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街上,几杆孤独的路灯映着路面,远处传来自行车链条旋转的吱吖声,一个人的影子由长变短。
是一个年轻男人,脸上略带疲色,但眼睛是明亮的,有像少年一样澄澈纯净的目光。
没有多远的路,周尔辰停好自行车。进门之前,他又仔细地整理了衣着,抚平每一处褶皱,十分庄重。他不是要去宴会,也不是相亲,他马上要迈进门的,是公安局。
门忽地被拉开了,一股冷风顺隙而入。坐在长椅上的少女不禁打了个冷颤,将头偏像门口,望见他,本来紧绷着的面庞不禁柔和了许多。
周尔辰伸出手,用手指指着化允柔,目光凌厉。她知道错在自己,默默低下头,不作声响,余光却注视着那人一举一动,心里竟充溢着欣喜。
化允柔又成功地帮周尔辰丢了脸,这次的罪名竟是偷东西,平日里任她怎么调皮捣蛋都好,可这次周尔辰却后悔了自己对她疏于管教。毕竟小镇人言可畏。
出了公安局,化允柔小心翼翼地跟在周尔辰身后,生怕一不小心他便大发雷霆。周尔辰扶好自行车,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化允柔,她便小心翼翼地跳上后座。
车轮转过一个又一个大圆,周边是人家的灯火,化允柔吸吸鼻子,是生活的味道。灯光使星光黯淡,静谧让夜变冷,化允柔把手环上周尔辰的腰,小心翼翼地伏到那人的背上,她特别喜欢他身上的味道,那是只属于他的味道,旁人身上是找不到的,闻着总让她想到家,他就是家。
“小柔,你该减肥了!”周尔辰一开口,竟不是她料想中的训斥责备,又反应过来那是在说她胖,不敢发脾气,不清楚周尔辰卖的是什么关子。
“太沉了你现在!我带着你都很费劲!”他接着说,化允柔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是不生气了。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和手臂,发现并没有多余的肉,又低头看了看胸前,反而开心起来,“胖就胖呗!就这样了!”她语调轻快地说。
“小心你这样嫁不出去!”周尔辰逗她,眼角不觉出现了几条褶皱。
“嫁不出去你就养我一辈子喽!”她顺势说道,倒真希望自己嫁不出去。
“净胡说。”本来是想要责问她的,但那些严厉的话,他总是说不出口。等有合适的时机再与她谈吧,他想。
“哥,要是有男孩子喜欢我,你会怎么办?”化允柔转着大眼睛,试探着问道,有点心虚。
周尔辰的思绪一瞬间就停滞了,耳边回旋着她的问题。会怎么办呢?莫名地,心里生起一阵不快,索性给了一个早恋的孩子都期望得到的答案,他说,“如果男孩子人还不错,你也喜欢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同意的。”
化允柔本来胡乱舞动的手僵在了半空,真是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真的吗?”她的声音高了一度,听得出有隐隐的不满。周尔辰不出声响,她就发起疯来乱动,带着自行车在石子路面上左右摇晃。没一会儿两人就人仰马翻地栽到了道旁的土坑里。
要是只摔了一下也无大碍,关键是化允柔就那么不偏不倚地跌到了他身上,连带着嘴唇也一起覆了上来。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被静音了,他只听得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周尔辰慌乱地将身上的少女推开,看向她时,发现那人已经晕了过去。他皱着眉头,无可奈何里又带着庆幸,还好她晕了过去……
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再看看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他迟疑了一下,背起了化允柔。
微风拂过耳际,穿过树丛,风带动树叶,一阵窸窣,好像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路上仍只有那几杆路灯作伴,只是人和灯看起来都没那么孤独了。
化允柔睁开眼睛,看着缓慢倒退的景色,嘴角幸福地扬起。她轻轻吸了吸鼻子,是周尔辰身上独特的味道。真希望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再长一点……
【2】
十四年前,周尔辰还是个少年,虽是该念书的年纪,但早已离开了学校。并不是不想念书,而是他真的交不起学费。
父母离异,双方又都是极自私的人,谁都怕那个可怜的孩子耽误她们往后人生。于是,周尔辰就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
好在那两人离开时将房子留给了他,不然他可能真的就要露宿街头了。
那时查童工查的紧,他找不到长期稳定的工作,只能做做零活。微薄的收入倒也够他三餐饱腹。
几经辗转,他找到了一份给孤儿院刷墙的兼职。周尔辰从心里觉得讽刺,别的地方不要他,只有孤儿院肯用他,也真是应景。
