都见鬼去吧,好歹他在赴死前就已将一碗热汤灌下肚子。他想这么做,真的很想……
“喝吧,流亡者,你好久没闻过肉味吧。虽然这肉汤不比暴风城里的佳肴,但总比又冷又硬的黑面包强一些。喝吧,这好肉汤快要凉了。”军需官凑近说,仔细观察着南方人面孔上的每一处细节。他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掌控着玩物一样。
流亡者……戴维德·莱恩哈特听到这个格外刺耳却又言之凿凿的蔑称。他们的家早已在血与火的洗礼下变得片瓦无存,他们的家人也在那绿色的狂潮中被杀戮殆尽。如今孑然一身的他们来到这遥远的北方国度,却仍旧得不到同情,更遑论尊重。他们也为洛丹伦流过血。戴维德又想起坎贝尔的伤疤,还有他在冰雪下佝偻的身影。
暖和的艾尔文森林,巍峨的暴风城……所有在战争中被毁灭的,都让他们成为过往的历史吧。而今他们这群幸存者,流亡者无论付出各种代价也必须要在这陌生的北地扎下根。
戴维德·莱恩哈特一把推开随从,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肉汤随即打翻在地。他挥起一记拳头,狠狠地往考勒姆·布鲁肚子上砸了下去。军需官痛苦地捂着肚子,嘴里仿佛要说出什么恶毒的咒骂,但却一句话都没能吐出来。随后他哽咽了,双手捂住嘴巴,又黄又臭的呕吐物从他指缝间流了出来,并朝后倒下,压塌了用来盛放美食而非文件的办事桌。
“我再问一次,我们连队的补给什么时候能送到?”戴维德·莱恩哈特踩着军需官的头,冷冰冰地说。外头的风雪吹得更猛烈了,直直吹开了营帐的门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