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曾有人在《虫师》的评论下写过如此的一句话:只要大山还在,银古的故事便仍会继续,只是写故事的人,放下了笔。
略有感受。以此为契机,写了新的故事。希望大家喜欢。
一、媳
院子里的敲门声,把婧从梦中唤醒。
她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名年纪刚过50岁的女性。蜡黄的脸,松散的乱发,法令纹从鼻根拉到嘴角。脸上的皮肤破麻袋皮一样,松松垮垮地垂着。
见到寻道者,女性一瞬间跪在了门槛边上:
“好先生,您救救我们家吧!”
婧慌忙扶起了女人。同样是女儿身,只要年纪超不过父母的,她都是亲切地叫一声“姐姐”。哪还敢让这女人跪在自己面前。
“姐姐,您先起来。”
“先生,您可得救我、救我们家呀。”
女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婧站起了身子。
“您慢慢说,您慢慢说。”婧领着她进了院子,找了两把椅子搬来,嘴上依旧不停地招呼着:“我哪是什么先生呀……小时候跟着人家学了一招半式。您就叫我‘婧儿’就行!”
“婧儿啊,您说说我们家,这是怎么了?”女人坐在椅子上,终于喘匀了气,把她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婧说了。
就是这段日子,女人的婆婆去世了。按照村里的规矩,这婆婆岁数大,理应按照喜丧办事。落完眼泪,老太太入土为安。家里也请了好几伙吹唢呐耍把式的,比着赛演节目。正主说过,若是哪家演好了,聘金翻倍给。这下那群艺人倒是更卖力气了,连着三天不停歇地出节目;出殡那天,两队唢呐更是牟足了劲儿地送。起棺、落棺、填砖、夯土,整个白事没出一点岔子。
可这自从送完老太太,这家男人忽地就病倒了。医院检查说就是风寒感冒,开了药也不见好,家里有迷信的,就说是老太太回魂,赖在儿子身上不走了。
这家女人没读过多少书,还真就让家里亲戚给唬住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驱魂,正听到村子里传说,有一个懂阴阳风水的“寻道者”,就来到这儿。
听到女人这么说,婧倒是笑了:
“人去了就去了,如灯灭烟消,何来的‘回魂’一说;若是按照日月轮转,昼夜分明去做事,就出不了毛病——您家这事儿,定是‘道’上出了问题。”
虽是这样和女人说了。但婧本人也不了解终究出了什么事,只得将女人先送回去,请她明日再来。自己则在稍后前往村外密林,求助于“道”——这一天地规律的指引。
婧见到的“道”,是以一老妪的形象见人的,大概能猜出是那女人逝去的婆婆。她将女人和她说的事和“道”说了。那老妪沉吟了片刻,开了口:
“天有天道,家有家道;天道有‘道法’,家道也有‘家规’。它家的家规已经乱了,只盼他们能够纠正家规,重回正轨。”
“若不纠正会怎样?”婧问道。
“若不纠正,代代轮回,亦复如此。”
“那又该怎样纠正家规呢?”
“这就要问那做媳妇的了,是否做了该做的事。”
婧听得了,在第二天告诉给了那家女人。
却不曾想那女人听后,委屈地哭诉起来:
“我还没做该做的事?那老太太生前的洗衣做饭,哪个不是我给她做的?做得她不称心了,还要打要骂,我都是忍受过来了。等这老太太走了,剩下的财产也是给了儿子,我做媳妇的分文不取,怎么就还怨上我了?”
婧看到,女人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岁数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女人坐在椅子上向她哭诉时,那小姑娘就一直在侧后方站着。看这做派,应该是女人自己的儿媳妇。这村子里人结婚早,像这个岁数就出家的姑娘,婧也是见得多了。
见女人哭哭啼啼地没完,她家媳妇柔声劝了两句:“妈,您也别难过了……知道您当时不容易……”
还不等说完,女人便把火洒在了媳妇身上:
“我和先生说话,有你什么事?”