那时周尔辰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厌世的戾气,孤儿院的孩子都避之不及。唯独一个小女孩不害怕他。那孩子整天脏兮兮的,但眼睛很漂亮,整个人都因着那双如星辰般的眸子透着一股灵气。
周尔辰刷墙时,小女孩就坐在一旁的花坛上,一会儿玩娃娃,一会儿看看周尔辰。一次周尔辰在外面给人白做了工,心情低落到谷底,偏偏小女孩没看出来他不悦的脸色,周尔辰赶小女孩走,“你能不能别天天坐在这,你烦不烦人啊!整天脏兮兮的,你抱着的那个娃娃也脏兮兮的!赶紧滚,我不想看见你!”小女孩眨着大眼睛,一会儿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抱着娃娃跑开了,没跑几步被石头拌了脚,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腿上一片青紫,本来就在哭,这一跌倒就哭得更凶了,只是那孩子只是掉眼泪,却一声哭声都没有。
周尔辰想起无意中听到的院里老师们的闲谈,她们说这女孩是个哑巴,还木木的呆呆的,一点都不招人喜欢,长到成年也不会有大人想领养这样的孩子。
一瞬间周尔辰的脸就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刚才就是个混蛋。本来就那么可怜的孩子了,自己还如此对待她。
他想去扶他,可脚步如何也迈不开,他狠狠跺了跺脚,骂了句脏话,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以为这样就能忽略她和自己心底的愧疚。他继续刷着墙,白色的液体向下流过一道印迹,就像女孩的眼泪,他再回过身去,女孩已经不见了。
第二日再去上班时,周尔辰在路过的玩具店,用自己兜里仅有的午饭钱买了一个新娃娃。
他没有直接把娃娃给她,而是放到了小女孩常坐着的花坛旁,女孩没出现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院长发现后还骂了他一通。
他以为小女孩伤了心,不会再来这里了。不抱希望地等着,没想到午后小女孩竟真的出现了。周尔辰远远地望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会摔倒。她走近了他才发现,她手里端着一杯热水,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周尔辰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将热水送到他手上。一瞬间,有温热的液体涌上眼眶,周尔辰仰起头缓了缓,才弯下身子郑重地跟小女孩说了句“谢谢”。
令他意外的是,小女孩竟笑着答了句,“不客气。”
他发愣之际,小女孩已坐到了花坛边上。许是看到了新娃娃,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她迟疑了一下,才将娃娃抱起来,端详了好一阵,又将脸贴上去蹭了蹭。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周尔辰,“这是你的吗?”她小声问。
周尔辰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见她喜欢那个娃娃,阴郁的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他点点头。小女孩犹豫着又将娃娃放了回去,周尔辰连忙解释说,“这是送给你的。”女孩一听,便又将娃娃抱回了怀里,紧紧地。
“我叫周尔辰,你呢?”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女孩笑起来,露出好看的牙齿,“化允柔。”
【3】
周尔辰再回孤儿院已是半年后了,回去只是为了看看那个特别的孩子。令他意外的是,化允柔已于一个月前被领养走了,据说养父母是很富有的商人。想必她今后会有另一番模样的人生。
他替她高兴的同时又感到难过,唯一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就这么,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就再也见不到了。
离开前她是不是一直期望着能再看自己一眼呢?想着,他感觉鼻头发酸。
回去的路上,周尔辰仰头望着天空,天是蓝的,云朵很厚重,缓慢地向远处浮动着。
生活无起落,琐碎倒是繁多。两年了,周尔辰饱受人间冷暖,戾气终被尘世消了,现在他是平和沉静的大人了。
辗转到了A市。他想离开曾经生活的地方,那里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没有。
和曾经做工的朋友一起,工作是料理一家富人的花园,提供食宿。两年的流离也有一个好处,周尔辰会很多东西,园艺,烘焙,销售,会计,导游……夜深人静时周尔辰嘴角总是浮着苦笑,谁真的想这样呢?
