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遣。
闻,可曾有人弃这万倾江湖,只为明月当空,换酒当垆。
问,此身向何处。长路漫漫,可惧生死孤独,若能回头,可会再入江湖。
道,风花雪月,哪管人世凄苦。以天为被地为庐,四海为家,踏红尘百丈逍遥途。百余年后,管他江山易主,不过一抔黄土。何羡风流风姿翘楚,一战成名又何如,只是昙花朝露。
笑,功名身后不顾,心随烟雨沉浮,隐于山林不见踪,他日负手看山河,可会悔不当初?
思,情随无主,便可心无旁骛。
念,江湖陌路,终是同道殊途。
(一)
沈从良是亲眼看着疯子杀光了隔壁村二丫头一家的。
他当时躲在后院养鸡鸭的箩筐里没出来,看着银发红衣的疯子先是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走进了二丫家的大堂,然后微笑着一刀一刀的将二丫的爹娘捅死。
然后他看见二丫抱着那个疯子的腿,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哥哥不要欺负我。
他看到疯子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将那把剑捅进了二丫的心窝,还戳出好长一节的剑身。
他也记得那把剑,通身雪白,剑柄上有红宝石雕刻成的狴犴。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沈从良都来不及呼救,只能看着血溅的一地都是。多的像河,像江,像海。满眼都是红色。
然后疯子走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那年沈从良九岁,亲眼看着最喜欢的二丫妹妹死了。
那年沈从良搬了家,他死了丈夫的母亲带着他从山南搬到了江北。
那年沈从良暗自做了个决定,不杀疯子,誓不为人。
(二)
沈从良在搬到江北之后成了个彻底的打渔娃,他偶尔会和撑船的船夫聊聊天,听他们讲讲所谓江湖上的事,那些飞檐走壁的侠客和貌美如花的世家小姐。
什么是大侠?沈从良问。
大侠就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武功高强专门打坏人的好人!
那一刻他对这个人们口中的江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他问船夫:江湖上有没有一个银发红衣武功盖世的疯子?他死了没?
船夫表示没听过这号人。
但是沈从良还是问,天天问,找不同的人问。
最后他娘知道了这件事情,吓的生了一场大病,然后患上了咳疾。
于是在沈从良十四岁的时候又搬了一次家,从江北搬到了江南。
他不晓得他娘为什么那么怕疯子,他去问他娘缘由,却被他娘赶出了房。于是他又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他要当大侠,能杀疯子的大侠!
他要除暴安良,杀尽天下所有恶人。
他要出人头地,做盖世英雄!
(三)
沈从良有时候会问自己,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他母亲的病已经很重了,有时候还会说一些胡话。沈从良能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言语中听出一些东西,但他母亲却从来不和他说清楚。
“你想出门闯荡。”他母亲问他:“那你受得了苦吗?”
“当大侠是不怕受苦的!”沈从良一本正经的回答,他想,反正家里也不富裕,再苦又能苦到哪去。
“你口口声声说要当大侠,你又可知何为侠?”
“侠便是正义,便是斩尽恶人!”
他母亲不再说话。
很多年以后,沈从良才领悟到,原来所谓的苦,更多的是心里的苦。所谓的侠,也不似所想的单纯。
元宵节的晚上,沈从良伺候完母亲晚睡,就一个人到江边散步。他想着这样不是办法,娘亲的病越来越重,要去城里看。
可是沈从良并没有钱,他只能自己独自驾着自家的小船穿过宽阔的河流,去到河对岸,远远的望江城一眼。
元宵节的江城点了很多的灯,老远就亮堂亮堂的。
沈从良连城门都进不去,只能隔着高高的围墙,看漆黑夜空中无数的孔明灯从城里飘出来,折射着不属于他的温暖。他也看到很多画画绿绿的河灯,从城中飘出来,上面写着各种各样人的名字,小小的却又暖暖的。
于是他情不自禁的让小船随着河灯一起漂。
漂着漂着,他听到了笛声,那是一种很温柔的曲调,在夜里让人莫名的安心。
沈从良顺着笛声看过去,他看到高高的城墙边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吹着笛子,眼睛看着远方,旁边的灯笼把他的侧脸照的很清晰,也很柔和。
是疯子!
