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砖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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砌刀不断敲打被水泥覆盖的砖块，发出低沉的声音。声音嘈杂得很，人们大多是不愿听的。但对于王自强来说，这却是妙不可言的。

王自强谈不上有多爱这份工作，他的喜欢更多来自于敲打声中夹杂着硬币落入口袋的脆响。

他是肤浅的，对金钱格外看重。可他也没有办法，两个儿子都要成家立业，房子的贷款月月都有。生活中哪哪都离不开钱 哪哪都需要钱。

眼见着他腰弯了，头发白了，连握砌刀的手也开始发酸。这位年近六旬的壮年真的老了，可他敲了半辈子的砖也不够他要填的窟窿。王自强能不管吗？可他还能再敲几年的砖？

儿时，王自强并没有好好学习，毕竟在那个穷年代学习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而且王自强本就不喜欢学习。

他的爸爸在城里给他找了份工作——给别人当小工，这可是个赚钱的好工作，也幸亏是王爸在城里有人，不然可轮不到王自强。

王自强是个卖力的好孩子，他跟着比他高大两个头有余的大工和几个年龄不一的小工，到处给人盖房子。

大工叫做王茂，他有着一身好手艺，尤其是盖房子。他砌的墙笔直好看，就像是一件艺术品一样。慢慢的，他的名声也就传了出去，家里富裕些的都会请王茂去盖房子。

王自强是王茂的侄子，两人的关系还算亲近，因此每次出活都会带上王自强。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毕竟他们也是吃王茂的这口饭。

王茂这人性格上的缺点可能就是贪财了，他这人舍不得用这舍不得用那。有一次，王自强跟着王茂出活。到了地方干活时王茂取出自己的手套戴在手上，王自强分明地看见那手套上缝着各色的针线，花花绿绿的奇怪极了。

王茂没有老婆，他也舍不得钱去讨老婆。王自强曾听见王茂给同行的工友说：“老子不需要媳妇，老子苦了半辈子不能便宜了别人……”

王茂的针线活也不好，这可能是他手上的茧子太多了。因此王茂缝的手套之类的东西总是七扭八歪，还破着或大或小的洞。王茂手上黄的发黑的老茧就从洞洞里露了出来。

王自强每次看见王茂的那双手都感觉不寒而栗，他经常问王茂疼不疼，王茂只是笑着让他摸摸自己的手。王自强伸手摸去，糙，很糙！

王自强确实是个卖力气的好伙子，可他太直了，给别人盖房子干得比主人还要快，就好像怕自己要多花钱似的。虽说王茂贪财，可他贪的是自己辛苦卖力挣的，他终归是个正直老实的人，没有什么弯弯绕。

刚开始几次王茂也就笑着过去了，还不忘跟人夸着：“你看，这是我侄儿，别看人小，能干！”，可这卖力活做的太过卖力人也就垮了，王自强受了伤，躺在王茂家的土炕上几天起不来。好在是王茂细心照顾，这可把这大老粗忙活死了，虽说算不上端屎接尿但也差不多了。

王茂因此停了几天工，这让王自强不好意思了。王茂安慰道：“没事，几天而已，误不了什么。”

没几天王自强就能下地活动了，又过了几天王自强好得差不多，他们就开始出活。临走前王茂不忘提醒王自强：“别太卖力，又不是给自己家干活。再说，给自己家干活也没见像你这样的……”

王自强连连点头，自此干活时倒是收敛了许多，也没在受什么大伤。幸亏王自强年轻气血旺，那次受伤没落下病根，不然可要后悔一辈子。

王自强一跟王茂就是五年，这五年时间内两人相处的十分好，算是隔辈亲了。王茂将自己的手艺一股脑的交给了王自强，王自强这孩子也没辜负他，这聪明的小子已有了几分王茂的手艺样。

这五年，王自强也长了个子，在王茂好吃好喝的“伺候”下，王自强长得和王茂差不多了。

王茂也没少跟别人夸：“我家这小伙子，你瞧瞧，长得多板正！啊！哈哈。”

眼瞧着王自强长成了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王自强的爸爸把王自强接了回去，要给他说个媳妇。王茂也没法强留着，只能给王自强说经常来看看。

王自强回农村老家后，王茂也不经常出活了，他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干得太累了。以前有王自强互为帮衬还有几分力气干活，现在倒是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怪冷清的，他身体也就突然坏了。