令周尔辰惊讶的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化允柔。那个小女孩长了个子,整个人挺拔了不少,但是很瘦,锁骨如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昔时的圆脸已经变成了瓜子脸。她的嘴角紧绷着,眉头也不肯舒展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穿着层层叠叠的蛋糕裙,玛丽珍的小鞋子,别一枚红色的发夹,整个人像个精致妩媚的洋娃娃。
周尔辰就躲在一丛灌木后望着她,他的呼吸都变凝重了。
化允柔没有看到他,他也不敢跑上前跟她说一句“好久不见”,距离感那么重。
周尔辰望着她上了车,叹了口气。
他以为彼此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但化允柔却在一个雨夜找上了他。
那夜窗外电闪雷鸣,周尔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下楼声,那脚步明显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屏住呼吸,一阵紧迫感压身而来。
果然,敲门声响了起来,他赶紧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那人就顺势扑到了自己怀里。虽然连脸都还没看到,但他十分确定来人是谁。
两个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外面是杂乱而急切的脚步声,过了许久才安静下来。他舒了一口气,看向身边的人,化允柔也正看着他,倏地转过身,以背对着他,然后拉下了裙子的拉链,周尔辰吓得赶紧背过身,却听化允柔恳求的声音,“求求你,看看我!”周尔辰深吸了口气,缓慢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竟是一道道殷红的血印,她整个背部都是红肿的。周尔辰愣在原地,他想像不到化允柔这两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一直以为她会过着像公主一样的生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痛,并不是梦。
化允柔转身面向他,眼泪大颗地滚落,她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哭声,瘦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你带我走吧,求求你!”
周尔辰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脱下外衣,披到化允柔身上,带着她闯入了倾盆的大雨,像个救世英雄,毫无畏惧。
【4】
钥匙轻轻插入锁孔,打开门,周尔辰探进头,环顾客厅一周,并无人影,他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化允柔送回了房间,生怕吵醒睡着的人。
黑暗里一片寂静,月光漫过玻璃窗洒了一室,少女纤长的睫毛好像在光影里跳着舞。周尔辰不觉伸出手,想要抚摸这眼前人的眉眼,可手停在半空,终是又放下了。如蝉声越过盛夏,河流涌过山谷,星划过夜,浪轻吻潮,他深知有些东西只需知晓,不必试探。他庆幸自己明白。
他起身回自己的房间,门的缝隙中透过些许暖黄,他推开门,果然看到甘璐坐在床上。她双手环在胸前,眉头紧锁,腮帮子气鼓鼓的,就像一只发怒的青蛙。
周尔辰不作声响,默默坐到床的另一边。
墙上挂着两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没有笑,新娘的眼神是空洞的。如今框住画面的玻璃出现了几丝裂纹,边角上也蒙了一层灰尘。
“化允柔又出什么乱子了?”甘璐的声音很尖锐,总是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没什么大事,就是闯了点小祸。”
“你刚才在她房间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了?”甘璐转过头看着他,一种质问的语气。
周尔辰干脆直视着她,胸腔酝酿着一团怒火,“甘璐,你说话干净一点,什么叫鬼鬼祟祟?”
“你鬼鬼祟祟地背着她进来!鬼鬼祟祟地进了她的房间!还鬼鬼祟祟地摸了她的脸!”
