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正月十二,立春。天空灰暗,冰冷的风仍裹挟着大地,万杆修篁苍翠,千树桃李寂寥。春天迟迟没来,舒影却等来了学校老师的电话。
院子里唯一一部红色的座机,是那几年最便捷的联系方式,外出的人留下家里的联系方式都是它。
那天傍晚,鸡鸭嘎嘎格格叫嚷着成群结队回舍,一片嘈杂声中听到红色座机主人在喊:“舒影!你的电话!”
舒影放下正在夹材的火钳,奔出房门,问:“我的电话吗?”座机主人说:“对,说是城里学校的老师。”
舒影一边心里嘀咕:学校老师?学校老师?老师给我打电话做什么?一边回头对父亲说:“爸!我去接个电话,说是学校老师打来的。”父亲切着菜,头也不抬地回:“去接,去接。”
舒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红色座机旁边,电话斜放在桌子上,她呼吸急促地拿起电话:“喂!……老师,您好!”电话那头,一个并不熟悉的中年男性的声音传过来:“你是舒影?xx班的?”舒影略带疑惑地回:“是的。您是?”老师解释道:“我是负责学生毕业工作推荐的章老师,放假前我们开过一次工作推荐大会,你参加过吧?”舒影道:“嗯,我参加了,没有看到合适的工作。”章老师说:“是了。年前那一批找到工作的学生已经挣了一个月工资了。有在寻呼台工作的,有去沿海工作的,待遇都挺不错。之前我们有做过摸底调查,你是不愿意离开,想留在重庆工作的吧?”舒影说:“嗯。是的,章老师。”章老师接着说:“是这样的,我们最近联系到有重庆的电子厂招人,你要不要来?这对你们想留在重庆的同学来说,是一个机会。”舒影问:“章老师,我什么时候来?到哪个地方能见到您?”章老师说:“明天,到学校。”舒影说:“学校不是放假了吗?”老师说:“我们跟学校沟通过了,有毕业班工作安排会。”舒影说:“好的,我明天到。”
这突如其来的电话,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舒影有些措手不及。
她回家把电话里的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说:那你去吧。
当晚,舒影简单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带了身份证和两百元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睡下了。不知道明天是个什么工作等着自己呢?
第二天晌午,舒影站在重山沟壑里那个小小的火车站,等来了轰隆轰隆的绿皮火车。这一趟火车,她坐了三年,承载了她三年的青春故事。此刻,火车又会将她带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呢?
舒影踏上绿皮火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火车轰隆轰隆,咔嗒咔嗒出发了,犹如一位老态龙钟的人,步履沉重而迟缓。
火车穿过崇山峻岭,隧道峡谷,窗外的风景幌过一道又一道。这是一列慢车,从四川开往重庆,每一个站都会停下来,上下旅客。有时候还会在某一个小站停上一两小时,为了让其他快车通过。
走走停停的几年间,舒影遇上了许多初中的同学,校友,他们都来自那个小山村,奔赴大都市学习,工作。
有一个男生,初中校友,九七级的,在火车上认识了。那一年,舒影十六岁,男生追了舒影两年。火车站等过她,大雨里等过她,乡村小路上追过她,写过信,写过诗,送过花,送过书……
舒影说:“我还小,妈妈不让我谈恋爱。”
还遇上了“苍耳”同学。他曾经坐在舒影的后面,记得那会儿她扎着及腰长发,乌黑顺滑。下课时,同桌告诉她:“你头发上粘了好多苍耳。像一列军队,从上到下,整整齐齐。”舒影气急败坏,把头发上的苍耳一颗颗摘下来,扔回给男生,从此叫他“苍耳”同学。
还遇上了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男孩。他影响了她一整个青春。
还遇上了一个女生,她们絮絮叨叨聊了一路,后来成了闺蜜。
还遇到了很多很多……
火车慢腾腾颠簸了三个小时,终于到达重庆。
舒影下车转公交,到了学校一看,四下无人,校门倒是开着。舒影问门口的保安:“叔叔,今天学校来工作推荐会没有?”保安说:“早就开完了。”舒影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怎么办?我又不知道老师住哪儿,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这会儿找谁去?算了,先等等,看有没有其他晚到的同学。”
舒影百无聊赖,天快黑了也没等到同学。她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那个红色座机打了一个电话,让母亲接的。舒影心里怯怯地给母亲说:“妈,我没有找到老师,也没有碰到同学,学校寝室没开门。天快黑了,怎么办?”母亲给她鼓气说:“别怕,天黑了就去住旅馆。”舒影轻轻回了一声:“嗯。”可是舒影从来没去住过旅馆,她害怕。
等她打完电话,天已经全黑了。马路边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学校旁边的小卖部,曾经热闹非凡,如今意兴阑珊。舒影一个人站在路灯下,何去何从?
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兄弟,也就是她的幺叔,在这个城市。她想,去幺叔家借宿一宿,应该可以的吧,虽然很多年没见面了。
还在春节里,她不好空手而去。掏出父亲给的钱,买了一些水果、糖果。她依稀记得幺叔的家,凭着记忆找了过去。
幺叔很是惊讶,问她怎么一个人来了?舒影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一通,幺叔客气地应承。舒影觉得许多年没见,甚是陌生和尴尬。于是,晚饭后就离开回到了学校。
学校大门仍然开着。舒影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可这时候的学校寂静无声,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窟窿,吞噬掉了一切。
舒影走到平时跟同学一起看书的小花园里,找了一张石头桌子坐了下来。冰冷的石凳,坚硬的石桌,冷酷的夜……
舒影在小花园里坐了一夜。她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她睁着疲倦的双眼,在校门口看到了同学燕子。突然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感涌上心头,急切切地问:“燕子,你什么时候来的?”燕子说:“昨天。”舒影说:“那你昨晚住在哪里?”燕子说:“在小花园里坐了一夜。”说话间,眼里已蓄满了泪水。她们相拥而泣,舒影哽咽着说:“我昨晚也在小花园里坐了一夜。”可是,她们都不曾挪动脚步,不知道黑夜里另一个角落有着相似的灵魂。
那一天,她们等来了章老师。章老师给她们推荐了一份工作。
舒影提着行李,来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地方。工厂的行政人员给她安排了寝室。
舒影看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住了十几个人,房顶四周结满了蜘蛛网,黑色的。床位是上下铺,挂着花花绿绿的帘子,遮挡着隐私。
舒影对自己说:“留下来,好好干!毕竟有一间屋子,有一张温暖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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