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音在一次下山时,从一只虎妖嘴里夺下了一个八岁大的少年尚屿。少年跟她说他没亲人了,都死绝了。
她问他:“那你要跟我吗?”
他反问:“有吃的穿的吗?”
少年的骨架被一层薄薄的衣覆着,转折处可见清晰的骨痕。妖魔肆虐人间已久,而这一年老天爷似乎也放弃了,蝗灾瘟疫,哀鸿遍野,黯兮惨悴。
她点头,说管够,但你要成为我徒弟,跟我学本事,然后降魔除妖,守卫天下。
那他也点头,点得飞快。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是人间的第一仙家,跟她登山阶的时候,看到巍峨的山门,瑟缩了。山势巍峨,衬得人太过渺小,渺小到生了怯意。
她回身轻柔地拉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门,立在众生之巅。
他觉得冷,觉得害怕,可她掌心里的温热却不断地传到他心里,陌生的,但又舍不得,他不知不觉握得更紧些。
她回头看他,展颜一笑,温柔如草木葱茏的三月,暖而热闹,她说:“别怕,师父在这儿呢,以后都会好的。”
他长记得这句话,长记得这冗长而孤独的长阶,他连那日她手执长剑横劈猛虎的英姿都忘了,但他每次走山阶的时候,都会清晰地想起有个暖而热闹的人一步步手把手带他走过,他就再也无所畏惧。
可那是后话了,彼时的少年上山之后就开始害怕了。
无他,可能因为她师父是个仙人,所以住所也是仙境。仙境之所以称之为仙境,那就不是人住的。
少年看着遍地的雪,打起了冷战。
而前一刻还对他笑的师父,指着雪里的梅桩,说教他打马步,马步扎好了,咱再吃饭。
他在冰天雪地,一边在梅桩上扎马步,一边冷着脸瞪着寥音。
寥音呢,在梅树下缓缓煮了壶茶,茶气热腾腾的,她举着茶杯遥遥一敬他,将人的脸色逗得更冷,没良心的师父笑得更欢了。
她在他的功课上很严厉,而在旁的就很随他了,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宠了,要什么给什么,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什么,从不亏待了他。
只是寥音在山上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一走便是两三个月,回来时一身疲惫。
寥音跟他说,山下妖魔灾祸越来越多了。
寥音这一走,山上的热闹就跟着她一起走了。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于是,他在练功时再也没有偷过懒,他想着他变强了,她出门的时候就可以带着他了。
可他练完剑等来的却是师父牵着一个孩子笑着回了山门。
那一刻,他看见他们的笑颜,他觉得他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他缓慢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嘴,发现说话太难,他只能说出两个字,“师父……”
她师父笑笑,说:“我给你找了个小师弟,很乖的,叫阿恒,你以后要多担待他啊。”
那个小孩怯怯地看他一眼,又重看回她,寻求庇护。
她冲小孩笑笑,摸摸他的脑袋。
他后知后觉一件事。她是人间第一仙家,是存世为数不多的不老之身,是世间苍生的仙,她的生命给了天下,她的仁慈给了苍生,她的善意,温柔,从来不是给他一个人的。
她是路过人间的女仙人,他只是幸运的一个乞丐罢了。
他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左右的人诧异。
她也愣了一瞬,随即只是笑着摇头,带着阿恒去安顿了,小孩受了惊吓,哄了好久才让他睡着。
尚屿在房间枯坐到天明,也没等到某个嬉皮笑脸的人来哄他。
他顶着满脸阴气出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抱着一只兔子一步三晃地走进他院子,见了他,满脸灿烂笑意,“小屿,我刚刚捡了只兔子!”
“……”
捡孩子捡兔子,怎么就爱捡东西呢!
他脸色更臭了,话也不说,低头就要绕过她,而她轻轻扯过他,把兔子递到他面前。
他疑惑,“给我的?”
她点头,“渡云峰顶活物少,这个留给你养着玩。”
她也知道他孤身一人在这孤峰上有多无聊,她什么都知道。
他别扭地把兔子抱在怀里,嘴角还是委委屈屈的样子。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师父,您是仙人吗?”
岁月过去,他都长得很高了,她的容颜却半分未变。
“不是。”她说完又补充,“这世上没有仙。”
他一震,须臾又想通了,长生不老的除了仙,还有鬼,听老人说地府有些鬼也很好的。
他不在乎师父是什么,只是,“那师父您为什么留在这人间?”