周尔辰怔了怔,不想同她争吵,抱起被子枕头就去了客厅。
甘璐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连吵架,都不愿意同她吵。
想起来结婚已有五年之久了,可她从来没从周尔辰那里感受到过半分爱惜。出阁之前她明明有喜欢的人,可周尔辰偏偏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还成了父亲的救命恩人,父亲非要把她嫁给恩人谢恩。自小听惯了父母的话,连结婚的事也不知道怎么反抗,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结了婚。甘璐常想,若是没有周尔辰,她一定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一定过着幸福的生活,怎会像现在这般,备受冷落像个透明人。
化允柔的存在更是她心里的一颗疙瘩,她看着那个女孩逐渐长大,她看着周尔辰看化允柔时如水的眼神,她看着化允柔整天缠在周尔辰身边软糯地叫他哥哥……她看着,却无可奈何。周尔辰总是不承认自己的情感,可甘璐心里万分清楚。可清楚也无可奈何。
方才他们回来,她透过门的缝隙,看到他背着她,而背上的那个女孩,嘴角的笑意那么浓那么浓。
【5】
小镇人不多嘴却杂,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闲时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唠人长短。
这天甘璐去买菜,一路上总感觉被人指点,直到一个卖菜的大姐叫住她,她才知晓,原来今天她们的谈资是周家的“小野种”,不仅没有女孩样子,还做贼。甘璐顿时气得脸涨通红,她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菜筐也扔下不管了,直接疾步回了家。
一直被压抑的怒火终究要造就一场盛大的爆发,甘璐心里竟有一丝快意。门“哐当”一声被摔上,正在洗衣服的化允柔吓得打了个激灵。她刚想起身去查看,就听到甘璐盛怒的吼声,“化允柔,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平时少惹事了吗你!现在还学会偷东西了!你趁早滚出我们家!我可跟你这种小婊子丢不起脸!”
化允柔已经猜到她听到什么话了,平静地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一扇门之外,甘璐正疯了似的推开家里每一个房间。
化允柔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放下毛巾,门也恰好开了,甘璐看到人,迎面就是一个耳光。化允柔怔了怔,端起地上的水盆,一盆水就泼了过去。甘璐淋得衣衫尽湿,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化允柔。
“这是还你刚才那巴掌的!”化允柔拿起毛巾,打开水龙头,毛巾浸湿后贴到了红肿的脸颊。
“你个小婊子!”甘璐忽然尖叫着冲过去,化允柔灵巧地躲了过去,甘璐扑了空,跌坐在地上。
“你要是再对我动手,那我也只能动手了。你不是很清楚我每天在外面如何混日子的吗?论打架你是打不过我的。别不自量力了。”话罢,她甩下毛巾,回到自己房里换好衣服,再到洗手间时,甘璐仍然坐在地上,双手掩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你不是想我走吗?可以啊?我马上就走。不过——你别以为我走了,我哥就会对你变好。”
化允柔理了理头发,毫不犹豫地走出了门,甘璐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到底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彼时周尔辰正在一台小电视上大作着“手术”。他经营一家电器维修店,在小镇上足够一家人生活。店是结婚时甘璐的爸爸帮忙开的。那时他带着化允柔,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化允柔又生了大病,碰巧他救了个老头,老头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以此谢恩。他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拒绝,可他还有化允柔要照顾,他连送她去医院的钱都没有。
周尔辰并没有觉得后悔,只是面对甘璐时总有着些许愧疚。毕竟,那是一个女孩的一生。可每每看见甘璐难为化允柔,他对她的愧疚与怜惜就少一分,最终就成了现今的局面,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比陌生人也没好多少。