一边说着,一边还要侧过脸和婧致歉:
“见怪了……这婆婆不恶,媳妇不顺。我家那婆婆不也是这么一路训过来的?比我狠多了,我也不是这般地孝顺她老人家,一路送到西嘛。”
听到这句话,婧明白了昨日“道”所说的“家规”,两道纤细的叶眉一瞬间立了起来:
“你婆婆如此,你做媳妇的受罪;如今你做了婆婆,却又如此,让后面做媳妇的受罪,这不是乱了家规,还是什么。”
此话一出,那女人默不做声了,好半天才低窃窃地说道:“你不进男人家,你不懂……哪家不是这样……婆婆恶,媳妇顺……”
眼见她还如此,婧也没有再和她说话的必要。起身开了院门,送客了。
女人回去了,夜里就听得院子外面乱哄哄的,一直乱到清晨还不见停。婧出去问,村里人都说是那女人的丈夫原本病怏怏的,下不了床,那一夜趁着全家人睡觉,突然跑出去了。全家人察觉到后,一起冲出去找,整整找了一天。
“他家老公公就是这么丢的,老人们说是被吓跑了。”人们向婧解释道。
那女人的样子比上几日更吓人。那脸原本是蜡黄的,现在成土灰色了,看不出一点生气。见婧来了,她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懊悔,抓着婧的手,流着泪:
“你说我家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么大个男人,前几日还在床上躺着呢,突然就冲出去不见了,找都找不回来。”
“亦复如此,代代轮回。”婧说道:“你可明白你家规坏在哪里了?”
“那先生,您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那媳妇从今日起嫁到你家,就是你半个女儿;你家有了媳妇,你就是她半个母亲。母亲若发狠发恶,这家规又哪能见到正轨呢?”
婧正说着,见她家媳妇喘着气,流着汗,赶到了她的身边:
“妈,您怎得还在外面找呢?都一天了,歇歇吧。”
那女人向着媳妇发狠习惯了,刚要张口说声:“你拦什么?”见到婧横眉凝视着自己,把话咽了下去,轻声说道:“没事,找不回来,我歇不踏实。”
“有我们年轻人呢,您别累坏了身体。”
女人再度看向婧,看到婧轻轻点了点头。便应了她家媳妇,回去了。
婧看到,那媳妇一直紧皱着的眉,也轻悄悄地放了下来。
不几日,婧听到村里传来了消息。那家的男人,毫发无伤地走回了家里……
二、娘
天明了,婧推开了自己的院门。
前几日那轿前的青年,一次又一次在她的梦中轮回。
每当她想掀起自己的盖头,瞧一瞧青年青涩俊俏的脸,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离开那场梦境,重返现实。
婧出了门,路上遇到认识她的,都尊称她一句“先生”。有的听了她的话,不再叫她“先生”了,依着她,叫一声“婧儿”。
“婧儿,这是去哪去?”
“找户人家。”她说。
前几日,有人传消息给她,是一个女人传来的。要她去家里瞧瞧,说有事求她。信件上说到孩子的事情,却阐述得模模糊糊。婧猜测着,是这家的女主人遇到了什么事。
“什么人啊,不来找你,要一个姑娘家出远门去。”
婧笑了。姑娘又何妨,该出远门,就是要出的。
“那家人腿脚不便,只好我自己去了。”她随口解释道。
出村子里的路不难走,巴士越过麦苗、玉米杆,行驶在青色柏油路上,在青与翠二色之间穿行。到了村口那几间褐色瓦房前,就停下来了;等婧上了车,它顺着村边的路一直走,又向着山里驶去。
入了山,周边的光景跟着沉了下来,太阳照不到深山的沟里,只能拉下山的投影,遮在山坳间。乱石与垒土,被披上了青灰色的纱。
婧找到那户人家,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
“您是……”看到她,男人有些疑惑。
“是您妻子托人传话,要我来的。”
“我妻子?不可能。”男人很武断地否定了她。
“是您妻子说的。她和我说,您家儿子一天天地,就蔫在家里……”
婧解释着,却看到男人睁大了双眼,瞳孔不知是恐惧,还是惊愕,不住地颤动着。
“您进来吧。”他闪开了身子,让她进了院子。
正屋的桌子上摆着餐食,男人的儿子就在桌子旁边坐着,双手捧着饭碗,嘴里机械性地咀嚼着。他的正对面坐着一位不超过35岁的女人,饭菜是她带来的,那竹笼屉和塑料餐盒显眼地摆在桌子上。孩子碗里的饭吃光了,依旧拿筷子去拨弄碗底,弄得咣啷啷直响。被女人看到了,把他的碗拿过去,填了一碗新饭给他。
“不说谢谢孟老师?”男人在屋子外面向孩子喊道。
桌子的正对面,挂着一张颜色已经混成一团的画。
婧已经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了。
“那是他妈妈画的——他妈妈去世很久了。”
男人解释道。他没有进屋,和婧一起留在了院子里:
