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州是南陈最北的州府,是以每年的雪,都比其他地方来得更早,也更急些。从昨晚开始,落雪不过三个时辰,却将整个泽州城都染成一片白。
滑似脂膏细似粉,覆山如玉轻如羽。
说的便是这泽州的雪。
刘三儿袖着手从家中走来,丝毫瞧不出这雪的美处,只瑟缩着脖子骂咧:“奶奶的,今年也恁地冷了些,冻死老子了。”
嘴上虽抱怨,但他脚下的步子却不慢,踩着雪沫朝着东城门走去。
东城门内笑闹的几人瞧着刘三儿渐近的身影,其中一个大笑道:“刘哥!再不快些这酒可就没了!”说罢,对着他晃一晃手中的酒壶。
听见这一声,刘三儿的眼睛亮了亮,转瞬便到跟前,劈手夺下酒壶,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罢了闭眼长叹:“还是这烧刀子痛快!”
旁边的几人见状大笑:“刘哥这般不怕给嫂子知道了?”
刘三儿愣了愣,转瞬虎眼一睁一瞪:“你们不说她哪里知道!况那婆娘管得住老子么!”
虽是这样说,紧跟着又灌了一大口,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将酒壶还给那人,整了整衣服道:“千万别给你们嫂子说啊……时候不早了,开城门吧。”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哄笑,笑笑闹闹间推开了厚重的东城门。
听到开门的声音,候在城外许久的马儿打了一个响鼻,与此同时只听那车夫对着车内的人道:“郎君,门开了。”
车帘厚实,瞧不见车里的模样,只听传来一声轻应:“走吧。”
扬鞭,车轮吱呀一响,卷起地上的雪沫,朝着城内驶去。
刘三儿几人刚开门,便见有车行来,不由多看了几眼,其中一个眼尖,看到马车停留之处比其他地方深得多的辙印,咋舌道:“啧,这么冷的天儿,这早就候着进城,多急的事儿。”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唯有车后两道黑色的辙印,生生将白色的街道分成三瓣,刘三儿喃喃道:“怪不得了,是那秦家郎君。”
马车一路不停,在泽州城内踩出冬雪后的第一道辙印后,于靠近秦府的地方缓了下来,最后稳稳地停在秦府大门前。
“郎君,到了。”
“侧门进吧,直接驶到梅园,从那里下。”声音略沉,却澄澈好听。
“诺。”
到了梅园,少年甫一下车,便眯了眼睛。
落雪煞白,终究刺眼。
“带上车里的盒子。”少年淡淡吩咐,提步往园内行去。
因这一场雪下得甚大,满院梅枝都覆上厚厚一层,似有几分摇摇欲坠。
少年来得早,此时道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理,一踩上去便覆了脚面,咯吱咯吱作响。
他眉头一簇:“吩咐人尽快扫雪,注意别扰了母亲。”抬头望见梅枝上的雪,又道:“高枝上的梅雪收在坛里。”
下人应了,他这才又提步往前行去,在梅林尽头的屋檐下站停。
秦母身边出来倒水的苏嬷嬷瞧见他,面上一喜,便往屋里急急走去,对着坐在妆台前梳妆的主子福了福,探声道:“夫人,小……郎君回来了。”
说完,抬眼往秦母面上瞧上一眼,却见秦母面色不动,仿若未闻,只由着两个婢女为她梳髻。
这下,苏嬷嬷什么也不敢说了。
母亲迟迟不传,秦羽便在檐下安静候着。眼下的微青透出连着赶了一夜路的疲累,却不曾听她半声抱怨,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一双凤眸看着梅园一角。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
这期间,苏嬷嬷出来了一趟,瞧见秦羽微微泛白的唇色,面露疼惜,往她手里塞进一个温热的汤婆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秦羽微微一笑:“多谢嬷嬷。”
“夫人她……”苏嬷嬷欲言又止,却终是摇了摇头。
“嬷嬷无忧,我知。”笑意犹在,看不出半分怨艾。
这时,屋里出来一个丫头,对着秦羽施礼道:“夫人说了,今日身子不适便不见郎君了,东西她收下,请郎君先回房休息吧。”
秦羽闻言,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寂寥失落。
纵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却还是无法自控的寂寥失落。
长吸一口气,秦羽拿过身后长盒递与那丫头,对着苏嬷嬷轻声叮嘱:“母亲寒症虽去,但体内寒意却难拔除,到了这雨雪天还是会腰腿疼。但她体虚经不得过补,药参过旺不宜再用,这百年雪参,驱寒最是有效却更温和,嬷嬷尽管用,以后每隔两月我会差人来送……”
说到这里,秦羽转头,对着房门看一眼:“母亲身子既不适,便劳你们多费心,好生照顾。孩儿不孝……母亲生辰,也不能亲侍汤药……”
交代完,秦羽扫裾跪下,对着屋内重重磕了三个头,道:“愿母亲春山不老、福寿安康。”
起身再看一眼,便折身而去。
一旁的苏嬷嬷已然抹着老眼的泪,那丫头心中也不由酸涩。
暖室里,秦母坐在窗前,看着园里已然清扫干净的卵石路,还有西墙边树下埋坛雪的婢仆,似有些许恍惚,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院门,直到北风携着飘飞的雪花翩翩入内,她才回过神来。
伸出纤指探出窗外,感受着那点点星星的冰凉,只觉一切遥远。
苏嬷嬷进来时,便瞧见这一幕,当下上前劝道:“夫人,外间天冷,可要保重身子呐。”
说着上前便要关窗。
“无妨。”秦母转手阻了她,看着窗外头也不回,“阿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心太硬了?”
