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爸爸
171
有个女同学，叫千影。二十多年前，她并不出众。二十多年后，她俨然成了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大概是生活的优越，她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像个电影明星似的光彩照人。她的时尚的穿着，得体的举止，智慧的谈吐，让她在所有的女同学中间一支独秀；她的秀外慧中，她的知性优雅，她的率真可爱，让她很快成为男生——尤其是那几个已是成功人士的男生追捧的焦点。我枯死的心又开始复苏，但我不敢靠近她，落魄如斯，我早把自己爱的权利剥夺了。况且，我认为，她是绝不会对我有所关注的。
聚会的第二天，我们坐在大巴车上时，她加了我的微信，给我发来几个拥抱的表情。我并没回应，并不是我故作清高，是多年的脱离社会，让我丧失了社会人的基本礼仪。我想，大家都在一起，有话当面说就好了。她加我，无非就是例行公事，给做为此次聚会东道主的我一个精神支援吧。
在参观当地的博物馆时，我给大家做着介绍。但多数同学并不听我的，四散着各自看新鲜。我几次回头，发现千影始终尾随在我身后。她和另外一个女同学勾着胳膊，极认真地听我说话。我时不时一本正经地爆出几句半荤不素的段子，她就笑到弯腰，要么跺着脚，要么拍大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发出爽朗的笑声。
每次吃饭的时候，有个男同学总是抢先一步挨着她坐。吃到中途，不知是我有意，还是她有意，我和她就不知不觉地坐在了一块儿。但我们从不私下说一句话，倒像是两个陌生人，连简单的寒暄都没有。那个当了商会会长的同学提议让大家说说人生经历，轮到千影时，她说：“我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当时活着的欲望都没了，多少年来走不出来。现在我领悟了，既然我还能活着，就要快乐地活，尽情地笑，尽情地哭，随我的性子……我觉得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幸福，要么就在追求幸福的路上……”
她说到生离死别，声音有些哽咽，不过还是把话说完了。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铺排自己的不凡经历，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人生体会，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在想，她说的生离死别是指什么呢？最后我想到，应该她也是单身，只是和我的单身情况不一样。
轮到我时，大概这位会长同学知道我并不能拿出可供炫耀的经历，就问我：“当年的中专毕业生，国家是给分配的，可以在体制内就业。如果你当初接受国家分配，在老家从基层干起，现在应该也有一官半职了。最起码，你应该有个稳定的职业，旱涝保收，以后还有养老。你当初选择放弃，现在后悔吗？”
后悔吗？我不曾想过。
单位不景气后，石头还埋怨过我，如果当年你服从分配，现在就是国家干部，何至于现在辛苦打拼？我当时的回应是：“如果当初我回老家就业，就不会遇见你。我即使当了县委书记，和你有关系吗？”
那么现在仔细想想，我到底后悔吗？
虽然这个城市给我的记忆不太美好，给我一段以仇恨结局的婚姻，但是我收获了甚于我生命的儿子，包括和小美那段没有结局的爱情。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依然会选择遇见儿子，选择遇见小美。我知足了。另一条路上，没有我的儿子，也没有小美。尽管我和小美的故事不完整，但至少有过，用任何换取我删除关于她的一切记忆，我不换。
所以我说：“我在这个城市划了一个圈，这个圈是无形的，有限的，却是永恒的。如果我不曾来过这个城市，我就划不了这个圈，就没有我现在什么都不换的拥有，和一段我认为就算是死了都值得的记忆。我不后悔，我的字典里就没有后悔两个字。”
同学们都笑话我的咬文嚼字，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后来我想，那位会长同学反复问我后不后悔，大概也是有所图谋的。他之后就以包工程的名义跟我借了三万块钱，说是周转，却始终未还。我的不会后悔，让我在如此绝境之时凑钱借给他，他仍能心安理得地长久不还。
同学聚会三天，丢了三万，收获了千影。
我不知该怎么衡量得失。
172
和千影相爱，几乎是突然的，却又是自然的，一切水到渠成。仿佛她就在那里等我，我来了；或者我就在这里等她，她来了，于是我们便携手同行。简单到没有过程，没有形式。当我们正在疑问，我们相爱了吗？我们已经爱得无法自拔。
聚会的时候，我和千影没有单独交流过一句。只间接地听说，她的爱人，在六年前因车祸去世了。她一直单身，带着儿子生活。聚会过后，各忙各的，微信也从不聊天。她总是关注着我的朋友圈，只要我一发圈，她很快便有评论。我们就在朋友圈里说几句话。
