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

作者: 心路浅漾 | 来源:发表于2021-11-26 06:33 被阅读0次
    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非•冲撞】
    (网图侵删)

    启明星还在天边闪烁,东方的天空刚刚翻出一线鱼肚白,整个村庄依然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声,让黎明前的安静显得更为安静。睡吧,再睡会吧,劳累了一天的人们。

    “你这挨千刀的——”一声悠长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山村宁静,同时惊醒了村东头的王老头,和王老头那条有些人来疯的大黄狗。

    在大黄狗一声接一声的狂吠中,王老头的窗户亮起了昏黄灯光。

    只见,七十多岁的王老头,颤颤巍巍地从炕角扯过衣服披上,趿拉着露出脚趾头的布鞋,来到了邻居李二娃家。

    没错,这不和谐的声音,就是从邻居李二娃家的土窑洞里传出来的。

    放眼望去,整个村子挂在半山腰的土窑洞实在不多了。是呀,新世纪的年轮都已经转了五圈了,时代在发展吗?王老头和李二娃的土窑洞并列躲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圪旯里,不是熟悉的人,不会知道这儿还有人家。

    “喜妮昨儿才回来,二娃这俩口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又唱的哪一出?”王老头一边想,一边推开了李二娃的门。

    进门前先要敲门,这一文明行为,王老头可不知道,村里好多人都不知道。

    “二娃,出啥事啦?”王老头一进门,就对迎面那个耷拉着腿,坐在门边炕尾低头抽旱烟的中年男人说。

    “叔,你来啦?抽烟。”看见王老头进门,李二娃站起来打招呼,同时把旱烟筐推了过去。

    抬眼望去,这是一个有了年纪的土窑洞,洞底顶着两根木头。窑深,有九米。所陈设的家具也有些年纪了,一对红漆箱子是女主人李婶的嫁妆,占了窑洞光线最好,左手边门口。挨着红漆箱子的柜子,是放被子的,柜子是李二娃的结婚时,会木工手艺好朋友二蛋做的,漆也是好朋友上,深红色的,但技术不太好,深一道,浅一道。柜子上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伸着两根呈内八字的天线,这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家电。再往里就是一些杂物。

    与这些相对的是一铺大通铺——土炕,土炕总长五米,足够小孩们在上面撒欢。这么长的土炕,在农村是很少有的。李二娃准备这大炕也是有理由的,二娃自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少有的独生子,他希望自己这一辈子可以多有几个娃,让老李家人丁旺起来,全了过世父母的心愿。

    可惜事与愿违,老伴李婶在结婚第三年生了女儿喜妮之后,肚子再也没有大过。夫妻俩背地里找过各路神婆跳过神,吃过各色走街串村神医的祖传秘方,甚至冒着不孝的大忌移动了祖坟的位置……但是,到现在,李二娃的孩子还是只有喜妮。

    “叔——,您坐。”李婶也搭了声,尽着作为女主人的义务,但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李婶现在的姿势像准备就义的勇士,右手握着一瓶农药,左手哆嗦地指向站在地上的女儿喜妮。

    “这是干啥呢?农药可不是随便拿的。”王老头说。

    “叔——,我知道。”李婶回应了王老头,把目光又投向站在地上的女儿喜妮说:

    “妮子,你明天必须去学校教学,咱们老李家祖祖辈辈为农,到了你,终于吃上皇粮,是公家的人了。如果你辞职,我和你爸没法给列祖列宗交待。”

    “妈,我已经给教办主任(乡镇教育机构领导)说了……”

    “你明天按时去教学,我和你爸去向教办主任解释。你敢辞职,我就把它喝了。”说着还示威似的把瓶子往嘴边挪近了一点。

    “妈,你就相信我,我的选择最适合我。”

    “妮子,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妈?”说着,李婶作势去拧药瓶的盖子。

    “喜妮她妈,这事好说,这事好说,先把瓶子给我。”王老头加大音量急急地说。

    李婶看了看王老头,看了看喜妮,又看了看李二娃,转过身子把药瓶慢慢地递给王老头,坐在炕沿开始抹眼泪。

    王老头是李二娃和李婶在村里最合脾气的人,平时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李二娃和李婶都会去王老头的窑洞坐坐。这种掏心掏肺的信赖,不是因为两家空间距离近,而是因为两家的共同点——都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

    村里不地道的人常常暗地里叫他俩绝户头,甚至有人当面揭过这个短。两个男人因为这,常常坐在一起默默抽旱烟。一来二去,友谊之树常青。

    “二娃,你说,怎么回事?”王老头把头转向李二娃。

    “叔,你不知道,喜妮,她——”李二娃她了半天,说不下去。

    “喜妮,你说?”王老头对着喜妮开口了。

    “爷爷,我不是去北京脱产学习(在岗进修)了三年吗,现在毕业了,我想留在北京找工作,可是我爸妈不同意。”

    听完喜妮的回答,王老头沉默了一袋烟的功夫,这才缓缓开口:

    “喜妮,你也知道,咱们村跟你一般大的女娃上这么长时间学的,除了你,再没有了。咱们这个大队,像你一样,挣工资吃公家饭的女娃也不多……”

    “爷爷——”喜妮一张嘴,王老头摆了摆手说:

    “喜妮,你先别说,等我把话说完。你也知道,你上师范那年,分数离公费差三分,如果走自费需要一万元。一万元,可不是小数,反正我这老头没摸过那么多的钱。大家伙都劝你爸妈说,女娃将来是要嫁人的,有工作也是给婆家挣钱……可是,你爸妈硬是不听,借遍了亲戚和全村。现在,你却给他们唱这么一出?”