沈从良惊呆了,他从没想到过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疯子。他有点迷茫,也有点不知所措。他知道现在杀不了疯子,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张大嘴巴呆呆的看着那个人。
然后小船不知在哪磕绊了一下,沈从良整个人掉到水里。他在冰冷的水里扑腾了几下,浮上来的时候,城墙上早已没了疯子的影子。
一切就像一场梦,这个江城和那个疯子都像是假的一样。
回去的时候,沈从良在岸边遇到了个借宿的老僧。
那老僧慈眉善目,白衣白须,手持佛杖,一看便是得道高人。老僧与母亲似乎认识,交谈不少。沈从良不知所谈何事,但只见母亲不语,日日泪如雨下。却再也不反对他出去闯荡。
几日之后,沈从良跪在老僧面前,一字一句道:“师傅,我想入江湖。”
“为何?”
“……寻人。”
“何人?”
“银发红衣,不知姓名。”
老僧一顿,似有所思,道:“你可知,一日江湖人,一朝生死门,命由天定,身不由己。”
“不怕。”
那年,沈从良十六岁,认了师傅,得了宝剑,拿了秘籍。改名沈君华,踏上了江湖之路。
(四)
近日来,江湖上传着不少关于一位姓沈少侠的小趣闻。
相传,这位少侠年莫十五六七,生得眉目俊秀。说是父母早亡,师傅病逝,于是一人一剑一骑便开始闯荡江湖。平日里素爱到处行侠仗义,但是怕猫怕狗,功夫又弱,行侠不成,反而闹出了不少笑话。
折扇轻摇,茶客皆笑,道,少年人最是意气风发,一腔热血无处撒,最能折腾!不过傻里傻气的倒也很可爱,听说师出名门,已经结交了不少江湖名士了。
只是,这少侠现在何处?
啪!惊堂木一敲,说书人缓缓开口:山西,绝情峰,千影阁。
千鬼之巢,人形鬼心,来无踪影,去留无情,魔窟千影阁。
近年来,江湖上也有不少关于千影阁的传闻。
相传,千影阁原是江湖正派中的翘楚,千影阁的少阁主年轻有为,十三岁时曾独身前往南漠,斩敌国逆贼百余人,手中折光剑舞的华光流转,宛若惊鸿!
只可惜……
只可惜,九年前,少主突然心性大变,在武林比武会上当众杀父弑母。众人措不及防,也不知缘由。当时的武林盟主立马带各方侠士违追少主,却被少主逃脱。
老盟主早已去世多年,在世时和千影阁盟主交好,也许知道少主大变缘由,真是可惜了。
至此之后,千影阁就慢慢的沦为了邪教,专门暗杀名门正室。而那少主之后便是极少出头露面,如今二十六七岁,江湖中也没人晓得他长成了什么样。
当然,沈君华入了千影阁完全是个意外。
只是他在所谓行侠仗义的时候不敌敌匪强大,被打的头破血流的时候,被路过的千影阁人士救了。
那人银发红衣,只用内力,便将土匪山贼数十人悉数震杀。
血流了一地都是,满眼都是红色。
沈从良狼狈的爬在地上,看那红衣人手持折扇,神色淡漠。
原来这就是千影阁阁主,花涟堂。
那年沈君华十七岁,好不容易见到了疯子,却不是他想要的场景。
(五)
一天江湖人,一朝生死门。命由天定,身不由己。江湖不比一碗清茶,刀剑之下皆是尔虞我诈。
这是那天,疯子救下沈君华时对他说的话。那时匕首还被紧紧的握在沈君华的手里,只需要一点点,匕首就可以插进疯子的心脏。
沈君华不相信,他不相信疯子会救他,所有人都可以来救他,唯独疯子不可以。
他想起了二丫头,想起了满地的血。他也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残言片语,然后咳在床上的血。他还想起了师傅中毒身亡时的样子,也是满身满地的血。
红的刺眼,像疯子穿的红衣。
沈从良不能再放过他。
于是他撒泼一样拽着疯子的手,说:“我没有家,我想跟着你!去哪都行!”
去哪都行,只要跟着你,我就有机会偷学你的武功,然后杀掉你。
“跟着我?那你想做什么?”疯子笑道。
“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做盖世英雄!做绝世大侠!”
“很好的理想哟,我也想这么干呢。”疯子笑眯眯的说:“不过你可知道何为侠?”
沈君华笑而不语。
那一刻沈君华心想,这疯子演技真好,明明杀人不眨眼,还会装着这样纯良无辜的样子,果然是十恶不赦!
