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半年过去了。张颖的眼前渐渐有了光感。给张颖针灸的老中医也是越来越有信心了。又经过一个时期的治疗,张颖能够比较清晰地分辨出近前的一些事物了。
“我们结婚吧!”在又一次从中医院出来后,鲁宇成对张颖说。
张颖没有说话。她很想说:“好!”可是,她又想起了在老家山上,鲁宇成痛苦的大喊,那喊声在她心里,像一根尖利的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来扎她一下。她理解鲁宇成。换成是任何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许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是,既然他是顾忌这件事的,为什么又要提结婚呢?仅仅是出于道义?
鲁宇成见张颖不说话,便把她拉到稍稍离开医院门口的地方,扶住她双肩,继续问:“你不愿意?”
张颖低着头轻声说:“你不在乎?”
鲁宇成沉吟了一下,说:“咱们结了婚,我照顾你更方便些……”
“你不在乎了?”张颖抬起头,固执地看着鲁宇成的脸,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到另外的声音。
鲁宇成有一点心虚,可是很快,他就以更加肯定的声音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鲁宇成的那点心虚没有逃得过张颖审视的眼睛,可是她宁愿相信,鲁宇成瞬间躲闪的目光只是自己的错觉。
婚礼的前一天,程飞和张琳一起来了。对此,鲁宇成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既然张琳租住的是程飞家的房子,那他俩碰到一起还是很有可能的。可是,当鲁宇成称呼程飞“程记者”的时候,程飞竟一脸得意地笑着说:“改口!叫——姐夫!”
“啊?叫……姐夫?”鲁宇成有点蒙了。从哪论也叫不着他“姐夫”啊!
程飞见鲁宇成莫名其妙,就把张琳拉到鲁宇成跟前,说:“你跟张颖结婚后,叫她什么?”
“……叫……姐……”鲁宇成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
“这不就得了!你叫她姐,那不得叫我姐夫吗?”说完,哈哈大笑。
张琳涨红了脸,推了一下程飞,嗔怪道:“瞧你,一见面就这样,好意思啊?”说着,挣脱程飞的手,去找张颖了。
程飞看着张琳离去的背影,笑嘻嘻地还只顾和鲁宇成玩笑着,让他叫“姐夫”。
“你俩啥时候结的婚?怎么也不说一声呢?”鲁宇成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可他也明白,张琳嫁给程飞那比嫁给自己要强上一百倍。自己有什么资格难受呢?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心里又有点好笑了。这世界真是奇怪了,自己没娶到姐姐,竟娶到了妹妹;而自己的恩人竟娶到了自己曾经的网恋。也许这就是命吧。若是命里有时,任你千山万水,也总能走到一起;如果命里没有,就算你是死去活来地闹腾,也终究是会东西两分离。但鲁宇成还是心存疑惑——以程飞的家境和他本人的学识,他怎么会和一个山村出来的打工妹成为一家呢?
“你是不是感到很奇怪,我俩怎么可能会结婚?”程飞像是看透了鲁宇成的心事一样,问道。
“是啊,你俩一点风声没露,怎么就结婚了呢?”鲁宇成好奇心大增。
“我会告诉你的!”程飞神秘地笑着说。
鲁宇成赶紧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可是,来贺喜的客人接连进来,鲁宇成不得不暂时放下好奇心,帮着父母招呼客人去了。
到了晚上,张琳去张大妈家陪张颖了。程飞便留在了鲁宇成家。客人都走后,鲁宇成迫不及待地就要程飞讲讲他和张琳的事。
程飞笑着说:“张琳救了我父亲,被我母亲看中了,她就成了我媳妇儿……”
“这么简单?”鲁宇成好奇心更盛。
“就这么简单!”程飞故弄玄虚。
“你快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救了你父亲呢?”