也说不出化允柔为何在心里占了那么一块牢固的地方,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她,若是有一天失了她,就好比有人在他心上剜了一刀,那伤口一定是终身不愈的。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刀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拧螺丝时,他被木制的桌子划伤了手,殷红的血滴汇聚成一颗珍珠,他隐约从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觉得心慌。
这天下了雨,周尔辰拿出车锁链的钥匙,开锁,跨上一辆新自行车。车轮转的很慢,毕竟眼前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他还需撑伞。
周尔辰没能平安到家,他只记得最后一幕场景是,一道刺眼的白光,迅捷地向他靠来,恍惚间他想起化允柔的脸,他想跑回家拥抱她,却已被困住了手脚。
【6】
已是离家的第三天,化允柔面条似的身体上挂着一条被雨水夹杂着泥水洗刷得面目全非的裙子,黏腻的头发贴在脸颊、颈间,脸色略显苍白。
她有点后悔离开时没有拿走任何东西,哦,不,她带走了周尔辰送她的小精灵的项链,那条项链此刻正埋在她的颈间,给她一种安全感,她又摸了摸衣兜,心里涌起一阵喜悦。
周尔辰出来讨生活时,年龄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呢,她咬着嘴唇,想起孤儿院的生活,她告诉自己过得来。
已是傍晚了,城市的灯光像缤纷的流星,看着总让人神迷。有时她觉得走在人群里,孤独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她坐在路边的长椅,又觉得孤独像床棉被把她包围。单是一个城市,她就觉得太大了,她知道自己有多渴望安定。
这些年的胡闹,只不过是她的一点报复罢了。她明白周尔辰是为了她才结了婚,可她心里自那以后便长了一株嫉妒的藤蔓,那株藤蔓吞噬着她,不想搅乱周尔辰的生活,她便只能麻木自己,过一种恣意的、令周尔辰蹙眉的生活。
甘璐让自己走,是一种解脱,不然要一辈子都看着那个人,却爱而不得?
她明白那些道理的。
化允柔走着,周围的喧闹声包裹着她,人们好像都在热火朝天地说笑,又好像都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不知不觉走到了地下通道,有个鬈发青年在弹着吉他唱歌,声音里隐匿着巨大的力量。化允柔掏了掏口袋,最后的五元钱,她走到青年近身,弯下腰,将钱轻轻放入了琴袋。
青年看向她,以笑作答。
向前没走几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在叫人,她觉得像是在叫自己,便回过身,那青年正仔细又诧异地看着她,光看还不够,又拿出手机貌似比较着什么。
化允柔觉得莫名其妙,便继续走路,那人却直接追了过来,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找她。那人说罢还拽住了她的袖口。
化允柔怔了怔。她知道周尔辰一定会找她,他会不眠不休,跑过每一条老街,翻过每一个角落……但她并不想,再出现在他面前……
“你放手。”化允柔看着青年,“我要离开,劝你赶紧放手。”青年一副不屑的表情,心想一个小姑娘能出什么幺蛾子,却没料想到下一秒小姑娘一个拌子,拎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摔到了地上。空隙之间人影已变成了一个点。
化允柔跑出地下通道,站住,俯身大喘了几口气,她环顾周遭,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想周尔辰也不会这么快。
忽地,一道白光向她直射而来,她用手挡住光线,看向那边时,不禁热泪盈眶。
【7】
周尔辰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洁白得一尘不染的墙壁,日光刺眼。惯性地想要起身,本来轻而易举的事,却发现于他来说难上加难。
他恍然想起那个雨夜,看着腿上的石膏、手肘上的绷带,他努力抬起手摸了摸脑后,也是纱布的手感。
周尔辰深深吸了口气,环顾一周,确定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忽然落到桌子上的白纸,背面朝上,旁边放了一只黑色水笔,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艰难地伸出手将那纸张翻了过来,加黑加粗的字体很醒目,好啊,那就离婚吧!