另外一个老家的女同学子宁，某天夜里，她忽然加我微信，问候了几句，就把我拉进一个群里。群里只有三个人，子宁、千影和我。子宁说：“和你们两个左右开工地聊，我照顾不过来了，快拉在一起聊吧。”这是什么意思？当时我的心激动了一下，但又不敢多想。在我心里，对于千影，我总是以一个角度仰望，从不想过会走得近。
子宁说：“井蛙，这几年你是经历了什么，让千影对你评价这么高？”
我茫然，不知道千影和子宁在之前说了我什么。但我心里是高兴的，这样看，她对我的印象至少不坏。回忆起聚会的细节，我和她，并没有特别的交集。而且我主持的同学聚会，因为能力缺乏，弄得不伦不类，普遍同学对我很失望。那位貌似在追求千影的成功人士在聚会的最后一天，直言不讳说了他的不满。那位会长同学则是在事后私下对我说：“这次聚会，弄成这样，我很痛心。”我也惭愧脱离社会多年，已不是当年的我了。虚拟和现实，真的差距很大，一次同学聚会就暴露无遗。所以对于千影的高评价，我还是挺意外的。
千影问我：“大作家最近在写什么大作，发来让我们欣赏欣赏？”
关于写作，我几乎快忘记了。多年前写过一些阿猫阿狗的爱情故事，都不成器。之后要么被浮躁的时代弄得静不下心来，要么被残酷的现实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加上石头从不赞成我写作和读书，归于不务正业一类，曾因此还烧过我的好多书，所以好多年都不曾写了。当时我说：“我写的都是少儿不宜型的，确定要看？”
千影发了一个笑脸：“发来，我又不是少儿了。”
我又说：“中年妇女也不宜。”
千影立刻说：“我也不是中年妇女。”
我的低情商在这时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我说：“刚过四十，还不能算是老太太吧？”
千影用了一个流汗的表情：“我是姑娘好不好？我从未认为我老过。别人问我多大，我就说是二十。”接着她又说，“我们都不老，谁也不许说老！这才哪跟哪啊就说老。看见老这个字，我就心里不痛快。年轻多好，干嘛要老？”
之后她又问及我的近况，我说：“遇到点麻烦事，经济纠纷，比较头疼。”我投资损失以及给朋友担保贷款被银行逼债的事，只跟那位会长说过。曾希望他能鉴于我的困窘处境而尽快还钱，或者用他的能力再帮我一把，对别人从未提起。
千影赶忙问道：“不是吧？什么事？”
我于是在群里简要地说了一遍。千影替我惋惜了一回，接着又连篇累牍地劝我，人这一生，总难免遭遇这样那样的劫难，每条路都不是坦途，你避过了这场，却正好赶上了那场。这就是多姿多彩的人生。劫难过后，浴火重生，会更坚强和无畏。你还年轻，哪怕一切从头开始，都不晚。最后她问：“需要我帮忙吗？”
我说：“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仅止是那句“需要我帮忙吗”的话。换作别人，同样的劝慰话，他们也会说，或许会说得更好听，但最后总会恰到好处地来一句：“我这几年也是紧的不行，要不能帮帮你。”同样的话，因为最后这一句不同，就完全变质了。那一刻，她在我的心里，更加美好了。
子宁说：“我瞌睡了，睡吧，要不你们俩个单独聊吧。”
我们并没有单独聊，或许我的内心是期待单独聊的，但我发出的信息却是：“哦，都睡吧，晚安！”就这样结束了聊天。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千影又发来很长一段话：“井蛙，没什么的，遇到就要面对，以你的智商和能力，我相信能轻松解决。现在你觉得是很难，但你通过努力度过这场灾难，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了。但是你要畏缩眼前的困难而裹足不前，你就永远不会把灾难抛到身后。保持正念，保持阳光的心态，积极迎接挑战，不要消沉。你越消沉，上天越让你一蹶不振。加油，我看好你！好了，这次真的晚安吧！”
我没回复，心如潮涌。
173
之后，我们偶有聊天。
因为大家各忙的，我白天虽没事，晚上却要给孩子做饭，辅导作业，没多少空。加上同学聚会的不完美，让我的信心大损，加上各种事情的看淡看开，我不再想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了。甚至想过，再换手机号，与从前的人和事隔开。
印象当中，我和千影只聊过两三次，每次的聊天也只三言两语，彼此十分欣赏与敬重。字里行间，我能体会到那种特别的情愫。每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字斟句酌，而且每次都是我提出结束聊天。聊天虽然不多，但我发现和她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尤其是对于精神世界的追求。我说不清我对千影的感觉，时时挂念着她，默默关注着她，却几乎不主动和她说话，更不会表现得热情似火，甚至还带着点冷漠。或许是我故作矜持，抑或是我自惭形秽，总之我不主动。
但我还是主动了。