程飞见鲁宇成不肯罢休,便从头开始讲起:
“说起来呀,还是在你出院前不久。那天早上,我父亲同往常一样出门去锻炼,没想到突发脑溢血跌倒在地。当时,路上上班的人和出门去锻炼的人很多,可是,竟没有一个人去扶我父亲。当时,正好张琳和方霞——哦对,方霞是张琳的好朋友,和张琳在同一家工厂打工,又一起租了我家的一间房子——说起来,她也为你捐过款呢!——嗯,她俩上班路过这个地方,看到很多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的老人,她俩过去扶,认出是我父亲。旁边有人说:“小姑娘,小心被讹上!”还有人说:“你别乱动他!有些病是不能乱动的!”张琳听说,便不敢乱动,又怕我父亲的脸挨着水泥地面太凉,就把自己的胳膊垫在我父亲的头下。然后,她让方霞打过急救电话后,让方霞去工厂替她请假,她便一直等到救护车到来,又陪着我父亲一起到医院急救。等我母亲得到消息赶到医院,张琳已经为父亲办好了住院手续。住院费还是她让方霞帮她借的呢。
我父亲住院的前几天,我正好在外地出差,一时赶不回来,还多亏了张琳帮着我母亲照顾。我回去以后,母亲一个劲儿夸张琳,说她每天上班前总要赶到医院送早饭,下午下班后,又跑过去看望。端屎倒尿,洗洗涮涮,她都抢着干,还说自己年轻,不怕累。
我母亲原本就喜欢她活泼、勤快、懂事,经过这件事,那就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了。等到父亲出院回了家,我母亲便动开了心思。我先是不同意的。但我母亲说,文凭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有好多女孩子倒是读了个好文凭,可是却一味地骄纵自己,简直就是狗屁不通。张琳虽说没读过那么多书,可是人很聪明的,学什么一学就会呢,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我拗不过母亲,只好同意先交往一段再说。谁知,这一交往……哈哈,我就变成你姐夫了……”说完,又哈哈大笑。
程飞说着这些事,简直就是得意到了炫耀的程度。鲁宇成听着,却是心内酸酸的。
“你不知道,”程飞忍不住又说,“其实一开始,张琳也不同意和我结婚。可是,你出院那天,我们来看过你之后,她就同意了。结婚以后,我才更加体会到张琳的好呢。她对我就不用说了,那是一百个好。就是对我父母,我看她比我还尽心呢。尤其是对我的父亲,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父亲在张琳的照顾下一天天好转起来,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呢。有时候,母亲背地里还取笑我说:‘哼,当初你还不愿意呢!看看,我给你娶了个多好的媳妇儿!’”
“你真是有福气啊……”鲁宇成不由得说。这话出了口,却又觉得不合适,便干咳两声来遮掩。
程飞沉浸在自己的小得意中,倒也并不在意。
停一会儿,鲁宇成有点埋怨地说:“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通知我们呢?”
“我倒是想要跟你们说的。可是张琳说,妹妹的眼不好,跑来跑去的不方便……”程飞解释着。
“可是,我也可以一个人去啊!”鲁宇成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气恼。
“哎呀,你就别争我们的理了!是张琳说如果跟你说了,她妹妹也一定会闹着要跟过来的。张琳坚持不让通知你们……”程飞笑着说。
鲁宇成不再说什么了。他似乎隐约明白了张琳的良苦用心。
鲁宇成和张颖的婚礼简单而热闹。张颖的母亲和继父没有来。当初,张琳和程飞举行婚礼时,张琳的母亲就说,怕继父找茬闹事,便狠心没有参加。张颖的婚礼那就更不能来参加了。两个养女结婚,继父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
婚后的日子安宁而和谐。每天,鲁宇成除了继续带着张颖去找老中医治疗,便是带着张颖一起看书摊儿。没人来买书的时候,鲁宇成便给张颖读书听。张颖很开心地听鲁宇成读故事,听他讲故事中的道理。小两口的和睦幸福也让鲁宇成的父母分外满意。鲁宇成的母亲也开始和邻居大妈一起出去跳广场舞了。
老鲁家的日子平静得像山涧石上跳动的溪水,透明而又甜蜜。
鲁宇成虽然有时会想起那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因而心中不大自在。但大多的时候,他是很满足的。他有时也会和张颖开玩笑说:“我们的日子就像童话里所说的‘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十)
张颖的眼睛治疗了一段时间,却并不像刚开始那样好转得那么明显。医生也有点泄气,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鲁宇成和张颖不死心,又坚持针灸了一段时间,看看没什么作用,只好作罢。不管怎么说,张颖还是很满意的。能看得清眼前的东西,自己已经算是个正常人了。
已是初冬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鲁宇成便和张颖商量:“你的眼睛不再需要治疗了,我们结婚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去拜望过你姐姐的公公婆婆。我们是不是去一趟?”