周尔辰忽然觉得释然,他签好字,没有一丝犹豫。
起手机,直接输入一串号码,却听到号码为空号的提示音。放下手机,号码对,联系人小柔也对,怎么,成了空号?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他顾不了疼痛,他要回家找她,无奈双脚刚接触地面,就一阵瘫软,跌到了地上。
不知如何是好,周尔辰就那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这太不符合他的初衷,他一直都希望化允柔能过得快乐幸福,不用多浮华,当然他也给不了,他只希望,她能像大多数女孩一样,穿漂亮的衣服,戴漂亮的饰品,背漂亮的书包,每天开开心心去上学。他所想,只是那么简单而已。但不知何时起,化允柔开始变得乖戾,虽然对他仍是温顺如小猫,但在外面总是和一群社会气息浓重的孩子混在一起,他开始经常被学校的老师找,经常出入公安局,也曾深夜时从小胡同把她拎回家……他不明白化允柔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也能感觉到,化允柔过得不快乐。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生活给他上了一道枷锁,沉重得他走不了远路。
忽然想到了可以打给邻居,周尔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电话接通了,从邻居口中,他得知化允柔被甘璐送去了夏令营,她还不知道他出车祸的事。周尔辰舒了一口气。原来没有事。
两周后伤仍没好利落,但周尔辰已经按耐不住了,见不到化允柔他的一颗心就一直悬着,他总是觉得不安。
收拾行李时,照顾他的护士进来递给他一个包裹,没有寄出地址,也没有寄出人的电话,只有寄出人那里写着“化允柔”,周尔辰拆开包裹,是一条领带。
觉得眼熟,恍然想起,那是年初时,他去参加发小的婚礼,他的西装已经有些陈旧了,还缺一条领带。化允柔同他一起去商场挑选,他一眼看中的,便是现在手里拿着的这条。但当时他看了价格,最终还是放下了,转而买了一条普通又老气的。回去的路上化允柔握住他的大手,“哪天我买给你好吗?”周尔辰心里暖暖的。“你到哪弄那么多钱,难不成是想多管我要零花钱?”他记得化允柔当时撇着嘴的表情,她说,“你这种龌龊的思想,反正我会买给你的,不管你多要零花钱!”他的眼眶当时是温热的。
周尔辰不知道的是,那之后化允柔每个周末都出去发传单,那阵子他还老是怪化允柔懒得护理皮肤,皮肤不仅变黑了,甚至还起了皮,化允柔也不理他,只顾扒着碗里的饭,他不知道,那是一日一日的日晒累积的成果。
两个月后,化允柔终于攒够了买领带的钱,她把那些辛苦赚来的钱夹进了书里,放到了书架的最上方,打算下个周末就去买下那条领带。
一日放学,那天周尔辰临时有事没有去接她,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买完东西回家的甘璐,她拎了好几个袋子,化允柔心一软,跑了过去,从她手里接过了几个。
她低头瞥了几眼,鞋子、饰品、衣服之类的,“你这没少买啊。”
甘璐扬了扬头,“女人嘛,都要对自己好点。”
“你悠着点,咱家可就我哥一个养家的。”化允柔有点心疼周尔辰,不知道这些东西他要修多少电器才能挣回来。
“你什么意思啊,我还花你哥什么钱了,我一个女人买点衣服、化妆品不是很正常吗?”甘璐十分不满。
化允柔觉得甘璐说得对,没再接话。
令她意外的是,晚上她将那本书从书架上拿下来时,里面的钱全都不翼而飞了,可能性只有一个,她气冲冲地去找甘璐,将书甩到了她脸上,“我的钱呢?”