这人间的苦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回她不笑了,目光也变得悠远,像是深陷一段往事,而后都归于静寂。
她开口,一字一顿,清清冷冷,“非我所愿,不得不来。”
这话说得可一点也不慈悲为怀,所以尚屿彻底愣了。
但寥音也没有跟他多解释。
其实寥音这一回来一直很忙,教完阿恒符咒,指导完尚屿的剑,就自己去雪室里闭关。
那雪室他偷偷看过,却一步也进不去。
无他,太冷了,冷到可怕的地步,吸一口寒气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冻住了。可她在那里面一带就是好几天,出来带一身的冰霜,可看见他,仍是未语先笑,走近了,再调笑几句,暖而热闹。
她又要走的时候,他头一次拽住了她的衣袖,艰难地说出一句:
“师父,带我一起下山吧。”
他还以为有多难,结果他师父扒拉指头算了算,说,“行。”说着就带着他走了。
他恨得牙根痒痒,早知道就早点说了。
第一次碰到凶神恶煞的妖张着血口向他冲来时,他还是太嫩了,漏了怯。
寥音侧身闪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将他带离。
他急速地喘息着,也低头看那双交握着的手。
后来,他跟着她南来北往地除妖,他总是要她先牵一牵他,他再提剑冲上去。
她笑骂:“惯的你!”可说完还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再后来,阿恒也大了,捏着符咒也加入了战场,再再后来,师父又收了几个徒弟。
那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剑客了,挥起剑来也打得越来越凶,往往不管不顾地落了一身伤回来,也不处理,就坐在寥音面前,低头耷拉着眉眼。这样她待他与待他们就总是不同的了。
寥音最懂他,他就是个闷嘴葫芦。
渡云峰太高了他明明害怕,他不说;渡云峰太静了他太孤独,他不说;而今每每落得满身伤回来,坐在她面前眼里含着隐秘的期盼,也不说。
也是她惯的他,每次都能将他的心思猜个七八分,再来哄他。
而这回,他着实伤得重了,甚至连装都装不下去,就直接昏了过去。
寥音急忙将他带回了渡云峰。
在渡云峰上,她眼看着尚屿妖化了,不,这不是妖化,而是他本就妖,因为体内封印被大妖震碎了,所以才显出了妖相。寥音震惊地空白了好几瞬,但很快,她就把他放进雪屋里。
寥音刚把尚屿放进雪屋没多久,渡云峰上就站了五位老者,穿着道袍,仙风道骨。
这座山不只有渡云峰,这是个修仙门派的洞府,但寥音从不跟山上其他的人来往。
有人说话了:“寥音,把他给我们。”
寥音冷冷地看着他,说:“不可能。”
那人皱了下眉头,“寥音,你在做傻事,那孩子的妖气纯正,加之改动是多大的助力啊,为了天下苍生……”
“苍”地一声,剑拔出鞘。
寥音拿着剑直指那五个人,“给你们,然后再造一个我是吗?你们就不怕贪心不足,终遭报应吗?”
“寥音……”
“他是我徒弟,我说他留在这儿,谁就都带不走他。否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我不在乎翻不翻脸。”说完,不管不顾地释放了体内的妖气,压得几位长老面色苍白。
当年也是他们,找到了她,将她带回了山里,教她是非对错,教她杀妖利术,就是没告诉她,她是妖。
在她双手都浸满妖血,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自己是妖,为什么把她的妖气掩盖时,他们说,这是为了天下苍生。
人因先天不足无法对抗强大的妖族,所以他们就去抓幼小妖族,教它人事又瞒着它,然后让它杀自己的同类,以妖力对抗妖力,一劳永逸。
午夜梦回,她甚至都不知道,死在她手下的妖魂有没有她的父母亲族。
她用妖气将五位长老全都震慑出去,同时封闭渡云峰。
她守了尚屿三天,他体内的妖气终于平复了,她又给他搬到屋子的床上去,再守着他醒来。
她浑浑噩噩了好几天,在浑浑噩噩中终于等来一声师父。
他伸手捻了丝她身边萦绕的妖气,面无血色,他又抬起头看着她,带着迷茫与无助。
“是我对不住你,怪我,没有早点发现。”
他摇摇头,想要说什么,她狠了心,抢了他的话说:“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已成年,到了岁数本就该出师下山了,等你这次伤好了,就下山吧。”
他愣了一瞬,急忙伸手拽住她的袖口,声音还带着虚弱,“是因为我是妖,所以师父不要我了吗?”说着,他的声音更加艰难,“师父,当年是你说让我跟着你,我不跟着你,还能去哪儿呢……”
她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尚屿却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往下一压,眼神真挚地看向寥音,“师父,你别骗我。你什么都不欠我,不需要为我好,你说什么都好,只是能不能不要骗我。”
