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打听好了,学龄前儿童可以改名字,只要监护人写申请,不需要任何的像与长辈重名、生僻字、谐音不雅之类的理由,吴杰决心暑假结束前把外孙子的名字改姓吴,除去周末,还有三天时间。
周末女婿在家,老吴不太好意思上门求人,在家捱两天又实在煎熬,就决定再去上海看看儿子,通报他一声,或者还能劝劝儿子。再不济,让儿子提前知会一下女儿,自己也好开口些。
县城离上海不远,往来的高铁很多,想当年,老吴第一次到上海,大车小辆地折腾了足足一天。到了上海滩,看着高楼大厦,畏畏缩缩窝囊得要死。如今,老吴有钱了,在上海也不怯事的。到了儿子的公司,一家叫英文名字的名妆沙龙,老吴在门口站直,挺着腰咳嗽一声。
公司里接待的小女生看见后忙来答应:“您找哪位?”
“吴森呢?”老吴装出不耐烦的样子。
“是老爷子吗,我说怎么这么面熟,跟吴总模样真像”,小女生甜甜地笑着。
“什么话!我跟他像?是他跟我像。”老吴纠正道。
“是,是。”小女生连声赔不是,“我给您通报一声。”
“通报啥通报。”老吴抬脚上楼往吴森办公室走去。
门口几个女员工慌忙拦着:“哎哎哎”,吴总正接待客户呢”,几个人一起喊起来。
接待他的小女生更是朝楼上喊:“吴总,您父亲来啦。”
老吴瞪了几个人一眼,噔噔几步跨到二楼,吴森正用纸巾擦着脸,青的红的紫的脂粉花在脸上,身上的红裙是来不及换了。
老吴啊了一声,捂着脸摸索到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我一会有采访,这是上镜头用的。”吴森有点尴尬,接着又惊讶,“爹,你咋来了?”
老吴说不出话来。
吴森在上高中的时候,村里就有流言,老吴是不信的,吴森也一直对流言义愤填膺。后来,连老吴都觉得儿子不太对劲的时候,吴森嘴上还是不承认的,吴森的不承认让老吴多少有点希望和脸面。再后来,吴森去上海工作了几年,突然不装了,说话也尖细起来,村里人看老吴的目光越发异常起来,老吴这几年一直在艰难地试着忍受,可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就在去年过年的时候,吴森竟然带个男同事回家,老吴气得犯了心脏病,当晚搬到县里过活再不回老家了。
爷俩也不再联系,还好大女儿吴莉每天在跟前,外孙女、孙子乖巧可爱,特别是外孙子跟老吴隔代遗传隔代亲,长的像不说,语气神态跟老吴也十分相似,真是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但是吴森似乎确定不能给他生个亲孙子了,这个念头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老吴。幸亏大女儿给老吴普及了不少那方面的知识,老吴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慢慢接受,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有各种理由原谅,至少,在女儿开导下,老吴不觉得儿子是个“变态”了。
但是这次,看到吴森一身女装,满脸浓妆,吴森最后一点幻想消灭了,他希望在两个男人之间吴森能是个男的,可现实又打了脸。
老吴在椅子上闭眼坐着,吴森垂手站在一边,不敢说话。沉默很久,老吴开口道:“我想让刘昊改名叫吴昊,今天就来跟你说一声。”
“哦,这个事啊。”吴森舒了口气,“姐夫同意吗?”
“他同不同意不重要,这个事我拍板。”
“咱爷俩商量这事有啥用?”吴森忍不住笑出声来,尖细尖细地,刺着老吴的耳朵。
“商量啥?”老吴下决心了,“我跟你说,我手上的拆迁款300多万,赔的房子,还有车,家里的老宅子、地以后都是昊昊的了,你这个当舅的以后不能跟他争。”
吴森愣了,在上海打拼这么多年,父亲手上那点东西他是看不上眼的,但是在县城老家这可是一大笔钱,更是父亲一辈子的积蓄,吴森看到父亲的决心,分明是对他这个儿子的抛弃,这让吴森绝望吃醋,他冷笑一声,拿劲沙哑着嗓子说:“我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吧?我不用争,都得有我一半。”
“你要是能生个儿子,哪怕是闺女,都给你。”老吴牙齿咯嘣响。
吴森气得浑身发抖,他这个父亲是从不落下风的,更何况在儿子面前,吴森眼里噙着泪哽咽起来:“你听听村里人都怎么说你咒你的,我看”,吴森顿了一下,“也是报应。”
咣当一声,老吴把吴森跺倒地上,骂了一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老吴扶着楼梯捂着胸口下了楼,女员工们拉着,七嘴八舌劝老爷子消消气,歇歇再走。
“滚”,吴总的声音传下来,带着哭腔,“叫他滚。”
女员工们都放开手跑到楼上看吴森,老吴走出门,接待他的小女生朝楼下喊了句慢走,却没有送出门来。
老吴气得心口疼,挣扎着坐上返程的动车,心情平复一些之后,老吴翻开手机相册,里面有一份报纸的照片,老吴逐字地默读,关键的地方还读出声来:“对中国的人口问题和发展问题的积极作用不可忽视。”
二
高铁呼啸前进,远山夕阳、河水大桥,向老吴压过来。
那天也是今天这样,夕阳透过车窗洋溢在新任的计生委主任小吴的脸上。
35岁的吴杰正当年,镇里的疑难险急任务领导都能想到他,这是组织重视的好信号,提拔他做计生主任就是证明,不出两年就能当镇长的。
吴杰踌躇满志,协调各个部门、单位把计生工作轰轰烈烈地推进起来,只是耳边总有风言风语,不时地吹凉他热火的事业心:“搞别人搞那么狠,自家弟媳藏起来等着生儿子咧。”
吴杰决定亲自带队,邀请村镇两级的领导、公安、民政的同志配合,一行人坐着火车直奔弟媳老家。
弟媳开门的时候以为是大哥来看她,心里欢喜,忙喊父亲来招呼,大哥却喝了一声:“抓起来!”
