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宋明理学和禅宗在诸多观点上趋同,此是大势,乃“理一”处。但,儒学和禅门归根到底还是两门学问,若囫囵论之、不究其深,恐贻误其“分殊”处。总体而言,禅门以明镜示“空”和“无滞”,朱熹以明镜示“诚”,陆九渊以明镜示“大”,而阳明则在九渊示“大”的基础上以明镜意“先验”。
关于镜子的科普性解释如下:
有光滑的平面,能照见形象的器具。古代用铜铸厚圆片磨制,现在用平面玻璃镀银或镀铝做成。
——《现代汉语词典》
第一部分、禅门对“明镜”的运用
此处所说的禅门,多指从《楞伽经》为发端的惠能禅(南禅),或曰“顿教”。《楞伽经》凡四译今存者三。其一则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成四卷,曰《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其二则元魏菩提流支译成十卷,曰《入楞伽经》;其三则唐实叉难陀与复礼等译成七卷,曰《大乘入楞伽经》。
本文采用的为最古的刘宋版,即《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定本全名为《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义贯 刘宋天竺三藏求那跋陀罗译 沙门释成观法师撰注(第三版)》,即释成观法师撰注的《楞伽经义贯》(第三版)。以下概简称《楞伽经》或《经》。
(1)意“净”、“寂”
在《楞伽经》中有多处言“镜”者,现取两处先说说:
大慧,譬如明镜,持诸色像,“现识”处现,亦复如是。
......
大慧,如眼识,一切诸根、微尘、毛孔俱生,随次境界生,亦复如是:譬如明镜现众色像;大慧,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风,飘荡心海,识浪不断。
——《楞伽经》
《楞伽经》当中提及“明镜”的隐喻处,说“持”又说“现”,然说“现”处较多。释成观法师注解“譬如明镜,持诸色像”之“持”为:“摄持、显现之义”(——《楞伽经义贯》(第三版)P56),此似有不妥之处。“持”原意即为“摄持”,但断无可能解释为“显现”。《经》中说明镜用“持”仅此一、二处,故可能为翻译失误所致,应当一律译为“譬如明镜,现诸色像”。此“现”方有“显现”之义。若为“持”,则与“明镜”观感不合,“明镜”并不凝着外物,故非持。此其一。
禅门但说“明镜”处,又多与“净”互义。如: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有,所有清净境界
——《楞伽经》
净心体犹如明镜,从无始以来,虽现万象,不曾染著。
——神秀《大乘五方便》(源引自释印顺《中国禅宗史》)
故禅门当中“明镜”这一印象重在寓指“净”、“一心澄明”。但说到“一心澄明”的深处,又说“无(非有)”、“寂”,在那“无相、无所著,及最殊胜之佛地”。如《楞伽经》说:
“大慧,”所谓三无为之“涅槃”无为、“虚空”无为、及择“灭”无为,体“非有三种”,以无为体寂无相故,“但”名“数”现“有三耳”,名数本无实体,一切名相皆复如是。
......
如来即“说”此名为无相“无所有”、一切“妄想”分别皆悉“寂灭”之无上“法”门。
——《楞伽经》
故禅宗“明镜”印象的意识流终归处是一颗通透晶莹、无染无著的“一心澄明”(或如神秀禅师所说的“净心体”)。因此上文所引“譬如明镜,持诸色像”之“持”不能解读为“摄持”之义,否则便是有染、有著、有相,悖于“无”、“寂”之大义。
(2)意“幻”
佛告大慧:为惑乱,以彼惑乱,诸圣亦现,而非颠倒。大慧,如春时焰、火轮、垂发、揵(qián)闼婆城、幻、梦、镜像,世间颠倒,非明智也,然非不现。大慧,彼惑乱者有种种现,非惑乱作无常。所以者何?谓离性非性故。
......
