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我的大伯爷死在了台湾,死在阔别家乡近40年之际,死在计划启程回大陆探亲的前一夜。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大伯爷离世半个月之后。
1987年立冬之日,天气骤然降冷,鹅毛般的大雪义无反顾地奔向大地。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整个村庄银装素裹,天地间静谧而庄严。这天午饭后, 我母亲坐在堂屋炭火炉旁纳着鞋底,就听门口响起“咯吱咯吱”踏雪声,声音越来越近。
这个时候丈夫和孩子都在学校,会是谁呢?母亲这样想,起身打开了大门。
门前站着两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眼看去很像父子,两人的脸都冻得通红通红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这是俊治的侄儿志远的家吗?”
“是的,是的。俊治是我丈夫的大伯。两位快进屋,外面冷的慌。”
三人围坐火炉旁。
“我们是定山乡人,姓张。这一路上问了很多人总算找到了你们家。”中年人指了指身边的老者,“这是我的老父亲。1948年被国民党抓壮丁而后去了台湾,那时我还不到两岁。我们父子一别39年,父亲十天前刚从台湾回来。”
“真好!真好!总算是骨肉团聚了。哦,我大伯怎么没有回来?”
两人的神情瞬间肃穆了起来。
几秒后,张大爷声音低沉:“俊治和我是同年被抓壮丁的,到了台湾后,我们同住在台湾省高雄市桃源区。他在回大陆的前一天由于兴奋过度,突发心脏病猝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有泪从母亲的脸上悄然滑落,“那…那…那他在那边有家室吗?”
“没有!就孤寡一人,我也是守着单身。我们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家乡与妻子儿女团聚。”
“那他的骨灰是不是留在了那边?”
“是的。对不起, 我和俊治老弟还有其他人确定第二天一起回大陆的,可他却在那天晚上突发心脏病身故了。我归心似箭,担心如果当天行程取消,恐怕又要重新做探亲登记,真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到我日思夜想的妻儿。”顿了顿,张大爷继续缓缓说道,“还好我找到了你们,俊治老弟曾经对我说过,他是泉山乡人,有个弟弟叫响治,侄儿叫志远,自己的女儿名叫雪花,下雪天生的。”
母亲一脸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们了,这天寒地冻的,还专门寻来。伯伯你不必自责。有哪个阔别家乡近40年的人,不想马上与亲人团聚呢?哦,那台湾当局会管我大伯的丧事吗?”
“会的,我们这些老兵但凡没有成家的,如果在那边去世,台湾当局都会负责安葬的。”
“我想把大伯的骨灰搞回来,但我和丈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这漂洋过海的,加上我们家既无钱财又无门路的,也只能让大伯留在那边了。我们会为他做个假坟,但愿他的魂魄能寻回故里。”
……
1948年初,俊治23岁,响治21岁。两兄弟既使都结婚了,而且各有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和一岁三个月的儿子,但两人还是好得同穿一条裤子——俊治的那条没有补丁的裤子——三四年来兄弟俩只要出门办事必穿上它。
三月里的一天,两兄弟正蹲在自家土砖茅草屋门口,手编竹篓。突然冲过来几个大兵,抓起响治的胳膊就要拉走。
“你们是干什么的?”俊治喝斥道。
“我们是国民党官兵。”说话者是一个满脸横肉的高大个子,“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征兵工作。这是委座的命令!你们家有两个男丁就得有一个去当兵。”
“我们凭什么要去?”俊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身高约一米七,不胖不瘦,英俊的脸透着坚毅,双目之中电闪雷鸣。
“委座说了,不去就格杀无论!”高个子大兵冷冷地说。
“如果非得一个人去,我跟你们走!”俊治的话不容分说,“让我和我母亲说句话。”
俊治朝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下的母亲、妻女走了过去,除了三个月大的女儿,她们正流着泪怔怔看着自己。他轻轻抚摸母亲的背。
“嗯妈,你不用担心。我比较调皮,被征兵还有可能活着回来,弟弟就不一定了,他太老实了。”俊治又唤吓得一脸懵的弟弟,“响治啊,从此这个家就全靠你啦,雪花还小,你一定要帮着把她养大啊!”
母亲和妻子失声痛哭。“保重!”俊治一转身朝大兵走去。
“不要啊!”俊治的母亲冲上前去,朝大兵“扑通”跪了下去,声音悲切,“求求你,放过我儿呀。求求你了,不要带走他。”
士兵们不管不顾拉着俊治就要走。母亲急了,抱住那大个子的腿:“求求你放过我儿,求求你了!”