“我找人看过了,他说我家里的‘道’缺了一环,要我补上——就是再给孩子找个母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屋子里的女人:“但这孩子就一个妈,又怎会认第二个呢。”
婧敏锐地感知到了,那曾经来过男人家的人。他就像另一个自己一样,顺着道的指引,宛如浮云一般,从人世的尘火间悠悠飘过。比起自己,那是一个更加空灵,不沾世土灵魂。
“那画儿就是他来的时候,被雨打湿的。”男人解释道:
“明明再大的雨都不怕的房子,偏偏那天漏水了……”
他告诉婧,自那人走后,也有人给他说了媒,他至今没同意:
“人家三番两头地来,给孩子带吃的,带书……我明白人家的意思,但我怎敢同意呢?画儿已经没了,就剩下点对她的回忆了……”
这边说着,屋子里的女人走出来了。
“我先回去了。”她对那男人打了招呼,又向那孩子笑了笑:
“老师明天再来。”
婧能从对方的声音中品出来一丝温柔。她的声音不急不躁,身份是外来客,却像院子里的女主人。婧看着她,对方的皮肤有一些褶皱,倒不如小姑娘那般光润了,长时间在村子里生活,没有了精妆细刻的习惯。却也看不出村妇沉沉的土气。
婧看出来,这是那写信的人。等她出了男人家,自己也辞别了男人,追上了她。将自己受人之托来到这里的事情说了。听到婧是收信的人,对方怔了一下,表示自己似乎找错了人。
“只听说人们唤他‘寻道者’……我是不相信他有什么邪法子的,就是看那家人还算听他的,想请他回来说说……结果麻烦到你来了。”
孟老师之前在附近县城结过一次婚。离婚后,孩子给了丈夫,自此就失了音讯。她本身是这村里人,离婚后就回了村里,老师的职位却一直没变。村里人知道她婚姻受了委屈,想着给她续个良缘。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男人家。见那孩子盯着墙上的一团杂色不放,一问才知道,那曾是男人亡妻的画。
媒人把两人的事情说了。男人没说同意,却也不知道怎样推脱。只是同今日和婧说的一样:这孩子就一个妈,又怎会认第二个呢。
“那家孩子本来也应该是我的学生的,结果少了母亲,就回不到生活中去了;家大人也是,守着亡妻过日子,就让孩子当个没妈的小孩儿,怎么像话。孩子怎么能没个母亲呢……”
“我最后见我儿子的时候,他还没那家的孩子岁数大呢。自家孩子疼不上了,好歹做个老师,还能看着别家孩子;这村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着,都越来越好了,唯独就那家人的孩子……我看着难受。”
婧想着,若是想帮到她,只能去寻找她口中真正的“寻道者”。到了第二天,她按照孟老师说的,去找送信人。
“信确实传向先生的村子了,再怎么传的,咱们也不知道了……”
问遍了整个村子,即便问出了送信人,却也是寥寥草草的一句回复。
“也许也是‘道’的安排吧,要我处理这一桩难事。”婧如此想着,决定再留这里一天。村子照不到太阳,空气却依旧是干旱的。孟老师今早去了学校,临行前提醒婧,这两天村里发旱,别中了暑气。
从学校回来,她又带着几本书到男人家去了。婧只觉得疑惑,这男人没定好她的婚事,自己又因为什么,去做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和那孩子约定好了,今天要去看他的。”
孟老师仅仅是笑笑,回答得像是有重任一般。
她是去了,却比昨日回得晚了一些。天黑得彻底了,才出现在家门口。
“那孩子识字,但不肯念、不肯说。教他读书,费了好大的劲——这孩子还是要回到学校里,在家是认不了字的。”
婧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找了个借口出去,来到了村子深处寻求“道”的指引。道以孟老师的形象现身,向她阐述了婧最想印证的——孟老师写信的动机。
“每一个家都是完整的‘道法’;父如山、母如水,一阴一阳谓之道。缺失了的‘道法’,最终都是要回归的。”
婧这样听了。到了第二天清晨,村里还是雾蒙蒙一片的时候,她被村里的骚乱惊醒,出了里屋,发现孟老师已经不在家里了。外面一片脚步声,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从村口由远渐近。人们叫嚷着:“来几个男人”、“别把车堵了”、“先去看看孩子”。
顺着人群的嘈杂声和拥挤的人影,婧找到了事故的原点。看到男人家的院子半边烧成了碳黑,她耳边忽地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男人,说着他家凄惨的遭遇;一个是“道”本身,叮嘱她缺失的‘道法’,终究都会回归。