“那是应该的。程飞帮了我们那么多,早就应该去看看他父母了。更何况还有我姐姐这层关系。趁着天还不太冷,我们去吧。”能够出门远行,张颖很高兴。
下午四点多钟,鲁宇成和张颖找到了程飞家,见大铁门关着,便敲了几下,没人应声。又使劲儿敲了几下,还是没人应声。难道没人?可是,门里明明传出了电视的声音。鲁宇成轻轻地推了推门,门开了。他俩走进去。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声音。
“你这老头子,我都把电视让给你看新闻了,你还不高兴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唉,这一躺下,啥也干不了,简直就是废人了!”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口齿不清。
“是啊是啊,前半辈子你照顾我了,是不是心里不平衡,所以赶紧病了,好让我照顾你啊?”女人说着,便轻笑起来。
鲁宇成猜想,屋里说话的应该是程飞的父母,可是女人声音清脆,听起来不像是已近六十的人,尤其是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一个小女孩儿在跟父亲撒娇逗乐。
“你啊!你瞧你这双手,以前多柔软啊,现在已经变得这么粗糙了。都怨我,整天躺在这,什么都要你来做。洗洗涮涮的,手都变糙了。”男人颇有些伤感地继续说。
“哎呦,你不会是嫌弃我了吧?”女人笑着说,“小绵羊儿总会变成老绵羊的。羊主人都老了,小羊儿还不老,那不成羊精了?哎,对了,《西游记》里有没有羊精呢?”接着就是一串笑声。
男人也笑了,说:“你就会逗我开心!”
“那,我逗你开心,你高兴不高兴?”
“高兴!高兴!”
“你这辈子娶我亏不亏?”
“我可是得了大便宜了呢!”男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就是就是,你就偷着乐吧!”女人得意地说。
“叔叔阿姨,你们好!”鲁宇成离门口老远就喊。
一个女人答应着开门出来了,鲁宇成见她短发乌黑,衣服整洁合体,哪里像是已近六十的人?便有些犹疑。一时不知该怎么招呼了。再走近些,便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皱纹。那就肯定没错了。
“阿姨,您好!”鲁宇成确定了出来的女人肯定是程飞的母亲之后,赶紧说,“我是程飞大哥的好朋友鲁宇成……”
“哦?你就是鲁宇成啊?”程飞的母亲热情地笑着说,声音沉稳慈爱,完全不是刚才听到的那个样子,“那,你就是张琳的妹妹张颖了?”程飞的母亲扭脸看着张颖说。
“是我,阿姨!”张颖赶紧笑道。
程飞的母亲招呼他们两个进了屋。天阴着,屋里显得有些暗。
鲁宇成见一个老人在沙发上躺着,便赶紧走过去招呼:“叔叔,您还好吗?”鲁宇成蹲在沙发前,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倒像是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样。
程飞的母亲搬把小椅子给鲁宇成坐着,她又拉张颖坐到了另一张沙发上,然后,去洗了手,回来拿起茶几上的苹果,给他们两个削苹果。
几个人说着话,张颖听到了铁门响。是张琳下班回来了。张琳和程飞结婚后,为了照顾老人方便,程飞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给张琳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只要做完清洁,便可以离开的。
张琳进门见是妹妹和鲁宇成两个来了,很是高兴。赶紧张罗着给他们做饭。张颖要去帮忙,张琳便拉着妹妹一起去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程飞的母亲跟张颖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家啊,真是多亏了你姐姐。你看这里里外外收拾得多干净,都是你姐干的呢!每天做饭洗衣服,一会儿也不闲着!”
张琳不好意思地说:“妈,看你说的!做这点活不算什么。照顾我爸不还得靠你吗!”
晚饭后,张琳把妹妹和鲁宇成领到她和方霞原先住过的那两间房里,又给他俩打了两盆热水,让他俩泡脚,她自己便又忙去了。
鲁宇成来回打量眼前的屋子,见它分里外两间,外间放着一张长沙发,一个小小的茶几,茶几旁边一个煤球炉,有烟囱从门上方的小窗通向外边,这应该是冬天取暖的设备了。
“你姐姐很勤快呢!”鲁宇成看着整齐干净的房间,不由得感慨。
“怎么,我很懒吗?”张颖有点不高兴了。
“哪有哪有,你眼睛不好,又不是你不愿干。”鲁宇成赶紧笑着说。
可是张颖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她低低地说:“你是不是后悔了?”