当天晚上弟媳被就近带到镇上的医院。
当时说了什么,吴杰已经想不起来了,弟媳似乎也全程沉默的,只是这两年,吴杰忽然记得弟媳的哭嚎咒骂声。
又好像,孕妇很不配合,吴杰是那个按着左胳膊的人,或者是按的其他人吧,毕竟是弟媳妇,自己似乎不会也不应该跟进病房的。
老吴越来越恍惚,太阳已经落山,红的云霞在老吴面庞的沟壑中投下细长黯红的阴影,就像当年弟媳吊在家门口的影子一样,老吴头顶着车窗,车厢轻微地震荡着,他头上的伤疤隐隐作痛。
那是在庆功会上,弟弟吴刚拎着菜刀闯进宴会现场,朝哥哥头上就是一刀转身又砍伤一名干部,吴杰没有死,干部却送医救治无效,死了。
刑罚是严厉的,弟弟在狱中两年后被判了死刑。
从那之后,老吴本家的姊妹兄弟再没人跟他往来,仕途也停滞了。镇上于是就有关于老吴家的流言和诅咒,这两样东西很做妖,明明没有人在你跟前说,却时时传进事主的耳朵,钻进事主的心里,尤其那句“断子绝孙”,格外刺痛老吴的神经。
眼看着外孙快上小学,老吴等不及了,不然真得要有报应。
三
周一,老吴在女儿小区门口等着女婿的车离开,就赶紧来到女儿家中。
“你跟刘明商量一下。”老吴一边说一边掏出给外孙买的奥特曼,给外孙女买的爱莎公主,两个孩子兴奋的尖叫着,老吴低着头继续道,“就说我想把昊昊的名改姓吴。”
吴莉愣了一下,问道:“你这有意思吗?”
老吴还是低着头,又给两个外孙拆牛奶,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围着姥爷说谢谢。
“我手上300万的拆迁款,四套房子的处置权,车、地,老家的宅子都给你”,老吴犹豫了一下,接着狠劲说道,“都给刘明,问他可愿意?”
“哼”,吴莉鼻孔出气,“这种花把式,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
“你可知道!”老吴的急脾气又上来了,额头青筋绷出来:“人家怎么说我的!”
“断子绝孙吗?”吴莉无所谓地摊摊手,“你还国家干部呢,发誓诅咒的话也信?”
老吴羞红了脸,头几乎垂到地上。
“改姓的事传出去,不更惹人笑话?”吴莉语带讥讽。
“后周的郭威,南宋的赵构,两个皇帝还…”老吴反驳道。
吴莉拿起扫把开始打扫卫生,摆出不想再跟父亲交流的架势。
老吴自然是看得明白,分明地感觉到那扫把是对他的想法进行扫除的,从小到大,女儿几乎对他讲的所有典故都有种天然的敌意。
老吴把话憋了回去,剩下的只能是离开,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直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困难,便倒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头疼得愈发厉害,老吴拿出钢笔铺开信纸,郑重地写下“我的遗嘱,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分给两个侄女吴楠、吴冉…”
老吴本想在遗嘱里回顾这一生,虽然不是要做自杀前的遗言,但是写完之后发现这一生还真是草草无聊,又犯下这么多错,还真有了轻生的念头,老吴脑海里闪现着老家的河,村口的树,想着死在哪里合适,正迷离伤感中,刘明打来电话让他又活了过来。
“爸,吴莉跟我说了,我同意,昊昊爷爷奶奶也同意,明天就去派出所改,您也来吧。”
“嗯,嗯。”老吴激动地几乎哭出来。
改名字那天,老吴穿着纯白的衬衣,看着户口本上“吴昊”两个字,眼圈红了。中午回到家,老吴把遗嘱上“我名下的”后面又加了几个字变成“我名下的在吴楼的所有财产”。
晚上,老吴请亲家一家吃饭,不免多喝了几杯,刘家人表现得很得体,酒桌上一字不提给吴昊房子、票子的事。刘明只是不停地给丈人斟满敬酒。亲家两口子那种势在必得的矜持让醉酒的老吴很受用,自己不等人家开口,一再表示:明天一早就去相关部门办理房产过户和财产公证。刘家人推脱不过,只得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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