火灭了,救护车开到了男人家门口。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把医护人员送了进去。婧看到,孟老师抱着孩子走了出来。那孩子似乎是被火势吓到了,亦或是躲开灾祸后累着了,此刻正靠在孟老师的肩头,安静地睡着。
“父子俩被火隔开了,消防车一时半会儿又来不了……听说,孩子是人小孟是冲到火里……”
人群中,有些爱说话的老妇人轻悄悄议论着,掩住了孟老师肩头孩子的呢喃声。直到他们二人距离婧越来越近,那孩子梦呓才重新传到了婧的耳中:
“妈妈……妈妈……”
三、妻
胜企听到门外轻悄悄的,像是鹿蹄踏过石阶一般轻巧的叩门声,急慌慌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见到胜企开门,礼貌地点了个头:
“大哥,是您叫我来的吧?”
“先生,这么早要您来,辛苦您了。”
胜企说着,抬眼望着青灰色的天,太阳还懒在地平线下,这个姑娘就从另一个村子赶到这里来了。
“您别客气,叫我‘婧儿’就行。”
女孩儿进了院子,屋子里静悄悄的,窗边拉着布帘子,挡着窗里的桌椅厨灶:帘子遮着光,自外向里敲,什么都敲不到,只有漆黑黑一片,盖着不想和外界连接的秘密。
胜企把自己的这几天的遭遇和婧说了。就这段时间,他妻子的模样变成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明明第一次见面,那人却口口声声说和自己结婚有三五年。
家事闹到了外面,引来左邻右舍。胜企把自己和妻子结婚时的照片拿来给邻居看了,说自己的妻子理应是照片里这个样子的,但邻居却说现在这个在胜企身边的女人才是他的妻子。折腾多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了,听到隔壁村子“传道者”的消息,就托人去找这能和“万物规律”相连接的神人。
“您能帮我找回真正的妻子吗?”胜企问道。
既然是有人委托,婧就答应了下来。两人正说着话,屋子里的女人出来了,见到院子里多出来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也不惊不躁,只是两人院子里站着,万一让外人看到,总觉着是这院子的主人不会照顾客人,会失了面子。带着点埋怨说道:
“胜企,大清早的,让人家站在院子干嘛?有话进来说啊。”
吃过饭,胜企要尽他的东道主之谊,放下了今天的活计,按照他说的,这村子不怎么大,但理应带着婧在四处转转。
村东边是她来村时的柏油路,顺着一头看,曲曲蜒蜒地就进了山;另一边则是顺着较矮的丘陵起起伏伏,似乎拉到了天际线的尽头。
“我是从那边带着乃芹回来的。”胜企指着丘陵的方向说道:
“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还没这么多班车。大部分人还是走到附近的大站去坐车的;我也是顺着站里往回走的路上,看到个姑娘在地上倒着。”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只想着先送她到个安全地方再说——天都擦黑了,这么个大姑娘晾在路边没人管,万一让坏心人看到了,就遭殃了。”
胜企一边说着,带着婧向着他与乃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走。身边传来机油的味道,是前几年用旧了的小巴,还在群山与丘陵之间来来回回巡游着。
胜企还在说着他和乃芹的故事:
刚到胜企家的乃芹,抱着极大的防备心。不肯吃也不肯喝,问她从哪来到哪去,她也不说,只求胜企让她快些离开。
胜企想报警,被乃芹劝住了;想送她去车站,她却执意要走着去。一问再问,勉强问出来她的目的地——她要逃到城里去。
“一开始,我顺着她的意,给了点吃的,放她走了;可她没吃几口饭,身上哪有力气,刚走出村口不到半里地,就抖得像筛糠的筛子,哪还能挪个半步——干脆就接回来了。”
胜企和乃芹保证了:等她把身子养好了,就放她离开——不然就这么在路上走,迟早要出意外的。
乃芹虽有些不愿意,身子却不允许她倔强。只好就这么留下了。
故事讲着,路走着。兜兜转转一个上午,胜企带着婧回了家。中午吃过饭,下午他必须要去忙活了。留着婧在家。婧也顺着胜企的故事慢慢地顺藤摸瓜,想着能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她看到那女人还在做着家务活,只是做一阵子,就要停下来歇一歇。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身体却糟得却像个六十岁的老婆子。
“上午他带你去村口转了吗?”