犹如幻、梦、水月、镜像,非造非所造,如造所造,一切色种种支分,具足庄严,随入一切佛刹大众,通达自性法故,是名觉法自性性意生身。
——《楞伽经》
“幻”、“梦”、“水月”、“镜像”等诸般“凡夫妄想”,能“颠倒梦想,攀缘造作”,因此习者要“远离内外境界”及“远离一切虚妄觉想”,进而“离攀缘,攀缘离”。总之,应“外息诸缘”而“舍妄归真”。
此处以“镜像”寓“幻”,实际上与上文所解为“净”意旨不差。只不过此处是反语用之。归根到底还是要人“净心”,不执着于身外的假象、幻影(“外息诸缘”、“舍妄归真”)。
(3)意“无滞”
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有,所有清净境界
——《楞伽经》
此一“顿显”就将“明镜”之“无滞”溢于言表。《楞伽经》尝言“彼因大梵天为能生万物,无有滞碍,故称其为自在”。《坛经》亦有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此来去自如的自性般若就是“无滞”。
第二部分、宋明理学对“明镜”的运用
-1- 朱子说“明镜”
人心如一个镜,先未有一个影像,有事物来方照见妍丑。若先有一个影像在里,如何照得。人心本是湛然虚明,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见得高下轻重,事过便当依前凭地虚方得。
——朱熹《朱子语类》
朱子也以“明镜”来说“理”。不过他所说的“明镜”侧重有两重能量场:
(1)以“明镜”的被动鉴照外物来说“人心”是被动(“事物之来,随感而应”)。朱子并不单在此处说“人心”是被动鉴照外物,他尝说“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此处“普”与“顺”互义,便是说人心如明镜普照万物,而顺合于天理昭昭。此人心为被动鉴照外物的迹象显露无遗。
(2)以“湛然虚明”的明镜来说“人心”之“诚”。若“人心”不诚,就如明镜当中已经有一个影像,则如何还能投照其他的影像呢?(“若先有一个影像在里,如何照得”)。故朱子所说的心诚意指“湛然虚明”。
这一点,实与《楞伽经》中“明镜”意义有所不同。《楞伽经》中“明镜”的能量场重在晶莹剔透这一“净心体”,其可以无滞映照万物,实因本心澄寂,吾心是虚;朱子说人之心诚而映照万物,乃说吾心之诚。朱子虽说“湛然虚明”,但其能量场明显在“明”而不在“虚”处。不能将朱子的含义解读为“虚”,这是因为他道学基本立场决定的。
-2- 陆九渊说“明镜”
徐仲诚请教,(陆九渊)使思《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一章。仲诚处槐堂一月,(陆九渊)一日问之云:“仲诚思得《孟子》如何?”仲诚答曰:“如镜中观花。”(陆九渊)答云:“见得仲诚也是如此。”(陆九渊)顾左右曰:“仲诚真善自述。”(陆九渊)因说与云:“此事不在他求,只在仲诚身上。”……少间,仲诚因问《中庸》以何为要语。(陆九渊)答曰:“我与汝说内,汝只管说外。”(徐仲诚)良久曰:“句句是要语。”
——陆九渊《陆九渊集》
九渊说“明镜”,是以师资对话的形式展现出来的。其门人徐仲诚请益于陆子,陆子让其思考《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含义。一个月后,陆九渊问他考虑的怎么样了。徐答“如镜中观花”一般。
九渊这里,镜与花的关系,正如心与万物的关系(对置)。九渊后让徐只管“内”(而不是外),这合于其“先立其大(心)”的心学立场。对应来看,显然“明镜”是内,“花”是外。这和陆子心学的基本教义是相同的:向内求理(“此事不在他求,只在仲诚身上”),要“发明本心”。故,九渊的“明镜”亦可作“心”来讲。
与禅门“明镜”两相对照,则陆子的“明镜”有其侧重一端的含义:
(1)陆子的“明镜”直指“本心”,引申而出的是要人向内求理(“此事不在他求,只在仲诚身上”),而不是在身外求理。因此,陆子的本心包含万物之理,是一颗“实心”,与禅门所说的“虚心”是大不同!若是“虚心”,便是因心之“一心澄明”,无所著而能映照万物。陆子之意重心显不在于此。
陆子又尝说“吾心即是宇宙”、“人皆是有心,心皆具是理”、“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故陆子之“心”是一颗“实心”无疑。
(2)陆子之“心”比朱子之“心”能量更大。王煦在其《陆象山心学美学智慧研究》一文中解读《陆九渊集》当中此“镜中观花”句说:
这智慧正如象山所言:“我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的底人,及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之人”。这是象山以其证验后的本体“本心”为核心之展现。在象山处,吾心自己跟自己“对置”。如同“镜中观花”,“明镜”(“吾心”)变异为“花”(“万物”)通过“明镜”(“吾心”)而显现出来。
——王煦《陆象山心学美学智慧研究》
故:陆九渊之“明镜”是实实在在的本体所在,故能够异为“花”(“万物”)。这既非禅门所说的“虚”心,也殊于朱子所说的心是被动鉴照外物的印象。在陆子处,心(“明镜”)是万物萌然的“本体”所在。陆子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则是此说之明证。
-3- 王阳明说“明镜”
(学生)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王阳明)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
——王阳明《传习录》
阳明讲“明镜”也说“随感而应,无物不照”。似与朱子将“明镜”说成“事物之来,随感而应”的并无二致,但细较起来确有千差万别。两者之差,在于“照”与“应”分殊。“照”是主动词,由内及外;“应”是被动词,由外及内。另外,“无物不照”能量场在说心之既大,“随感而照”的能量场则是吾心之诚。