苏嬷嬷一时语塞,惴惴不知如何回答。收回手,略一思索道:“老奴侍候夫人一辈子,知道夫人慈心良善。”
“这丫头到底长大了。”
“是啊,咱们现在这个家都是靠小姐一个人撑起来的,试问泽州,不,便是放眼天下,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一样的?旁人家的小姐都是养在闺中,可是自老爷走了之后,咱家小姐却不得不扮起男子,出风入雨挑起了家业。家里如今能有这般光景全靠了这丫头,每次回来都瘦了,便是老奴瞧着也觉心疼啊!”
看着秦母似有松动,苏嬷嬷咬咬牙,纵使那事不能再提,此番却也不能不言:“老奴知道,您始终放不下那件事,但究其根本,却也怨不得小姐。这两年来,您一直对她避而不见,小姐却不曾减半分恭孝,都是自家孩子,怎的您就偏生这般……”
“关上吧,雪景虽美,却还是冷了些。”秦母施然开口,打断了嬷嬷的话,转身朝榻上走去。
“……诺。”苏嬷嬷叹了口气,关上那扇窗户。
这个宅子里,有些话,到底是讲不得的,不过比起去岁夫人的反应,她却也有了喜意。
至少,也不能一字也不能提了。
……
那厢秦羽刚回竹居,便累瘫在床上,连衣服也顾不得脱,便将头埋在被里沉沉睡去。
为着趁今日赶回来,已经连着两日不曾睡好,所以一躺下便一气儿睡到了晚上。
好在她归来之前府里的人已得了消息,纵然在梅园冻了一个多时辰,但狐裘轻暖,马车上也是红炉未停,竹居内的银炭更是早已暖了满室,故也不曾染了风寒。
虽然时人都道秦家郎君俊朗无双,近年在泽州兴起的秦家生意也是由他一手打点起来,但进了这竹居,在外面运筹帷幄的秦郎君却说不上半句话。
她只微微动了动,刚睁开眼,便对上阿窈那双明亮的眸子,接着便是那令她头疼不已的熟悉声音:
“阿舒!小姐醒了!快把参汤拿来!”
这声音一出,秦羽连忙紧紧闭上眼睛装死。
阿窈转过头来,便瞧见秦羽自欺欺人的模样,接过阿舒端来的参汤,站在床前伶俐的眼珠转了转,心生一计。
只见她作天真状道:
“阿舒,阿舒,你说小姐一直不醒可怎么办?这姜汤可是热了好几回了,再热一次只怕就成姜糊了。”
“小姐爱吃糊的。”阿舒瞅一眼床上挺尸的某人,凉凉道。
某人眼角抽了抽。
“可是小姐不醒怎么吃?”
“掰开嘴巴塞进去。”
“怎么能这般粗暴?”阿窈微嗔,转瞬甜甜一笑:“是了!前几日翻那些话本子,新得了一个好法子!那些痴心人儿若是遇上昏迷不醒不进汤药的郎君,都喜以唇渡药,既然我们郎君也病得这般厉害,不若我也效仿一番。”
听到这话,秦羽便是再不愿,也直挺挺坐了起来,要真被那什么都敢干的丫头渡了药还了得?!
“咦?什么时候了?阿窈阿舒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阿舒阿舒,咱家郎君嫌弃我呢,莫不是我不够好看,竟吓醒了郎君?”软软糯糯满是委屈。
“谁敢嫌弃我家阿窈?本郎君去宰了他!”秦羽愤愤道,故意忽略婢子的满脸戏谑。
“郎君此言当真?不过宰了倒是不用,只要她喝了阿窈手中这晚姜汤……”
看着递到眼前满满一碗姜汤,秦羽往后避了避。
“要绑了了吗?然后你继续渡喂?”阿舒向来实干,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绳子。
阿窈正欲点头,却觉手上一轻。
只见秦羽抢过那碗,一口气灌了下去。
婢子二人对视一眼,狡黠一笑。
自家小姑什么都好,胆子也大,便是扮作郎君在外周旋两载,也不曾有什么令她生畏,却独独惧怕喝药这点,让众人甚是无奈。
放下碗吃着阿窈递上来的蜜饯,盛传衣袂飘然、风流倜傥的秦家郎君缓了缓,看着收拾东西的二人,靠着身后垫子仰天长叹:
“家门不幸啊!恶仆欺主,恶仆欺主呐!”
嘴上虽这样说着,可这个被欺的主还是一脸悠哉。翘着二郎腿看着那两个不理睬自己抱怨的恶仆差人抬进桶桶热水,只等待会儿好好泡上一个热水澡。
“还是家里好呐……”她小声嘀咕,似是想起什么,她拔高了声音:
“前日里传信让你们备的木炭……”
“小姐放心,朱伯前天便回来了,三十车木炭已经全部入库,连带那批从云县购来的粮食,都经我亲点,没有问题。”阿舒回道,“家里的屋子宋叔也都请匠人查看加固过了。”
“恩,那就好。”秦羽的眸子深了深。
这一场雪,定会来得比往年更猛,更久。
想到这里,她又吩咐道:“梅园里的银炭定要供足,不可缺了。”
“小姐不说我们也知,银炭都是向来先紧着梅园那边的。”阿窈脆声道,踱步过来:“小姐,水放好了,先沐浴吧。一路奔波辛苦,这些事儿明日里再想吧。”
“恩,明日若是派去抚州的人回来了,就带来见我。”秦羽不忘叮嘱。
这事,必须得周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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