那女人和婧打起了招呼。
“去了,姐姐。”
“带你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了吧?”
听女人这么一说,婧愣了一下。
“我们家胜企,什么都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什么时候结的婚,他一点没忘;可唯独,就把我忘掉了。”
女人一边收拾着家里,一边叹着气:“现在他记忆中的我,还是我们结婚时的样子呢。”
她说着,拿出了那张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大概是两三年前拍的,照片上的穿着婚服的乃芹,正是女人本人。照片上两人脸贴着脸,嘴角都笑到了耳边。
“这是个好心人,看不得别人出麻烦;平时不出活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给人修修农具,补补栅栏;好几次下雨,他连把伞都不打,披件衣服就出门了。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家房顶漏了,他要去给人家补房顶去。”
乃芹讲述着。胜企总是挂着一身汗。背心破了几个口子,他也来不及换,就这么破破烂烂地穿着,不是在家里照顾自己,就是跑到各个人家的院子里帮忙去了。
看着他忙里忙外,乃芹心里也不是滋味。总感觉自己欠了他什么一样。既然他对自己无害,干脆就留下来帮帮他的忙。于是在某一天,她持起了锅碗瓢盆,将胜企的食事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们女孩少,单身汉多,讨不到老婆,村子里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了。村里老人不知从什么时候下了个规定——万一有谁家生了姑娘,就把她‘指’给一户人家做媳妇。等到适龄了,就送到人家家去,把婚礼一结,就把‘事’办了。”
“要不是我逃出来了……”乃芹说着说着,不愿再说了,叹了口气:
“胜企是个好人,在我们村的男人看来,女人就是给他们生孩子的机器;他不一样。他知道怎么疼人,怎么对人好……后来就在一起了。有段时间我们进城,他知道我喜欢那亮晶晶的、带着雪花片的小坠饰,只要去那些店里,就要给我买一个的……”
婧明白了始末。等到晚上胜企回家,她把胜企叫了出去,把白天乃芹说的,以及胜企本人失忆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他。
出乎婧的意料,胜企发了很大的火。
“先生,不是这样的,怎么你也信她这么说……”他眉头的肌肉拧成一股绳。瞪起圆眼,使着全身的力气,指着屋子喊着:
“她对我好,我知道,但她凭什么冒充乃芹?乃芹什么样我怎么不记得?她穿婚服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化成灰我都认识!那是身红衣服,脑袋左侧带着银凤尾簪子——我花了大价钱给她买的,她都不舍得带,藏都藏在屋子里,那会儿她生病,家里缺钱缺成那样,都不舍得卖……”
婧看到胜企的眼圈红着,大滴的泪滚到下巴。听到屋子里一阵翻腾东西的声音,她知道胜企虽然是带着感情说的真话,但的的确确伤人了,要快些拿话把它遮过去。
还没有等她想出什么,屋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乃芹穿着大红色的婚服出现在门口。明显听完了胜企的话,也是刚刚哭过一场的。似乎现在是咬牙噙着泪,故做坚定,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胜企,你刚才说的,我可真听到了……”
当夜,胜企那屋的灯亮了好久,扰得婧一夜没有睡好。两人的说话声持续到后半夜,才把灯闭了。婧虽然休息不到位,却也是窃窃地笑了一整晚。这两口子花这么长时间找到彼此,自己的任务兴许也完成了。到了第二天,她就该和这家告别,回到村子里去。
可还不等天完全亮,那家屋子里又吵起来了。推搡、叫嚷声持续不断,她急匆匆进了屋子。正看到胜企气红了脸,喘着粗气。乃芹从床上跌倒了地上,脸上挂了些彩,惊恐地看着床上的男人。一句完整的话,在她嘴里都说得越显艰难:
“胜企……你怎么又忘了……我是乃芹啊……”
见到婧进屋,胜企指着床下人说道:
“先生,你评评理。她凭什么穿着乃芹的婚服,睡在我的旁边!”