阳明后说“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则显然将“明镜”与心学传统义下的“吾心”对置,是说它是先验的。这种明镜是先验的说法,在阳明之前前所未有。
朱学“格物致知”在实践论上的操作是:先“即物”穷理(先“分殊”),然后“致知”(再知“理”),“用力之久”然后“豁然贯通”(再贯于“理一”),最后才达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最后圆融于“心”),朱子的实践论是一个从局部到整体、从外到内、从物到心的工夫。但阳明说“天下无心外之物”,故实践论上不可能是朱子那套从外到内、从物到心的操作。他的操作只能是从内到外,先治心的。如他说:
先生(王阳明)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
——王阳明《传习录》
这两段《传习录》当中的引文相互对照,则阳明之意明矣:
阳明的“明镜”与朱子“明镜”的分殊在于:
首先,王学的“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是从“吾心”的角度而言,而朱学的“事物之来,随感而应”是从“外物”的角度而言。前者主动,后者被动。另外,说阳明的“明镜”观感是主动,还在于其启动的开关在于自己(“你来看此花时”),与朱学“事物之来,随感而应”的“随...而...”结构完全不同;
其次,阳明说此“明镜”(“吾心”)“无物不照”而又“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因此王学的“吾心”是先验的,是不需要先在“明镜”中有个形态先行存在。而朱学要“格物致知”,然后“豁然贯通”,最后圆融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因此朱学的“吾心”是经验主义的。
阳明的“明镜”与禅门的“明镜”亦有大不同:因阳明首先强调“天下无心外之物”,故“吾心”必然不是一颗“虚”心,此与禅门分殊之一;其二在于阳明虽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此一“寂”似绕入禅机了,但阳明说“寂”并不是说桃花不存在,而是说他们在山林中任意开任谢,与“吾心”不相关(“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的“心外无物”之“无”不能解读为“不存在”,而只能解读为“不相关”。禅门对心外之物,解读为幻影、色相,是存在否定的倾向在里面的,但阳明对心外之物,断无否定之倾向存在。
第三部分、总说:
-1- 禅门说“明镜”
意在:
(a)首先在于说“净”(“净心体”),讲到“净”的深意时,又引导到“澄寂”、“一心澄明”的方向。此“澄寂”即本性一尘不染的真如佛性,倾向于“无(非有)”;
(b)其次在说它“虚幻”(“水中月、镜中像”)。其实说“虚幻”处,亦在要求人“无心去来”而舍妄归真,故与前处说“净”实为同义而反用之;
(c)说“无滞”、来去自如的自行般若。
-2- 朱熹说“明镜”
能量场:
(a)以“明镜”寓指鉴照外物之“本心”。但朱子所用“明镜”的地方,意在说吾心之诚(如果“人心”不诚,就如明镜当中已经有一个影像,则如何还能鉴照其他的影像呢?),而禅门用“明镜”说本心“澄寂”,是说吾心是虚。故有侧重不同;
(b)以“明镜”来说吾心之被动。此在“事物之来,随感而应”、“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中“应”、“顺”当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此是与心学一派有不同处。
-3- 陆九渊说“明镜”
意在:
(a)将“明镜”与“吾心”对置:能鉴照万物的“明镜”就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吾心”。他既不归于禅门的“澄寂”;也不需要像朱子那样跳出身外去求理,因为理不在身外,就在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吾心”处。因此,陆子之心是“实心”,而非“虚心”;
(b)陆子之“明镜”并非被动鉴照万物,而是与外物之间占据主动的地位。陆子以心是万物萌然的“本体”所在,强调了这块“明镜”的强大。如前所述,在陆子那里,“明镜”与“心”是互置而具有同一意义的,故陆子的“明镜”亦是万物萌发之所在,是基于本体地位的。
-4- 王阳明说“明镜”与禅门和朱学都有大不同
与禅门相比:
(a)阳明说“天下无心外之物”,故“吾心”必然不是一颗“虚”心,此与禅门一颗“虚心”不同而同于陆子;
(b)阳明以“明镜”借指“吾心”,与陆子又同。阳明并未对“明镜”(“心”)外之物持否定态度,重心是说外物与吾心不相关(即:“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而禅门说“明镜”处,深意是要引导到一尘不染的“澄寂”,故要“外息诸缘”,因此禅门对“明镜”(“吾心”)以外之物是持有否定倾向在里面的。
与朱学相比:
(a)阳明说“明镜”,但又强调自己掌握了何时使用这块“明镜”的开关(即“你来看此花时”),因此与朱子被动鉴照外物(“事物之来,随感而应”)的意旨有不同;
(b)阳明的“明镜”既包容万象,但又是先验的(明镜中“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因此是不以朱学那套“格物致知”,最后圆融于“吾心之全体大用”的从外到内的实践经验为基础的。
王学与朱学的这两处差异,其实在于心学当中“吾心”是起点;而在理学那边,“吾心”是终点。故此,心学当中“吾心”是主动,而理学当中“吾心”是被动。此请参考我上一篇论文《从孟子“万物皆备于我”说理、心分殊》
初于2018年2月3日。
再于2018年2月7日。
再于2018年2月8日。
再于2018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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