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歌颂那些未被歌颂的———我歌颂那些也许是不可被歌颂的。我歌颂异样、疾病、同我们疏远的一切:因为它们完成了我未做到的事,哦———我这衰弱的语言学者,夸夸其谈的伪诗人,它们成全了我这一身份的留存。我注视并敬仰它们:因为这本来都是我的事业。
(一)动物
我在昏沉的午后匆匆赴约。
约会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稀奇的。我可以说是毫不浪漫,甚至是古板的。但并非携带着某种具有深刻见地的陈旧思维:对方也看得出来,我表现地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多么稀罕:吃饭的间隙我竟对她说,我几乎是艰难地、怀着圣洁的心灵去维持我身上一种原生的动物性。
我没告诉她的是动物性其实代表了一个脱离于它的、狭窄的人性的乐园。没有比谈论起人类的动物感更令我们脱离它的了:但它作为一个清晰的概念被放置在中间了,取悦着,并达成着它的两侧。那两侧的事物便是正在故作优雅地进食的我们:我甚至轻盈地谈论了,她也似乎错误地将它理解成了我有几分兽性的情欲。
她故意岔开话题,将动物感引向现代服装设计中用作装饰的兽皮和孔雀尾羽。然而那些光鲜的东西是最与动物们疏离的。有正真的、足以漠视我们,给我们心灵造成恐慌的动物感:它野蛮而庞大的存在没有进入到我们生疏的世界中的途径。我更加关心的是那个被我描绘的、珍藏的模糊的动物感。我在谈论它的时候感到它正变得渐渐的稀薄;我在空洞地怀有它的时候感到它与人世间构成一片适当的、若即若离空地。此中我是唯一的受益者:不论是它的强烈的存在感还是它的遗失,都定义了如今我还可以比较安稳地生存的空间。
被一种野蛮所临近,所美丽地扇动起的人性的风景———我突然无法克制地想要赞美它。我看着她那只白皙的、光滑的手,突然想要牢牢地抓住它,像是占有一个猎物。然而终于我还是迟疑了(多么正常)———我忽然想四处打量,将所有鲜明的个体都收入眼中,我在用人类的胆怯去构成一种足以令我颤抖的温和的气氛:整体在笼罩———在缓缓流动并形成一种神秘的安全感。人群,华丽的餐厅的灯光,她饱满的、闪动光彩的脸:如液体般的升温,微小的沸腾———在向我低声诉说:这多美妙,这多美妙,请温和一些吧。于是我再一次被宽恕了。
我像所有貌似深情又矜持的少男一样慢慢地摸到她的手:但我忽然间痛恨地意识到她不会对我内心的争夺有所体会,于是眼含悲伤地颔首,手不自觉地紧握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下意识地想抽走,但我没有允许。一条道路:那时我感到一条终于合乎于我的,合乎于我所有沉闷的思索,我那徒然地凝视的、疲惫的双眼的道路,终于在这如疾风骤雨般恍惚的情爱的瞬间向我呈现。我意识到我要说些什么:就像在精神中跋涉了那么久的英雄,他临死前的话令他的一生完整了。
我服从于瞬间———我希望多少你也能够。我说到:在这绝无仅有的时刻,你被我这么强烈地握住,几乎是过分的、难以容忍地握住了———但要知道,这是我们一个多么稀有的、被成全了的瞬间啊。(当后来我回忆起那个我少有的激动的时刻,我发觉所有情话都仿佛是自我申辩一样。但这有什么不好!至少证明我没有早就虚伪地站在她那易满足的少女心肠里,还有比诗人更真诚、更安全的恋人么?)
———难道这个时刻我们不是更完整地拥有彼此吗?多么奇妙:一种紧握可以代替更多、更深刻而隐秘的东西。此前我的精神在游荡,但这时我坦然地、幸福地留存在你与我构成的注视与紧绷之中:动物———它们在仿佛只属于它们的午后目中无人地进食,纯粹地睡眠,相互抚弄:那环绕着它们的野性与自恰的温热的空气构成它们的威严。这就是我所感到的:这私密的、伟岸的情爱,当我们委身于冲动———那原始的勇敢意识,我们仿佛顿时也拥有了像动物般不必言说的气魄:仿佛在宇宙中,那无可落脚的热烈的空无中,我们踩在彼此身体所形成的梯子上,构成种种艰难的、令心脏为之悬起的姿势:留存在人世的动物的姿态就是那终于固定了我们的,令我们达成遗失在我们之外的、古老的美的共识的东西———
我看到她的目光温和下来,似乎充斥着一种异样的怜悯。我欢欣地觉察到我们已经和解了。至于她同情我为何赞美艰难又抗拒普通而舒适的人性———我认可并享受于这种同情。如同动物性在不可捉摸的疏远中成为心灵中一个顽固的摆设:此次约会的已经达成了以它本身的奉献所定义了的更广大的温和了。
(二)颤栗
苍老的惊恐者的心,可曾被温柔地注视过?