如此,婧耳边宛如一道炸雷。她本以为万事休矣,却不想那回归的记忆,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暂留在胜企脑中不过一晚。
胜企气鼓鼓地,披上衣服出门了。留下乃芹在屋中啜泣着:
“我以为,已经没事的……明明,已经没事的……”
婧一边劝着,一边问出了她一直没有问的问题:在胜企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段时间,我总是生病,有时连床都下不去。大夫说,是之前落下的疾,要我好好调理。”乃芹将过往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调理就是花钱的。慢慢地,家里的钱就花得差不多了,药一停,身体就又出问题。胜企劝我先把结婚时给我买的簪子卖了,我不愿意;他又想多挣点钱,就跟着城里的工程队干活。有一次作业时,安全绳出了问题……”
“虽然工地赔了款,人也救回来了,但大夫说了,一段时间内,他恐怕认不出你来……要是我当时能把那簪子卖了,多换点钱……”
乃芹整了整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
“打那天起,我就想,他就算不认识我,我也要留在他身边,什么时候他想起我了,就算是我把他找回来了。”
“姐姐……”看着面前的女人噙着泪,却依旧咬着牙如此发誓,婧将她额前的乱发拢了拢:
“别担心。大哥来找我,是要我把‘你’找回来的。”
婧知道,凭靠她自己能做的,已经到了尽头。她要去到村子里,将这一切诉说给“道”,去倾听道的指引。
这一次,道竟以她自己的形象出现。她将自己的诉求说给道听。不曾想,道给她的第一个指示,是要她离开村子:
“该寻的道,总要寻的,也总会寻到的;只是剩下的,要寻道的人自己走了。”
到了午饭前,胜企从外面忙回来了,竟是进了一趟城。看着因上午自己一时脾气,垂着头的乃芹。他终是觉得自己过分了。拿出自城里买的耳坠,怎么也要塞到乃芹手中。说话也再一次支支吾吾地,埋着眼睛,不敢看乃芹的脸。
“上午是我做得过分了……怎么也不能动那个粗……”他说:“结婚前,我和乃芹进过几趟城,她就喜欢这个……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就给你带了一个——当我赔礼道歉了。”
“不管怎样……我还是不能接受别人穿乃芹的嫁衣……”
胜企买的耳坠,末端贴着泛着光的雪花片。塞到乃芹手中时,她喉头一阵哽咽,却硬是把眼泪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也有错,只想着自己的诉求,忘了你的感受……有些事应该和你说清楚的:你出事之后,好多东西都忘掉了——其中就包括乃芹去了哪……”
她一边说着,当提到“乃芹下落”时,她看到胜企明显激动了,一把握住她的手:
“没事,和我说说,她去哪了?”