甘璐挑了挑眉毛,“花了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那是我的钱!”化允柔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说什么呢?咱们都是一家人,你的钱,不就是你哥的钱吗?我花的可是你哥的钱。”
化允柔转身径直出了门,走了好远她才让眼泪掉下来。
那天一气之下,她去了那个商场,将领带偷偷装进了口袋。
她想在他生日的时候送他,他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她没有时间再去挣一份买领带的钱了。
【8】
三年后。
正是中午时分,餐厅里忙得风风火火,每个人都像吃了呛口小辣椒,说话时都喷着辛辣,周尔辰仿如踩着一双轮滑,行去自如。
忙里偷闲点燃一根烟,那边炒菜的师傅大喊着,“阿辰,胡萝卜和白菜没有了!”另一边又传来经理催促的声音,“阿辰,盘子不够了,快再刷一些出来!”周尔辰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
忙起来的人好像很容易忘记痛苦,此时的周尔辰觉得自己的脑里空白一片,倒有一种失忆的感觉。只是夜深人静时,乱七八糟的思绪又会回来找他。他常失眠,因为眼前总是晃荡着一个见不到的人的影子。
深夜十一点,周尔辰换去一身饭菜味道的工作服,打包好一盘饺子,走出餐馆。
笔直的马路上除了他便再见不到一人身影。奇怪的是,他总觉得一回头就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他当然回过头,可空荡的马路上依然只有他一人。几杆孤独的路灯,映着温暖的光。空气里有一种大雨将至的气息。
偶尔他会幻想着,化允柔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轻轻环住他的腰,对他无理取闹,对他撒娇,他什么都不说,只想多看她几眼,就那么一直看着。
周尔辰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她了。人们都骗了她,三年前她根本没有去什么夏令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切断了和他的所有联系。那段时间他刚出院,他翻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他去求过她的朋友,仍是毫无所得。
周尔辰都快觉得化允柔是个梦了……不然怎么满世界的都找不到那么个人呢?
周尔辰觉得绝望,他恍然明白,他和化允柔都是一类人。她像一根缠绕着他的心脏的藤蔓,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她像他贴身的棉被,天冷时给他温暖的温度,她更像是空气,关乎他的每一次呼吸,是啊,他依赖她,他爱她,她在他最难过的时刻出现,她陪着他长大,陪着他经历每一次磕绊,他一直都觉得,是化允柔需要他,是她非他不可,可失去的时候他才懂得,化允柔是融进他骨血里的一根刺,教他离不开,教他心痛。是他,需要她。
他心存侥幸,有一天,她会回来,回来找他。
他不知道那会是哪一天,他只知道他一定要等,就算等到残烛晚年。
【9】
是一个明朗的清晨,有人造访,周尔辰迷蒙着睁开眼,去开了门,是陌生人,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也不管他挣扎,给他穿好衣服,就将他扔到了车里。他上了车才看清楚真正的指使人。
那张脸在他脑海里多深刻啊!他忘不了,但也不去想——那个抛弃他的人。心里仍是怀着恨意的,可眼泪不听话。
他终于来找他了吗?
那人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你别这么感动,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生意出现了危机,需要同一个人家联姻,那家人会帮助我的公司转危为安。”
周尔辰怔住了,他万没想到,父子久别重逢,开场白竟是这样,就算是想利用他,也不肯给他一点温情。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仰起头,努力收回了眼泪。
“唉,阿辰哪,我在外头这些年,女人是不少,可也一直没有儿子,如今我也快老了,到时候公司我是一定要给你的,你这也是在帮自己,别这么不愿意。”那人的语气柔和了不少,可周尔辰仍是想一拳送出去。
两家人的见面约在周末,彼时周尔辰换上了西装,打上了精致的领带,他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最后还是翻出了三年前收到的她送的那一条。
他不禁对着镜子里的人自嘲……
就当是,见的人是化允柔……他如此想。总之这事不可能逃得掉,他太清楚他的父亲,他想像得到他的手段。
浓密的枝叶下是一地斑驳的影子,好像一幅抽象画。有叫不出名字但很好看的鸟不住地叫着,好像在歌唱着一首欣喜相逢。天蓝得如水洗,阳光温暖。
周尔辰跟在父亲身后,无半点笑意。他点燃一支烟,还没送入口,就被他父亲掐断了,“你礼貌一点!初次见面一身烟味,成何体统!”