当他还是个孤僻的少年的时候,一天他站在了一棵梨树的下面。他是被惩罚的那个:远处的恶魔们掀动着一片野蛮游戏的纯洁的地狱———与恶毒的烈日、轰然冷漠地浮动着的鼠尾草之海一同,映照着他可悲的孤立。
他粗糙的小手触摸着老梨树生硬的表面。有一刻他想将那些令人憎恨的树皮悉数剥下,但他乳白的指甲断裂在那些灰暗的皱褶里。村庄响起它的声音:犬吠;细碎的禽类的狂乱的阵雨———干枯的植物茎般的腿脚的令人烦躁的猛然疾走;肿胀的黄蜂与苍蝇的密集的振翅与丑陋的、于无数灰尘的表面的暂歇;锄头与土地间的敲击、嵌入、那压抑的湿润地表的沉闷的响应———
他呆滞而惊恐地看着这个将他隔除的混乱的家园:那个顿时失却了的、遥远的、鼎沸着的,将他忽视又时刻将他席卷的不安的时空。他不能自已地抱住树干:孩子们嘲笑他的软弱,大人们不以为意,然而胆怯已经令他常常不经意地深陷于恍惚之中。
他怎样幸运地在他青年时代获得一项简单的责任:一个令他安心的、不容置辩的声音命令他———他要擦拭这些大厅的柱子。
光洁的、在其并不深暗的内部,布满缠结的淡黄色的宛如河流的痕迹的美丽的大理石柱———他自豪的、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抚摸着它们。在他手心里郑重地紧捏着湿漉漉的抹布:第一次无声的,贴附———先是缓慢的,从那顿时粘黏的触觉中诞生出微小的秩序感的愉悦,然后完全接受了它,形成那坚定的挥动与瘦弱的身体的摇摆:从上到下———逐渐占据的漫涎的领域,新的洁净的产生与拂拭过的一片水迹的消退。干燥的手指触碰它———那已冷却的杰作:生涩的,新的,无人打扰的冰凉回应———那幸福。
他不一定拥有这些。我只是在等公交车的时候看见了他,那时他颤抖着用一个肮脏的纸团徒然地拂拭着公交站牌的金属柱子,惊恐地。他拥有我唯一无法抵抗的衰老的目光。那目光丑陋、浑浊,但它像儿童一样晃动着。他再没有一刻专注于那仿佛由他机械的、因过度衰老而颤抖的右臂所形成的一小片擦拭的区域———他不安地盯着别处:我们,这些各异的又都差不多的站立等待的人,庞大的、震动着临近的钢铁的怪物:童年,一个孩子站在梨树之下,无端地想要剥落那些丑陋的树皮。
(三)星子
那时她纤小的身体被包裹在了黑暗里:那狭窄的电梯门口的一点点空地就是她秘密的居所吗?灯光骤然熄灭的时候,我为能与她安静地共处而骄傲。
十秒之后。电梯明媚的灯光照进我们之间。我没有迟疑地走进去———转身,用一个若有索思而无比真挚的目光看向她:她仍站在原地,没有要进来的意思。那个似乎平凡的少女的脸庞———被她用一个白口罩遮住了。当我只能热切地注视那双大眼睛的时候(我紧盯着一动不动,持续了三秒钟)它有一刻躲开了,但立刻又恢复了同我的对视。
这可爱的细节令我欢欣地确认了———她是真实的。自我从电梯中走出来时就站在那里的她;当我倒了垃圾返回时还在那里的;当走道的声控灯息熄灭,我在黑暗中等待时———仍在那里的她:千真万确。那时,一种顿时奇异的、美妙的知觉萦绕着我:我感到我们谁也不会想去点亮它。
电梯门即将关上了———从最后的缝隙中,我仍不愿舍弃对她的注视。遗留在黑暗中的少女,我宁愿相信她不是在等某个特定的,将从电梯中走出来的人。不,她不在等任何一个人,那些无所事事的、来自光亮处的满身羞愧的生物。在她纯粹的,没有一丝变动的微小的站立之地———那小巧的、陷进夜温柔的软沙中的脚掌,或是被那漆黑的,无声的藤蔓缠缚的一个隐痛的、维系的姿势———
夜的女儿———
今晚她美好的责任便是拥有这片人世的空地:在一个精准的,也许来自一颗星子的遥远的、意味着某种稳秘的希冀的尺度上,她恰好被投射到了这里。
那是我不曾被告知的一切,那是无数世人的遗失———在生命中的微弱的灵性的时刻,我们在一阵可悲的理智与经验主义中荒唐地越过了的那些。
她承接了我的目光了———这个幸运的、于泥泞中的虚伪的诗人,他只有还可以消耗的生命作为同她对视的尊严与勇气。她定义了我的位置:在星空与那个沉默的、如少女般美丽的坐标的中间,我是用来传递这秘密的使节———让那个未能变得低劣,琐碎,变成语言的东西,成为世人也可以消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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