“你失去的那段记忆,即便是医院的大夫也找不回来。有人说,科学都解决不了的东西,就交给‘神佛’吧;她就听人家的,去求高人,走了好长时间,说怎么也得把你的记忆找回来……”
乃芹这么说着谎,她心中像是埋着一颗雷:“至于我,是她拜托来的。她说她本以为我和她像,就能让你忘掉她贸然离开的事实,可你还是认出来了……”
“那我不怨你的,你也是好心。”听到她这么说,胜企握着的手,纂得更紧了一些:“现在高人我求到了。请你带我去找她,去找她。”
看着眼前男人急匆匆地,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死死盯着自己双眼。她倒是笑了,轻轻皱着鼻子:
“她和我说了,不要你找的,万一你着急,把更多的事儿忘了怎么办;她嘱咐我,按照她之前的方式做饭,让你把身子养好——万一哪一天你想起点什么,她也就回来了……”
乃芹说着,用力脱开了胜企紧紧抓着的双手。
等到婧回到屋子里,中午饭已经做好了,乃芹依旧是默不作声地将饭菜端在桌上。今天熬了小米粥,她把婧邀请到桌子前,舀上一碗,又递了一碗给胜企。
婧把她要离开的消息和乃芹说了。同时,她将道和她说的,全部转述给了乃芹。
“就这么找吧。”婧说:“该寻到的,总要寻到的。”
她看到乃芹笑了。皱着鼻子,眼中亮闪闪带着光。那边胜企喝完了粥,又将碗递了过去。
“再帮我盛一碗吧。”他说:
“你做的……确实有乃芹的味道。”
四、婧
秋末时分,又有一封信送到了婧的家里,是来自孟老师的。
上次应她请求去见她,还不是夏天。过了两个季节,她终是嫁到那家人家去了。那家的男孩上了学,从一年级念起。学习的速度,比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快。
同时,孟老师在信中写到了另一件事:结婚那天,他请来了身边亲朋,但最早来他家的那个神秘青年却请不到了。过了些日子,有消息从男人的村子外传来:那个神秘的青年出了事,救人被水冲走了。
有人说,他被冲到了河的下游。
“当时本想求助于他的,却寻到你这里来了;结婚后又想还他当年的人情,人却生死未卜了……”
那个信中写到的青年,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婧的梦中,与带着红盖头的她相隔一顶轿门。这像是一则寓言,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婧自己要去做的事;这又像是一个可能的结局,鼓励着她大胆地探索。
可是,却从来没有声音告诉她,这么做的目的。
她出门求“道”解惑,顺带了些橘子送人——这还是前些日子村外乃芹托人捎过来的。她说,因为胜企的原因,她不方便出门亲自送,但是心意婧是一定要收下的。
那些橘子婧一个人吃不完,送了些给左邻右舍。顺着村子向外走,正看见那家媳妇向屋子外面搬着衣服。婧还记得,她家婆婆来找自己时的狼狈模样。如今跑出去的老公公回来了,只是身子还虚着。
“婧儿姐。”看到婧,她腼腆地笑了一下。
“你家老公公呢?”
“还睡着呢!”她指了指屋子里。
婧把橘子塞给她:“给,别人送的,拿些给你家老公公去。”
她慌忙忙接去了,嘴上道着谢,意识到手上还站着肥皂沫子,又赶忙把手在小薄袄上擦了擦,才把橘子接过去。
“姐,去哪里?”她问道。
“外边去。”婧指了指通向深处的路。
进到林子,她却找不到“道”的踪迹了。似乎它已知了婧的来意,却故意躲着不露面似的。但既然到了,婧就明白,她是不会扑空一场的。索性抱膝坐在了树丛中央,闭上眼,让意识顺着流过大树树冠的风声一同远去,静静等候着“道”的声音。
许久,黑暗中传来了道的指引。那声音像是像是一个已故之人,自遥远的彼岸而来:
“去找他吧,你们总要见面的。”
婧将她的疑惑问给了道:为何总会是他,为何偏要找他。
“‘道法’的选择。”道的声音再次出现:“他成就了你,以他们师生的晨钟暮鼓,埋下你成为‘寻道者’的契机;他拯救了你,以老师的性命为代价,让你免于人祸。你也成就了他,以你的出现,让他身为‘寻道者’,悟清了‘道’的本质。但他仅剩的最后一惑,仍是需要你去解的。”
“我连他在哪里,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就连他是否活着,都不曾知晓……”
听得那黑暗中的冥冥低语,婧只觉得自己疑惑多了几分。但她将自己新的困惑送给道时,婧第一次听得了,来自这自然之根本的笑声。后面所说的话,不像来自一个究竟的智者,却像是那村子上了年纪、仅仅看了几本书的老匹夫说的:
“他去不了的。救了人的人,怎会没人救呢?”
婧明白了。回家后,她仔细思考了一下那青年可能会出现的位置。他们相遇的村子,婧好几年不曾回去了,却依旧记得在哪,跨过村子的,有一条大河。两端水浅,但中间就能没了人了。
婧下了决定,要顺着河,去下游寻他。
临走前,她给孟老师一家写了信。告诉她,自己会去寻找那青年的下落。
“该寻得的,总会寻得的。”
婧这样写着。意识到她可以携信出门的那一刻,她放下了手中笔。带好随身物,又一次出门去。
《寻道者:婧》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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