王自强再次见到王茂时已经是两年后了，他和邻村的王萍领了证，马上要办宴席，这次来请王茂吃席。

王茂看见王自强倒是很开心，皱巴巴的脸皮聚成了一团，拖着不太灵便的腿不断走着替王自强搜罗吃的东西。可除了一捧旧炒米外也没啥了。王自强也没嫌弃什么，将来意告诉了王茂。

王茂冷静下来，哑着嗓子说：“哈哈，不了，人老了，走不动。”他伸出颤悠悠的手朝脸上抹了一把，也不知道抹下了什么。

王自强分明地看见王茂红了眼眶，他不敢在惹老人难受了，便把话题岔开引到小时候。人一老就爱回忆往事，王茂也是这样，他想起了年轻时，那时自己身强力壮现在不行咯。

想到这，王茂不停摇着头。正如他说过的，过多的劳苦只会坏了自己。

两人的交谈并没有维持太久，临走时王茂又颤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掀起土炕毡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包的小袋。袋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几乎要褪成白色，隐约间能看见丝丝红色痕迹。

王茂拉起王自强的手把小包递给他，王自强连忙抽身后退，摆手拒绝。这个倔老头又追了上去拉过王自强的手，硬是把小包塞进去。然后才乐起来：“这呀你小子拿着，我看不了你结婚，你以后把媳妇带来让我看看就行了。我呀这辈子就稀罕你这小子，行了，快走吧，不然赶不上车了……”

王自强走后王茂哭了，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老人终究撑不住了。王茂没有看见王自强的媳妇，他在王自强结婚后的第三天走了，直到王自强带着媳妇去看他时才发现。

王自强崩溃了，那个待他像亲儿子一样的叔叔离开了。那天他哭成了泪人……后来他将王茂葬在了老家。王茂本来在老家是没有生后地的，是王自强跪着求了村长好几天才让他和自己一起游说村民，最终给王茂留了块地。

那天，王茂给王自强的包里装满了钱，几毛，几块，几十，都被王茂分类装好。钱虽然皱巴巴的和王茂的皱纹一样，但却十分整齐。他把一辈子苦的钱都留给了王自强，这个比老婆还要亲的外人。

王自强从这几年挣的钱里取出了一部分替王茂料理好后事，他没有花那些钱，他把它们放在了衣柜深处。

王自强得了王茂的手艺，靠着王茂的余名很快远近闻名。他靠着这手艺赚了不少钱，可以说他是被王茂养着的。

王茂死后几年，王自强的媳妇生了，双胞胎都是男孩。看到这两个男娃的时候，王自强别提多高兴了。

王自强在城里买了套房，有个大院子，够他们一家四口住了。生活的甜蜜让王自强充满了干劲，可眼见着孩子长大上学，让王自强难受的是他们也不喜欢学习，成绩一直不好。

王自强和当初他的爸爸一样，没有逼儿子什么。等到初中毕业后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他给儿子们找了工作。

早一点抱出来的是老大，王自强在工地给他找了份工作，老小在汽修店里修车。王自强拿着替人干活挣来的钱交了首付，买了人生的第一套楼房。现在他也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以说活了半辈子。

王自强干活时骑着一辆摩托车，这不是几十万的那种，而是一种很普通的。他很少在城里干活，大多时候都在农村度过。

他的媳妇租了间房子，张罗了个麻将馆，生意也渐渐好起来，能维持一家四口的基本生活。

几个月后，王自强的小儿子哭着跪在王自强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着要回学校上学，王自强和媳妇商量了一宿，找人让儿子复读了一年。王自强的大儿子吃得了苦，就留在工地打打下手，闲的时候就跟着王自强去农村盖房。

幸运的是，二儿子复读了一年后竟考上了高中。那天一家人都很高兴，王自强还打了二斤排骨回来。生活其乐融融。儿子的学费家里还是能负担起的，只是日子要紧着过了。

王自强还是经常骑着他的摩托车到乡下盖房，只是近几年生意不好做，农村人都进了城没人盖房子，就算有，他的体力也跟不上了。不像年轻时候，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主人家知道王自强的情况，所以为了省钱就去请别的匠人了。生活更加拮据起来。

眼看着两个儿子都从男娃成了男人，他们找了对象要娶媳妇，彩礼压得王自强喘不过气来。年已五旬的他想起了王茂曾说过的话：“老子才不需要老婆呢……老子辛辛苦苦赚的钱咋嫩白白送了出去……”

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王自强总归是要帮忙的。五旬的他弓着腰慢悠悠地干着，他不是为了磨洋工，他是真的做不动。人老了呀！

有时候弯久了腰就很难再支起身子，所以王自强总是将腰上下摆动，嘈杂的敲砖声经常想在他的耳边，他总归没有王茂的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