    喜妮低着头,小声地说:“爷爷,我也知道我爸妈在我身上付出了很多,我一定会对他们好的。只是现在我不想去那么远,那么小的村当老师了。爷爷,您知道吗?整个学校就我一个老师,我整夜整夜地不敢闭眼。”

    “你先熬着,如果你教得好,领导会把你调到大一点的学校去。”李婶插嘴说。

    “妈,您也知道,我已经在那个学校教了三年了,成绩一直都是镇里排名第一,结果呢?”

    “不,不管你说什么,你都必须去教学,不能辞职。现在找工作多不容易,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

    “爷爷,你劝劝我妈,我去北京也能找下工作。”

    “妮子,外边也不是那么好混的,你看村西头的小娟,外出打工几年,还不是回来了,去年嫁给了村长家小子。”李二娃说。

    “爷爷、爸、妈,你们就让我出去闯一闯吧,要不我不甘心。”喜妮恳求着。

    ……

    熬了夜的几个人,眼睛里全是血丝,虽然事情没有说出结果,但太阳已经爬上山坡,到农民上地的时间了。

    王老头,李二娃,李婶拿着农具去了地里。临走时,李婶反复交代,让喜妮先去学校。

    中午回家,迎接李二娃和李婶的是喜妮留下的一张纸条。

    爸妈:

          我走了,去北京了,我一定能找下工作,你俩照顾好自己。

                                                    喜妮

    那天中午,李婶和李二娃都没有吃饭。

    喜妮去了北京第一个月寄回一封信,李二娃和李婶没有打开,直接退了回去。

    那一年年末,喜妮回家过年,李二娃和李婶没让喜妮进屋。大年初一早上,他俩在门口看到二妮买的新衣服。有路过的村民说,李婶看着衣服一直抹眼泪,李二娃看着衣服一直抽烟。

    第二年,喜妮没有回家过年,托人捎回两套衣服。李二娃和李婶没有多一句话,接了过去。来人告诉李二娃和李婶,喜妮这两年在北京一家大公司做销售,做得很不错。

    那晚上,李婶一直对李二娃说:“孩她爹,你说,一个女娃跑销售不累吗?就比当老师好……当销售需要喝酒,妮子的身体能行吗……”

    第三年的初秋,同村也在北京打工的刘剩打回电话:“喜妮因为喝酒过多,胃出血,住院了……”

    后面的话,李婶没有听清,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和李二娃搭同村的三轮车去县城,再去省城,最终到了伟大的首都——北京。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喜妮,曾经的苹果脸,如今是锥子形。李婶扑上去趴在床边,拉着喜妮的手,开始掉眼泪。

    李二娃和李婶在北京整整照顾了喜妮二个月。直到王老头打来电话说,地里的苞米再不收就烂地里了,俩人才依依惜别了喜妮。

    日子继续波澜不惊地向前划着,年轮不知不觉又走了好几圈,转眼又即将是一个春节。

    春节的前几天,李二娃和李婶就把家里家外细细地打扫了一遍,隔壁喜妮住的房子更是打扫得彻底,还请粉刷师傅把屋子重新刷了一遍白漆。

    这一切,都是因为年近三十岁的喜妮,今年终于要带对象回来。

    三十岁的姑娘还没结婚的,方圆几里就喜妮一个。平时谁家嫁娶,李婶都不好意思多逗留,匆匆上了礼就回家,宴席都不参加。

    母女俩通电话的主题总是喜妮这件人生大事,这下好了,喜妮终于有对象了。准姑爷上门的消息,经过李婶的嘴,全村老乡都知道了,甚至村里的流浪狗也知道了。

    准姑爷在大家的翘首以盼中出现在村头的小路上。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方脸,浓眉大眼。长相就特别合李二娃和李婶的眼缘。

    吃过年夜饭,大伙围着电视机成扇形坐着,扇形的顶点坐着王老头。这是李二娃一家的大事,编外家庭成员王老头千万不能少的。

    “肖勇,你家是哪的?”王老头先开口。

    “乌鲁木齐。”

    李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地出了声:“这么远?”