看见他的眼神,她心一震。
那个瘦弱的八岁孩子奄奄一息却眼眸明亮,带着求生的欲望紧紧地看着她却不说一句救命;她领着他走长阶,将她的手抓得死紧冒汗,脸上却还是绷紧的面无表情。他向来内敛得很,想要什么从来不肯主动开口,而今却能开口一句句地求她,那就是害怕至极了。
她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心软酸涩,却还是开了口:
“这山上的道者喜欢驯服妖族为自己效力,他们想要你,我没答应,又露了妖相把他们震退,他们会认为我再也不受掌控,不日就会再来渡云峰擒我。”
她看着他,语气轻轻的,甚至算得上温柔,“我护不住你了。”
“擒住你又会做什么,他们是怎么驯服你的,他们……”
说着说着尚屿突然明白了她曾说的那句:非我所愿,不得不来是什么意思了。
寥音却笑着安抚他,“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山上了,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少苦。长大了妖气没法尽敛,便在雪屋里修炼。他们还需要我卖命,不会太苛待我。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想明白了,妖族侵害人间本就违反了规律,我替人族赶走妖族也不算做了什么错事。”
尚屿的眼睛却湿润了,他更用力地握住寥音的手,“师父,我们一起走吧。”
可寥音摇摇头,“走不了的,此处结界离了我就会崩塌。我已传信给阿恒,让他寻蓬莱岛主来助。但他不认识桃花阁主,需你去请。我还能撑三天,你需快去快回。”
尚屿摇摇头。
寥音笑着说:“就这么想跟我一起被囚?”
尚屿还是摇头,眼里有三分脆弱的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我不知道。”
“被囚就被囚吧,你经历过的我为什么不能遭受。”
寥音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眸,千种百种情绪流转过后仍是渡云峰常年不散的雪,好像热闹是她给旁人的,留给自己的只有经年不化的冰雪和一望无际的孤寂。
然而,她终究是心软的。
许久,她牵唇一笑,推翻前话,“你可知我在这山上已住了多少年了,山下的那些又怎么能擒得住我?”,说完又笑着叹了口气,“怎么还是这么好逗呢……”
他明白过来,脸色一瞬间臭下来,猛地起身抓住了她的双肩,想要发狠却又停下了,眼角却被逼出了红晕,带着淡薄的泪色。
可悲的是,是真是假,她说的他都信不得。
他双手青筋绷起却又控制了力量不肯弄疼她,只能咬牙切齿道:“你就只会逗我为乐吗!”
寥音笑得更开心了,“胡说,我还会惯着你。”
这话说完,他的眼神更危险了,他握着她的肩凑近了她,呼吸相闻,眼神落下来,神色不明,“是啊,你总是惯着我,惯着我的坏脾气,惯着我拉你的手,你还会惯着我什么,你容我放肆,只是因为惯着我吗,那这样呢,你还会惯着我吗?”说着他盯紧她的眼睛,闭着眼在她的唇上烙下一个温凉的吻,带着报复的爽快。
他吻完即离,面无表情地等她的审判,指尖却禁不住地颤抖,泄露了少年心事。
她木着脸,丢了神,久久才低了头,呢喃了一句,完了。
完了,藏不住了,要万劫不复了。
某一年时序晚春,芳华渐消,改换深绿。
阿恒要出师了。
寥音站在渡云峰的梅树下送他。
无论四季怎样轮转,渡云峰永远是寒冬厚雪。他的师父在雪地里为他煮一壶茶,祝他前途顺利。
当年尚屿露了妖相,寥音以一己之力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并答应山下的那些家伙一辈子为他们效力。相比于尚屿,他们当然更在意寥音,所以放过了尚屿,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阿恒回头看向雪地梅影里寥音,才发觉她的身影那么单薄。在他们还没遇见的光阴里,她已经孤独地在这渡云峰上一个人活了好久了。可她送他时,还是会笑。
等他的师弟们出师,她也还是会笑着送别,然后再一个人把剩下的茶喝完,与孤冷的渡云峰相依为命。
她那样热闹的一个人却被囚了,她这辈子都离不开渡云峰了。
阿恒觉得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之前却看见一道瘦高的身影走向师父,唤一声师父,为她披衣,陪她喝剩下的茶。
阿恒就又笑了,摇摇头,转身下了山。
山下热闹依旧,两处热闹,皆是成全,是俗世之人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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