他和疯子回了绝情山后,又外出在江湖上游走了个把月,竟然发现疯子果真是在救助百姓,打抱不平。
不过疯子从来不留名,要留便留沈君华的名。
于是个把月后,江湖上都在传,沈公子工艺高超,菩萨心肠,为英雄豪杰中翘楚,受武林人敬仰。
这一路上,疯子也教了他很多东西,也传授了他很强的功夫。
但沈君华明显感觉到,疯子变得越来越虚落。他明明虚落的连轻功都无法好好行驶,这明明是很好的下手机会,但沈君华就是无法下定决心。
他见过疯子这几个月的样子,沈君华有时候会想,这个疯子与当年那个其实不是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这么好……
沈君华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疯子的种种,突然画面一转,铺天盖地的血红朝他涌过来,他看到二丫头留着血泪朝他爬过来,哭着喊着抱着他,凄厉的叫着:从良哥哥要为我们报仇啊。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沈君华想,疯子对他多好都没用,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跟着疯子回千影阁的时候是在元宵节晚上。山西城城内张灯结彩,但城外绝情崖上的千影山庄却是死气沉沉。
疯子御行轻功三两下上了绝情崖。
沈君华也跟着上去,笑道:“平日里还装什么什么虚弱啊,这么俊的身手,阁主你演技真好。”
“是吗?”疯子也笑了:“明明演技好的人是你啊。”
“想不到一个十六七的少年竟然有这么大能耐。”疯子拿出折扇,摇头说:“当初的纯真都不见了啊,都学会骗人了。果然你那个所谓的师傅就是该死,都把你教成这样了。”
沈从良微微眯了眼,杀意肆起。
乌云遮住了明月。
一瞬间,崖上火光四起。
无数武林正派人士亮出长剑直指疯子。
“花涟堂!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在接近我之前,你要就有准备了吧。”花涟堂笑道。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明灭不定。
(六)
江湖中有传闻,千影阁老阁主花无名曾背着夫人与一名侍女珠胎暗结。老阁主很喜欢这名侍女,曾许诺,若是此女生一子,定是千影阁未来的主人,享无上荣耀。最后此子在山南被花涟堂所杀。
江湖中也有传闻,千影阁现任当家花涟堂与外邦敌贼有所勾结,无时不刻不想吞并中原江山,因此四处虐杀正派人士,连阁内昔日旧臣也不放过。相传,老阁主早已隐退的贴身侍卫许钟常不久前被人毒杀至江南渔船内。
问江湖人谁最擅用毒?千影阁,花涟堂。
江湖还有传闻,沈公子出师钟蝉大师门下,武资极佳,为人聪慧机敏,定能带领武林直至光明巅顶。
钟蝉大师又是何许人也?相传,出自百年隐派,功德高深。
“君华,你放我走,这千影阁以后就是你的了。”花涟堂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一如既往的笑着。
“不可能!我也不需要!”沈君华凝聚内力注入手上的剑中,只见此剑通身黝黑,剑柄之处红石雕刻的蟠龙在内力的注入下华光流转,而后剑尖便直直刺向花涟堂的胸口。他道:“魔头!当日你为自身荣华,残杀正道人士多少!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要你偿命!”
“呵。”花涟堂从身后拿出折扇,内力流转,生生挡住了这一道攻击,说:“君华,你不是一直想当大侠吗?那你可知何为侠?何为正道?何为邪道?”
“侠,便是今日取你狗命!”
花涟堂从容一笑,便一掌袭来。
沈君华原本想着如今花涟堂虚弱,能就此挡下这一击,万万没想到自身竟然被击飞出去。
“君华,我还是那句话。这什么江山武林我都不要了,你放我走吧。”花涟堂摇着折扇说:“你知道吗,现在我只想明月当空,换酒当垆。放我走吧。”
沈君华从地上起来,控制住体内翻涌的血气,再一次将手中剑对准花涟堂,他一字一句道:“你杀了那么多的人,有什么资格继续惬意潇洒。”
花涟堂看他气势汹汹朝自己袭来,哪还有十七岁少年的样子。不由得摇摇头,再次躲开沈君华的攻击。
“君华,我平日待你不差的。”
“那又怎样!”沈君华大喊:“无论如何你今天必须死!”
“你可知我杀你师傅真相?与我来。”
此时,崖上开始骚动,千影山庄的大门被破开。更多的武林人士持剑而出。
“真绝。你居然将千影山庄的地图偷去给那些人。”花涟堂将折扇反置与身后收好,一手提了沈君华的领子,御行轻功向绝情峰峰顶而去。
“也许当初在那个丫头家,我就该杀了你。”花涟堂淡然道。
(七)
夜里很凉,拔出的剑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
剑穿过花涟堂的胸口时,沈君华只觉得世界像没了声音。
剑身被染的血红,和多少年前的那把白剑一样。
他问自己,有什么区别?