缘于一个梦，梦里有她，我在梦里重新获取了曾经丧失了的爱的能力。这让我很兴奋。潜意识里，她对我具有非一般的吸引力。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在微信里对她说：“有个人喜欢你，让我给你转达一下！”她问我是谁，我说你猜。她说：“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可爱，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哪能猜得到？嘻嘻，我是不是有点自恋了？”我鼓起勇气，直接说：“好吧，是我喜欢你！”说完我就轻松了，无所谓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对于一个恋爱从不会主动的人来说，这已经难能可贵了。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态。但又有些不安，怕因此失去了那份纯洁。说实话，我很喜欢这样暗恋着她的感觉，偶尔说一句话，不要说破，保持神秘。如果她拒绝了我，为了避免尴尬而从此从我的世界里消失，那就得不偿失了。
甚至我想像，没有她的世界，是永远的灰暗。
她说，她震惊了。
她说她经历过爱情的生离死别，但她依然相信爱情。下半辈子，非爱情不嫁。无关爱情的，她都不在乎。我羞于启齿此时的自己，只剩下爱情了。一个潦倒落魄的灵魂，不知如何衡量爱情的纯度和份量。
之后，我们并不谈及爱不爱的问题，而是天南海北地聊。千影问及我的债务情况时说：“我给你凑点吧。”当时我异常感动。在当地房地产业崩盘之后，金融危机之后陷入了全民信任危机，即使是好朋友之间，借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借钱。就连银行的行长在听说我要靠借钱还贷时都表示：“如今这个时代，谁给你借？除了亲娘老子，连兄弟姐妹都认钱不认人。”所以千影的这句话，无异于对我是超乎寻常的信任。
我问她：“你就不怕我不给你还吗？”
她说：“你不也一样？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两个傻子！”不过她又说：“我有时很庆幸我历经磨难，还永远对人保持信任的这种状态。我觉得这种状态很好，我就怕我哪天对一切都看透了，无所谓了，不会受伤了，那才是人生的悲剧。”
我说：“不会受伤，不更好吗？”
她说：“不好。我喜欢受伤的感觉，至少我喜欢在受伤后还会有心疼的感觉。心疼说明我在乎，说明我的感知还很敏锐，我甚至贪恋这种感觉。我说过一句话，别人都是用脑子做事，而我是用心做事，所以我心疼。心疼，真的是一种能力，我拥有，我快乐。”
她的想法，总是和一般人不一样，透着一种天然的纯真。
我们更契合的地方，是对精神世界的追求。这么多年，无论物质贫乏还是充裕，我们都保持着读书和看电影的习惯。每年院线上映的热门电影，我是必看的。有时带儿子去影院，有时就在家里从电脑上看。有些影片，是不适宜在电脑上看的，几次邀请儿子不动，我就趁着周末儿子不在家时，一个人跑到影院看。我所认识的人里，爱看电影的不多。一个人进影院的，恐怕只有我和千影两人。
所以，我第一次做生意，就放在了影院。
这点，和千影不谋而合。
她说：“孩子他爸刚走的那段时间，好长时间我都走不出来，拒绝社交，怕见到别人成双成对。后来就释然了，他毕竟走了，我还应该好好地活着。无论为了谁，他总是不希望我消沉下去。慢慢地我就适应了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反而觉得也是一种特别的享受。自由，无拘无束。只可惜我工作忙，白天总抽不开空，只得等到晚上补充一下精神食粮。”
说起最喜欢的电影，两人往往同步说出同一个名字。每当此时，我心里就有一些小激动，小幸福，而她总是说：“为什么老学着我说话？真讨厌！”但我想，她的内心里，肯定也是有些悸动的。某次我们一连发出几个电影的名字竟然丝毫不差，连顺序都一样，她忽然问：“怎么办？”我说：“在一起。”她说：“怎么在一起？”我却没敢再往深说。
她对精神世界的渴求，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她总是说：“咱们这么多同学，同样经过这么多年，你的积淀远超于我们，所以我要奋起直追。”所以她经常在工作之余，读书，或者看电影，为的只是，要让自己的内心充实起来，丝毫没有世俗的目的。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纯粹活在精神世界里的人。物质对于她，似乎从不强求。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这点尤其是让我迷恋的地方。
然而，我却隐隐有些后悔，我的直白的表达，破坏了我们之间这种纯真的美好。如果她不能做我的爱人，即使不远离，但再也回不到之前的那种坦然和心无芥蒂了。所以，我又有些退缩。
终于有一次，我说：“千影，我们还是做知己或者闺蜜吧，无话不谈的那种。”当时我想，如果能回到我表白之前的那种默契，那种似有似无的淡淡的感觉，我是愿意的。
半晌，她回复：“知己，闺蜜，好，我同意。”
那次的聊天不欢而散。
我又解释了几句，她没回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