“你看你,我啥也没说啊?”鲁宇成见张颖不高兴,也有点急了,“你怎么动不动就生气?”
张颖见鲁宇成也有点生气了,便不再作声。真的,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本来两个人好好的,却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生气了。看姐姐这样,应该是过得很开心的。她真有点羡慕姐姐了。
过一会儿,张琳从外边进来了。见妹妹和鲁宇成坐在沙发上,各拿着一份杂志在看,便说:“你俩累了吧?咱们今天晚上就凑合着休息吧。这间屋子还是原来我和方霞住的呢。那时候没这道墙,我和程飞结婚的时候,用木板把中间隔了一下,算是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屋子有点小,不过平常也没人来。今晚我和张颖在卧室睡,你……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好不好?”说着,她看向鲁宇成。
“有什么不好。就这样吧。”鲁宇成说。
鲁宇成躺在沙发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转动,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让人烦。里间屋里,姐妹俩也是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偶尔听到张琳低低的笑声。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到里边卧室传出刺耳的手机铃声。鲁宇成被惊醒了。
静听里边的动静,先是张琳有些含糊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张琳失声喊道:“我妈?我妈怎么了?!……”
鲁宇成心中一惊,睡意彻底消失了。
“鲁宇成,快起来!我妈出事了!”张颖边穿衣服边急急地喊鲁宇成,已是泣不成声了。
张琳的妈妈是喝农药死的。张琳和张颖怀疑是继父给妈妈喝的药。可是,没有证据。
程飞接到消息,连夜赶到,和鲁宇成一起张罗着为他们的岳母办了丧事。
张琳的继父始终没有露过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邻居们说,出事那天就已经找不到他的人影了。
张琳姊妹俩恨这个继父,即便不是他给妈妈喝的药,那也肯定是他的打骂让妈妈对生活绝望了。
妈妈下葬之后的那天晚上,姊妹俩第一次睡在没有了妈妈的家里,心中悲痛万分。妈妈的突然离去,也让她们深深地自责。如果能早点把妈妈接出来,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姊妹两个哭一阵,说一阵,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程飞见张琳和张颖双眼红肿,知道她们夜里又哭了。便安慰她们说:“妈妈已经去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妈妈在那边担心……”他有点说不下去了,面对姊妹俩的悲痛,他知道,无论怎样的语言都显得那样苍白。
程飞有采访任务,不能耽搁太久,丧事之后第三天就先离开了。鲁宇成一直陪着姊妹俩,直到过了“三七”。
临走的那天上午,太阳很好,只是有风。山里的风,总是很冷的。几个邻居家的婶婶大娘来送行,说了好些宽慰的话,还说让她们以后常回来看看。张琳姊妹俩都一一拜谢了,又恳求她们以后多照应她们家的院子。可是,这样说的时候,她们又哭了。妈妈都没了,院子好不好的又能怎样?她们流着泪回头看那低矮破败的房屋,山风吹着房顶密集的枯草,土坯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显现出遮不住的困窘寥落,凹凸不平的窗台上扔着几个干瘪的蒜瓣儿;她们的院子,这个曾经让她们姊妹俩嬉戏打闹的院子,如今也显得那么窄小荒凉。屋门旁边的石台,曾是她们的饭桌,也是姊妹俩的学习桌。那时,爸爸还在;那时,张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那时,妈妈也总是笑着的……那是一些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如今都没了。爸爸没了,妈妈也没了。
她们含泪离开了,离开了这个已经没有了妈妈的院子,离开了这个曾经幸福过,欢笑过,痛苦过,也憎恨过的家。
鲁宇成默默地陪着姊妹俩离开。他无法安慰她们。张颖的痛苦,使他感同身受,他在心里跟张颖说:“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一定不让你再受委屈!”
走到了和张颖第一次回来时停坐的地方,鲁宇成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曾经红遍山坡的叶子如今已经零落,只有仅剩的几片枯叶依然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地抖动。
天有四季,人生无常。活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吧。
鲁宇成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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