所有喊杀的声音一下都离他非常的遥远。他看到山西城里放出的孔明灯,成千上万。似乎要把整个夜空照亮。
他想起了今天是元宵节,现在护城河里应该会飘着五彩的河灯。那些河灯会顺着河漂到很远的地方,然后和天空中无数的孔明灯相遇。
你为什么不用剑?用剑可以赢的,可以不用死的。
“我说了,我真的不行了,不然我为什么不用剑呢?”花涟堂笑着说,然后开始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
“你也该知道,这两把剑本是一对吧。”
又是血,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颜色。亦如他身上的红衣。
“你从来都不信我”花涟堂支撑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但是失败了。他只好无奈的笑着说:“也不怪你,可能命就如此。我当年和盟主说,我爹私通外敌,与外敌细作生下孩子,他也不信我。我杀了那么多潜伏在武林盟会里的细作,也没人信我。”
“最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也是细作……”
“你的身份……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也许当时我不该杀那丫头一家去顶替你,我只要杀掉你娘就好了。”
沈从良想起她娘临死前对他说出的所谓真相,不过是叫他远离疯子,什么私通敌国这种精彩绝伦的故事,他娘从来没有说过。
他想,他凭什么相信疯子。
“我前段时间把大部分武功内力传给你,你还不识好歹。”
“现在还用这股力量杀我……”花涟堂半垂着眼,淡淡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信我……”
沈君华呆呆的听着,木讷的看着自己满手的血。
“随你吧。”花涟堂已经很吃力了,他艰难的说:“我密室的卷宗你也看了吧,南漠敌军今夜会攻打山西,你知道怎么做吧?”
“我没有想过私通外敌,从来没有。”
“信我一次,好吗?”花涟堂伸出手,被沈君华一把握住。他还是像之前一样笑眯眯的,他说:“我带你到这里来,不过是想让你听听当年的笛子,那时你还小,撑着个小船……”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沈君华绝望的摇着花涟堂的肩膀咆哮:“你说的都是骗人的!你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知道吗,我当年和你的梦想一样,想行侠仗义,做盖世英雄。”
可是没人信我。我不得已亲手杀了父亲母亲,做什么英雄。
“可惜身在江湖……现在看来,要是能重来。我只想策马一指天涯,看古道残垣,夕阳西下,惬意潇洒。管他帝王江山,雪月风花,再不入江湖。”
“我原本以为,听完这些你会放过我。没想到,你手这么快。你到底,多恨我。”
“不过我欠了那么多人命,这样挺好。”
……
那年沈君华十八岁,元宵夜带领三千武林人士平定山西外敌。斩杀南漠大军两千余人,一时风光无限。
那年沈君华十八岁,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自己唯一的亲人。
那晚,绝情峰上。他抱着怀中苍白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叫着,疯子。
但不会有人回应他。
沈从良一直想,自己为什么要信他。
后来他想通了,明明一路上疯子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下手,但疯子却从来没想过杀他。
(八)
茶馆。
江湖传闻,沈君华公子为人清高浩杰,不为名利功德,斩杀魔头花涟堂后率领武林高手大败南漠人!而后不见踪影,据说是要退出武林独自逍遥天地!
哈?他才不过十八九岁?太可惜了吧!有人拍桌感慨。
少年自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时,怎会归隐山林?他日看武林雄起,英杰辈出,万千英名浮华皆与其无干,可会有遗憾?
邻桌戴斗笠的白衣人,背后背着双剑,边喝茶边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若是心静,自不会管这浮名功利。
恩,一旁的青年子弟回应,我也要像沈公子一样,不为浮名行侠仗义!做绝世英雄!
白衣人笑而不语,只是淡淡喝茶,道“所谓侠,不过是江湖之人杜撰而已,人邪人正,如何分辩。”
众人点头,觉得所言有理。
不是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哪家哪派?青年子弟作揖问道。
白衣人将斗笠摘下,露出了一双眸色极淡的眼,答:在下沈从良,逍遥自在人。
无名小卒罢也。
燕过青山几重,芳草斜阳碧波,看江山美景几重。落霞几复明重,剑穿月影翩如鸿,打马乾坤人间走,仗剑天涯,不笑江湖笑英雄。
一人一骑一酒,一身一剑一念。
不涉江湖,不理俗世。
自在逍遥,岂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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