周尔辰看着他,嘴角扬起嘲讽的笑,他看得出父亲隐忍的怒意,他猜他一定在想,怎么有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是你教导有方!”周尔辰扬着头。
父亲狠狠跺了跺脚,叹口气又转过了身,身体微微发颤。
迎宾的服务生将一行人引进一个装修豪华的房间。
进门前,他隐约看到走廊拐角处一抹淡紫色的裙摆。他恍然想起化允柔,她说过,她喜欢紫色,将来她去见她喜欢的人时,一定要穿紫色的裙子,裙子一定要有很多层纱,她想在那天做个公主。他还记得自己许诺说,那样的裙子,他会买给她。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买……想着他不禁鼻头发酸,缓了半晌才敢进房间去。
女方的家人已经就坐,但主角去了洗手间,还没回来。
小提琴手酝酿着一首悠扬的曲子。除了他每个人都是很期待的样子。他看到对面一个气质很好的女人微笑地看着自己,想必那便是女孩的母亲。他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又说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大概是要见到尔辰紧张了。”那女人和蔼地说。周尔辰就坐,忽地一串清脆的声音入耳,“我回来了!”周尔辰周身一震,脑海里只浮现出一个名字,化允柔!他猛然回身,那个身着淡紫色长裙的人,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10】
三年前,人流涌动的地下通道入口,化允柔怔在原地,她看到车上下来一个人,是个气质很好的女人,看不出年纪,身材矫好,那人带着墨镜,径直走到了化允柔身前,她微微屈身,将化允柔拥入了怀里。
虽然还没看清来人的脸,但她已十分确定来人是谁。
化允柔的泪一瞬决堤,这个人身上的气味还那么熟悉。她蜷缩在女人怀里,不敢移动脚步靠近,也不敢给她回应。
她想起父亲刚出意外的那段日子,母亲一人料理丧事,一人照顾她的生活,她发现她的眼角越来越深邃,她还发现,那个青梅竹马的张叔叔吻了母亲的脸颊,轻轻地。
那时她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明白道理的,她想让妈妈有自己的幸福,不再如此伶仃孤苦,不再如此劳累周波,她想有个人,可以像父亲一样照顾母亲。
于是,她选择了离开,毅然决然的。
怎么会想到能够再相见呢?
“妈!”她终于喊出声,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那人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件至宝,“傻孩子。”
当年离家出走后,母亲确实顺利嫁给了张叔叔,可她不知道,就算母亲带着孩子,张叔叔也是要娶她的,她不见的这些年,张叔叔一直在帮母亲找她。
她并不觉得遗憾或是后悔,因为在她流离失所的日子里,她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像夜空里最亮的星,一瞬就照亮了她整个天地。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甘璐,甘璐拿了钱,很痛快地离开了。她得知周尔辰出了车祸,赶到医院时他仍是昏迷着的,她帮他转去了小镇最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护理,她很想留下,很想等他醒过来,想要照顾他……
可是似乎,不是个好时机。
三年里她一直默默关注着周尔辰,她知道他一切消息,也曾悄悄跟在他身后,或是透过层层叠叠的盘子看看他的身影。她想找个合适的时机,让周尔辰和自己都有个合适的身份,等到那样的时候,她想昭告天下地去吻他,而不是假装晕倒。
令她意外又惊喜的是,她见到了一个人。
那日如往常一样,有人来家里同张叔叔谈生意,她路过客厅,无意间看了那人一眼,便怔住了,那样的眉眼,真是太像了。
世界真是很小。化允柔暗中做了鉴定,那人竟真是周尔辰的父亲。又调查到那人除了周尔辰,便再无子嗣。
化允柔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次日吃早饭时,她百转周折地把一家人带到了自己想谈的话题,张叔叔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直截了当地问,“小柔看上哪家公子了!”
化允柔也不矫饰,抬起头,“就上次来找您谈生意的叔叔。”
“好啊,我有空去跟他谈谈。”
这张牌她有十足的胜算,周家的生意出了问题,联姻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周尔辰。
约定见面那天,化允柔早早起了床,化了精致的妆,戴上了小精灵的项链,散下了长发,只等着上个月定制的淡紫色礼服按时送达。
八点,礼服准时送到,她换上,好像童话里的公主,淡紫色的裙摆,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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