噗嗤一刀扎在了俊治母亲的上臂上,顿时鲜血如注。母亲松了手倒在地上,亲人们围了上来。俊治挣扎着哭喊:“嗯妈、嗯妈、……”,声音越来越远。
围观的人无不唏嘘,这叫因福得祸呀。当时全村就我老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其他人家都只有一个男丁。
从此,我老奶奶日日以泪洗面。她多少次梦见儿子侥幸逃了回来,又多少次梦见儿子在内战中战死。
1949年,蒋介石带着官兵逃往台湾,后又颁布戒严令,禁止老兵们与大陆亲属往来。当我老奶奶得知这个消息时,想着自己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儿子了,一时昏厥了过去。
第二年,大伯奶改嫁。那年我大姑(雪花)还不到三岁。大伯奶离开家的那天,大姑哭得梨花带雨,村人们无不为之动容。
大姑成了没妈疼的孩子。小小的人儿,就跟着老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哥一起生活。
后来我爷爷奶奶生了我二姑、三姑、小姑。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家里又有那么多小孩,是很难照顾周全的。
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一点白米饭,毫无疑问的归我大姑了,有时我父亲也能分到一点吃,而我的二姑、三姑、小姑只有红薯或南瓜或萝卜充饥的命。每逄过年,大姑有新衣服穿,那三个姑姑都是没有的。
“为什么我没有,而她有?”姑姑们不止一次指着我大姑对她们的奶奶和父亲哭诉。她们知道和妈妈哭是没有用的,妈妈这个童养媳在家里没有话语权的。
“因为她没爹没娘,只有我们。”三个姑姑得到的每每只有这句话,几次之后她们也就不再为自己争取了。
我的老奶奶在她的孙辈们还在争爱争宠的年纪,就发愿不杀生、吃长素了,并虔诚礼佛。
每逢初一、十五,我那裹着三寸金莲、走路颤巍巍的老奶奶,必定会跑庙跪拜佛菩萨,口中念念有词:
“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保佑我儿俊治能够平安活着,早日与我们团聚。”
大伯爷离家22年后,1970年那个寒冷的冬夜里,弥留之际的老奶奶声声唤儿:“俊治、俊治、……”那声音如一团小火苗渐渐燃尽、熄灭。那夜,我母亲泣不成声。
那时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不久。她听过我老奶奶讲大伯爷被国民党抓壮丁的故事,也看过我老奶奶胳膊上被刺刀刺穿留下的长长的、白白的伤痕,更感受到我老奶奶饱受思儿之痛。
老奶奶去世后,大姑仍然被爷爷照顾得很好。我母亲和三个姑姑都要挣公分,大姑可以不用劳作。这个千金大小姐,嫁了个在水利局上班的夫君,依然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我爷爷总算没有辜负大伯爷的托付。
时光如白驹过隙。1978年, 我爷爷病逝,只是他才活了49岁。
四年后的1982年,我们村生产大队积极响应国家的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的政策,家家户户都分得了田地,我们家总算衣食无忧了。
这样过了五年,一日,父亲收到一封海外来信,信是我大伯爷寄来的。
至今,我只记得信封上地址是台湾省高雄市桃园区,至于什么镇什么街道我现在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30多年过去了,虽然父亲已经找不到那封家书了,但我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当时读信读得泪流满面的心情。
大伯爷首先表达了两岸开放之后内心的喜悦,再如数家珍般写他离家前家人们当时的年岁,尤其描写了记忆中两个小孩可爱的模样,然后逐一问候大家族里的兄弟、妯娌及上辈们,最后写自己在那边没有成家,做着房地产生意,正在申请回大陆探亲。
当读第二遍时,我已然涕泗滂沱了。
一个新婚不久23岁的男人,为保全弟弟一家抛妻弃女,随国民党出征前途生死未卜,这份是血浓于水的同胞亲情令我动容!在台湾孤身只影只为有朝一日回到大陆与妻女团聚,终于在阔别家乡近40年、两鬓斑白之时,等来了台湾老兵可以回大陆探亲的大好消息,这是何等的悲壮与欢喜!
那天父亲的泪打湿了信笺,信笺在他手上就像鸟儿的翅膀在轻轻扇动。父亲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奶奶呀,我大伯还活着啊!你听到了吗?”
父亲流着泪写回给大伯爷的信,专程跑去县邮局寄出挂号信。
哦,大伯爷写来的信里,还有两样东西,一个是他的近照,一个是100元美金。
那照片中的人,是我见过的最帅的老人家了,不胖不瘦,脸庞俊朗,眼神睿智,气质儒雅,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
那100元美金,父亲和大姑商量后,将钱兑换成了人民币,然后为我老奶奶修缮了坟墓、立了个碑。
那年我们一家人盼呀盼,盼大伯爷早日回归阔别近40年的家。哪料,两个月之后,我们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大伯爷在将要见到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和故乡的亲人的前一夜,突发心脏病猝死了。
谁成想,大伯爷随信寄来的照片,成了他的遗照?我们将它放在了老奶奶的遗像框中。希望他们母子俩能在天堂相见,了却母子思念之苦。
一天早上,父亲对母亲说,他梦见了自己的奶奶了。奶奶对他说:“志远啊,我看见你大伯了。他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到我身边了。”说着,父亲哭了,母亲却笑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