    说完,把目光转向王老头。

    王老头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抬头看了一眼喜妮,说:“喜妮,你也大了,我说你听听,不对的,你就当爷爷没说。你看你春红(王老头的女儿)姑,出去打工,婆家找在了长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我想,我百年后,她都回不来披麻戴孝。”

    王老头的声音里有了悲凉。

    “爷爷,我和喜妮结婚,不回老家,家会安在香河,香河就在北京边上。”肖勇打破沉闷说。

    “你爸妈年纪大了,你最终是要回老家的。”王老头说。

    “不,爷爷。我姐弟三个,我哥和我姐都在老家,我留在北京,将来和喜妮一起给阿姨和叔叔养老。”

    “真是好孩子。你属什么的,多大了?”王老头又问。

    “属鸡的,周岁二十五。”

    “二十五?比妮子小五岁?”插嘴的李婶,音量又大了起来,转头看喜妮。

    “对呀,大五岁。”喜妮没事人似的。

    “妮子,你和肖勇不合适。”李婶决定自己亲子上阵。

    “因为比我小,就不合适?妈,你也太封建了。”喜妮嘟着嘴反驳。

    “妮子呀,女人本来就不耐操磨,你们俩的差距会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明显的。你忘了你表姐只比你前表姐夫大三岁,咱们农村还说女大三岁抱金砖呢,结果呢?你前表姐夫嫌弃你表姐面相老,一块出去不般配,离婚了!”

    这件事,喜妮知道。表姐被前表姐夫伤透了心,直到现在没再结婚,守着儿子一个人过。因为这件事,亲戚们常常会对还没出嫁的女儿说,结婚不是过家家,要各方面都般配,爱情的时效太短暂,比如表姐。

    “肖勇不是前表姐夫。”喜妮反驳着。

    “你这孩子,你知道乡里乡亲会说什么吗?”

    “说什么呢?”

    “说你耽误成老姑娘了,嫁不出去,骗人家肖勇,老牛吃嫩草。这些唾沫星子会淹死我和你爸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就要跟肖勇结婚。”喜妮的意志相当地坚决。

    ……

    这一次的春节,李二娃家气氛不够喜庆。

    大年初三,喜妮跟肖勇离开了小山村,据说去了乌鲁木齐见未来的公公婆婆。

    李婶在炕上躺了整整一个春天,直到喜妮在乌鲁木齐举行完婚礼。李二娃去参加女儿婚礼了,不看一眼亲家的真面目,夜里俩口子睡不着觉。

    过了一年,喜妮怀孕了,打电话来想让李婶过去照看。

    李婶在电话里说:“妮子,你结婚时的本事呢,怀个孕还自个弄不转?……太远了,家里离不开。”

    话虽这样说,以后逢集的日子,婴儿用品店总能看见李婶的身影。今天买块小毛巾,明天扯块做婴儿衣服的布料……

    一天半夜,李婶被噩梦惊醒,梦里她的喜妮在生孩子,可是全身都是血……

    天刚微明,李婶悄悄来到村子中央的村长家,村长的女儿阿秀在乡镇医院当护士。

    “阿秀,你说喜妮这么大年龄生孩子……”后面的话李婶不敢说下去。

    阿秀拉着李婶的手说:“婶子,喜妮姐,年龄虽然大了些,也不是不能生。就是多胞胎孕妇容易得妊高症,不过,喜妮姐是在北京生,那里的医疗水平高,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婶在胸前画着十字。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喜妮怀孕的第七个月,肚子大得像面鼓,脚开始肿胀,血压也居高不下。到医院一检查,妊高症,必须提前强行终止妊娠。

    一收到这个消息,李婶又坐不住了,连夜奔赴北京。

    “女人生孩子,那是和阎王打交道,她这辈子可只有喜妮一个孩子,女儿坐月子,做母亲的不在场压阵……”李婶越想越后悔没有早去,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恨不得长出翅膀。

    喜妮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李二娃和李婶赶到了。喜妮拉着李婶的手,叫了一声:“妈——”

    李婶的泪就憋满了眼眶,一直攥着喜妮的手不放。最后,还是李二娃强行分开母女俩。

    煎熬的两个小时终于过去了,喜妮安全推出手术室。被安全推出手术室的还有三个小宝宝,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只是着急出来的小家伙们没有跟妈妈待在一起,直接进了保温箱。

    三个月后,喜妮孩子过百天了,李二娃和李婶准备回家。肖勇主动提出,男孩中的弟弟姓李,李喜妮的李。

    李二娃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肖勇的肩膀。

    李婶拉着肖勇的手一直说:“好孩子!好孩子!”

    回到家的李二娃带了瓶酒,专门到父母的坟头坐了一个下午。

    从此以后,每年暑假,喜妮的三个小鬼都会回来,逗留几天,陪李二娃和李婶。

    李二娃和李婶每天必做的事就是, 带着三个孙子,在村子里招摇走过。不时大声地喊叫:“肖大宝!李二宝!肖沐沐!”

    村里最爱传闲话的白大妈,站在路边对每一个经过的村民说:“李二娃俩口子叫李二宝时,更理直气壮。”

    李二娃和李婶罕见地没有反驳,继续敞亮地喊叫着……

    大人和孩子们的笑声,在村口的老槐树上盘旋着,在小山村的头顶上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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